现在是二月中旬,学生开始放假,顾微庭三月才去公学入职,顾玄斋一直问他要不要叫个局来洗尘接风。顾微庭一直拒绝,顾玄斋便一直问,问到第七日顾微庭退了一步,愿意参局,但不管是牌局还是花局都只作壁上观,顾玄斋也退一步,写好局票,让小桃红去定局,时间就定在后日,地点老样子,在顾公馆。
“春燕楼?”顾微庭看了看局票,看到“春燕楼”三个字的时候眉头一皱,这名字不是当时在郑家木桥上那个先生的名字?还是一个杀人凶手。
顾玄斋回:“是四马路里的小香喉,弹曲说书一流。”
“嗯。”也说那件血案发生了十几天了,却一点风声也没有,顾微庭觉得奇怪,但不留心去在意。这一切与他无关。
叫局的事情一切都备好了,却不料有消息说,酒行的段家民死了。
一月末到二月出头这几天,下了几场雪,河也连底冻,段家民的尸首冻在河底里不知几日了,到昨个儿天稍暖,河有点烊冰的迹象才被发现。
死的毕竟是在上海里一个有点头、有点有脸的人,还死在郑家木桥下,两边租界的探长不得已出门来探探情头。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阴阳面的小瘪三,他刚干完一票抛宫顶,正对着被夺了帽的人得意吐舌时,忽膀胱急胀,他把帽子夹到咯吱窝下,急三火四跑到桥下去偷偷解决。
在租界里不能随地大小便,半途有急意,就地脱裤子解决的话就等着阿三管你要罚款,你得光着两只眼,去寻画着元绪公的墙,寻到了这一堵墙,无人管你尿多少。小瘪三来不及寻元绪公了,一到桥下把裤头一解,露出第三只脚。天冷的很,冻肌肤也冻第三只脚,小瘪三硬是被冻到一滴尿都尿不出,跌脚骂娘的时候,开冻的河水慢慢浮出一具肥忽忽的尸体。
小瘪三还年轻,入这行几个月,眼见不宽,一见到尸体近在眼前,直接尿出一泡黄黄的腌臜物。虽说当场失禁被人得知脸皮没处搁,可是尸体一点点往自己的脚边飘来,他害怕,两腿如垂冰,怎么也迈不开,只好咬紧两腮,骂一句粗口“肏娘贼的”,而后朝公共租界喊“死人了”,又朝法租界喊“死人了”,引起大家伙的注意。
一连迭声的喊叫,喊来了赤手空拳的百姓,也把腰间塞着武器的巡捕和探长喊来了。
死在郑家木桥是一件非常伤手的事,恰恰在两个租界中间,两个探长大眼睡小眼,工部局也不知怎的区处,调查了一番死人的身份,更加棘手了。死的是普通人也罢,死的偏偏是在上海里有点身份的人,不知是他杀还是自杀还是意外,最后工部局干脆发了一个公堂牌票让华界的巡捕来辅助调查。
华界里派出探长梁铁生来调查,别以为这是风光的事情,华人到租界处就是吃酱瓜的份,往日在华界吃白食看白戏,威风的和位将军似的,到了租界穿不得官服,拿不得武器,还要看巡捕阿三的脸色行事,叫人卑微。
都说“朝廷勿差饿兵”,但是租界差饿兵了,梁铁生硬着头皮接下烫伤芋,心里“唉哟皇天”“唉哟爹娘”的叫,懊悔新年的时候没去城隍庙求个签看今年的运势走向。
说是来辅助调查,下梢头两个租界的探长都不出面不管事,只派一个看起来靠谱的手下跟着梁铁生调查,做做样子。
段公馆在英大马路哪儿,便就是南京路。梁铁生接过任务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纸笔去段公馆问话,问段家人最后一次见段家民是什么时候,这就叫辅助调查,干杂活而已。
早晨七点,段家民的妻子朱秀喜早已起身,穿着白袄素裙,半靠在沙发上,从收到噩耗之后眼泪就没断过,哭得和个泪人儿似的,身旁仅有几位娘姨相伴,那些个儿女出洋的出洋,在外头做生意的做生意,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朱秀喜看见华探长来了,稍微坐直了腰板,带哭带诉地回:“最后一次见他,大抵就是十日之前,说是顾家叫了局,要去参局,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他往前也常常不归家,不是宿在长三就是歇在幺二哪儿,还去花间烟吸烟,本以为这次也是这般,不想却是如此结果……”
朱秀喜说一句话,眼泪迸出一行来,她其实也不大伤心,夫妻二人早已没了恩爱,夫主去外头寻花问柳养妓女,她便也去外头养只白白净净的乌龟作乐,只是人死了总得做个样子,免得遭外人说闲话反说她无情是个荡妇。手中擦泪的帕子无一处干的地方,她就用袖子抹泪,梁铁生在哭啼声里捕捉到一个有用的信息,问:“顾家叫的局?谁叫的,是顾老爷还是大少爷?”
朱秀喜已经泣不成声了,一旁的娘姨争相代答,一张嘴皮子就是一段话:
“是啊,连续叫了好几日。”
”我们家老爷次次都去。”
”好像是顾大少爷叫的,说是弟弟从英国回来,要叫局热热场子,出手阔绰,把四大金刚都叫了过去。”
满耳的女人的声音,梁铁生脑袋疼,摆手求饶:“弗要鹅抢鸭咮,一个一个说。”
最后由一个大龄娘姨把事情说了一遍,叫局热场子不是什么新鲜新奇的事,但一连叫个十来日,便有古怪了,梁铁生心下有了主意,离开公馆前良心大发,好言宽慰一番朱秀喜。朱秀喜模样可是伤心得要随夫主去了一般,一把扯住梁铁生的袖子,背脸儿做哀求状:“谢谢关心,请您定要查出真相来,不能让我那老头子就这么无缘无故死了。”
女子哭起来真是个没完没了,不单纯哭,还要说上一番让人听不懂的话,梁铁生心里虽怜这位寡妇,但不敢开口立下誓言,说一个会尽力而为,转身去顾公馆。
顾公馆与段公馆相距不远,坐上黄包车眯一会儿眼睛就到了。虽然都是洋楼,相形之下顾公馆气派许多,梁铁生在公馆面前望啊望,不敢出手按那只擦得锃亮的电铃,好不容易望到一个人影,他立马出声叫住:“华界探长,有事寻你们大少爷。”
那是方管家的人影,方管家还是如常一套西服加身,面对梁铁生在公馆面前大喊大叫心下十分不满,说:“大少爷未醒,有何事?”
梁铁生隔着一扇铁门,把事情说了一遍。方管家对段家民的印象十分深,他家的酒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上个月把顾老爷的肚子喝坏了,顾老爷身子不比从前,因为一口酒险些丢了小命。段家民知道这件事后,如头顶打了一个焦雷,连忙挈上重礼来赔罪道歉。那礼有死的,活的,重的,轻的,有中有洋,不知道的以为是来顾家送门包的。
说是道歉,还不是怕坏了自家的名声,沪里头干酒行的人不少,竞争激烈,对手与对手之间的势力不相上下,出一点差错就是等着被人吃掉,享受过荣华富贵的人,谁愿意变成人人能欺的哺退老板。段家民求顾荣金莫将此事说出去,膝盖着地求,头往地上“绷冬绷冬”的求,痛哭流泪的求,没一点尊严可在,不仅如此出手也大方,愿意将酒行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让给顾荣金,求了好几日,顾荣金一直没答应,说他酒有问题,往后是会喝死人的。
沪上有荤、清、文、武的生意,再直白一些可归位黄、黑、白的生意。顾荣金先从黑生意做起,到最后只做白生意,人老了做黑生意多少有犹豫和后怕,反正也立稳了根本,就鲜少做黑生意,从他口中说出酒会喝死人这句话,该说他有怜悯心还是别有肺肠,这只有顾荣金自己知道。
段家民一再保证,第二日亲带了几瓶自家造的酒,当着顾老爷的面一连喝了进肚,喝到脸色转成猪肝色也不肯停下来,顾荣金一时心软,倒了牙,帮忙隐下这件事情,段家民方才停止喝酒发誓。
顾荣金是丝绸大亨,底下还要数不清的小生意,酒行的这一点股份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钱,方管家不理解,顾玄斋也不理解,还怀疑顾金荣只是在说长脚话糊弄段家民。顾荣金解释:“都是做生意的,给人留点张本对自己不是坏事。”
上海做生意,大吃小,小吃虾米,来了上海谁都想成为大亨,使出的手段是极其残忍的。
好不容易度过生意场上的难关,却不想下一刻就成了阴间人,方管家心里感叹了一场,又觉得是段家民自作自受,若不是年轻的时候干那么多缺德的事情,也不至于死的这般早。
段家民与朱秀喜年轻时是个蚁媒党。蚁媒党便是专干贻妇人与鬻妇人之事,一个将妇人骗来,一个将妇人转卖,一骗一转,获利不少。短短几年富态横溢,他们喝着特酿黄酒,吃着红烧水鸡,穿着银鼠灰出锋的皮袄马褂,令人眼红。
这些勾当之事做多了便会信“天道好轮回”这句老话,但他们心摇摆不定,抛撇不下荣华富贵带来滋味,于是神神叨叨、疑神疑鬼又干了三年才真正金盆洗手,慢慢干起酒行来。
方管家对梁铁生的敌意骤然减,拉开门请人入门:“老爷今早出去了,两位少爷都未起身,少爷近日也是疲倦,劳烦探长等一等。”
梁铁生哪敢说不好,头捣药一样点了又点,说:“不急不急。”
“多谢探长肯包荒。”方管家客气话说完,将人领进屋后做不招待,唤来一个名叫小桃红的大姐招呼。
小桃红泡了一壶专门待客的玫瑰花茶,并奉上一些西式小甜点,笑嘻嘻道:“探长慢用。”
小桃红穿的是西洋女服,及踝的连衣黑裙,一条花边白围裙,她把围裙束得紧,显摆出自己的好身材,走起路来还扭啊扭和一条泥地里的泥鳅,不过在方管家视线里头又规规矩矩,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梁铁看她没理由地扭了几步,那臀翘翘的,腰肢细细的,足儿窄窄的,玩个羊油倒浇蜡烛应当会非常美妙。脑子的思想不受控制走偏了路,梁铁生喉咙干涩的只想喝茶不想吃甜品,他浑身不自在,前边的那个棍物什肿了,屁股长了刺一样左右坐都不舒服,小桃红哪里是大姐,分明就是一个骚精娼根。
“好个骚花娘。” 梁铁生暗骂。
等到九点钟,楼上才下来一个人,穿着一领银灰长袍,带着一副西洋眼镜。梁铁生见过顾玄斋,这楼上下来的人与顾玄斋眉宇之间有些相似,心下思忖此人是顾玄斋的弟弟,陪小心起身打招呼:“二少爷。”
打量打招呼之人,身材不长不短,面孔不肥不瘦,穿一身平常的便衣,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而已。
公馆出现陌生人,不消他一个外户子来应酬,顾微庭点头就当是回礼。梁铁生坐不住就想要问话,方管家却是呵住不允许他查三问四,只说:“我家二少爷当日还没回来,要问只能问大少爷。”之后引着顾微庭到餐桌上用早饭。
顾微庭喜欢吃中餐,顾家司务也就备上中式的早餐,一碗煮得稀烂的米粥,一杯热腾的豆浆,一碟糯米烧卖,一个水煮鸡蛋。小桃红好献殷勤,洗干净手又用香帕擦干净多余的水,踱近餐桌,将鸡蛋一点点剥了壳,又去倒了一碟酱油,说:“少爷沾着酱油吃,不会觉得口淡。”
顾微庭不着点痕迹,眼球往角边一溜,小桃红性格轩爽,庞儿生的不错,乌发雪肌,带上甜净笑容也是位小美人,可惜眼球不够黑,偏点棕色,还是个白果眼儿,近距离看诡异的很。顾微庭顿时没了胃口,埋头吃粥吃烧卖,偏不动盘子里剥好的鸡蛋。小桃红脸色慢慢不好看了,自己的好意被当众冷落,为了让自己的脸皮不全部失去,拿着扫帚去门口扫灰。
吃到半桌里,顾玄斋从楼上下来,他随顾微庭用中式早餐,等二人都吃完,已经九点过半个钟,不远处的梁铁生如坐针毡,又不能让他们腾出嘴来回答自己的问话,一个人熬熬汲汲甚是难受。
吃讫,方管家亲自收了桌,顾微庭不离餐椅子,边喝豆浆边看上最新的报纸,顾玄斋端着自己的那杯豆浆到梁铁生面前,坐下就问:“梁探长大驾光临有何事?”
耽误了大半天终于能当面交谈问话了,梁铁生松了口气,说起段家民的事。听到“郑家木桥”,脑子闪出当晚所看见血腥画面来,顾微庭翻报纸的手一顿,眼睛虽还盯着字,但心已不在报纸上,但因距离隔得远,竖起耳朵听,一句话里总有一两个字听不清爽,正苦恼着,顾玄斋却招他过来这头坐。
顾微庭放下报纸,端着豆浆到顾玄斋左手旁的椅子坐下。
梁铁生的话让顾玄斋心情不美,这似乎是是将嫌疑放到自己头上来。他解释道:“我弟弟方才英国回来,叫局是给他暖场子,他不打电报来告知何时到,我做哥哥的不想让弟弟回来时觉得受到了冷待,便日日叫局候着,叫了大半个月他才回来。这局我只邀了四大金刚,生意上的好友未邀请,段老爷有事与我阿爸商量,一而再再而三自己来参局,撵都撵不走。”
梁铁生想问商量何事,碍着顾玄斋心口气不善,不敢多问一句,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方才离开,打算找个好时机再来套套话。
等人一走,方管家叹了口气,半是担忧半是埋怨道:“今次也算是摊上事情了,不知道外头要如何说我们顾家,不知道的还以为顾家胃口大,要开始吃酒行这碗饭。”
亲眼看见血案发生的顾微庭在一旁做出一副欲说不说的光景,顾玄斋会错了意,以为他方才说的话让他觉得不受用,赶快开口解释:“方才一方话不是在说侬的不是,侬勿要误会。”
最终顾微庭嫌这事情给自己带来麻烦,没有说出来,喝完豆浆一言不发回楼上做自己的事情。
梁铁生离开了顾家没多久,段家来人了,说是段家民的举行葬礼后日举行,望能抽空前去伴热闹。
找个大亨伴热闹,不如说是找个大亨摆门头,顾荣金自不会亲自露面去给一个无亲无缘的人摆门头,让顾玄斋去完个门面就走。顾玄斋不愿去又不得不去,不去只怕被人说心虚,他不想顾家的名声有这种污点,一个人去意绪无聊,他转头撺掇顾微庭一块去。
顾微庭注船与水土不服的那股劲儿还没缓过来,时不时打恶心,他愿意去,但死活不肯坐车去。两个公馆挨的近,走过去花不了多少时间,顾玄斋拗不过他,弃车徒步:“走走,顺便看看南京路。”
徒步去段公馆的途中遇到了甄钰,她穿着暍色的洋素服,兜头带一顶白色雕花镂纱,脚下走得疾快,却没有发出焦脆的声响,纤细的手臂抱着个半旧不新,断了几根弦的琵琶。
甄钰走过肩旁时顾玄斋认出了她,出声叫住:“甄姑娘,慢步。”
甄钰走路极快,三两下就走在他们前头,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停了莲步,转过身,顿一下神方朝顾玄斋微微颔首。
又顿了顿,举止娉婷地侧过一点身子,正对顾微庭也颔首,礼貌喊上:“顾老师。”
顾玄斋若有所思看向顾微庭,带着点震惊之色再看向甄钰,他知道顾微庭回公馆前去了一趟公学,却不知二人竟然是见过面了。顾玄斋干咳几声,十分想知道里头的情况却没问,如今不是问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抿着嘴问:“甄姑娘是要去何处?”
也是睁着眼睛瞎问话,今日段家民出殡,大半个公共租界都知道,甄钰又一身素服,穿着素服能去何处,难不成是去教堂做礼拜?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顾微庭只觉得香气扑面,是沁人心脾的桂花的香,香气夺人魂思,顾微庭暂时没反应过来女子口中的“顾老师”是在叫自己,故而没回应。
甄钰嘿然片刻,甜润的嗓音穿出遮脸的镂纱:“段老爷子与我爹爹算是旧相识,生前常来听我姆妈唱曲儿。今日他出殡,姆妈身子不适,便让我来代唱一曲。”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甄钰用镂纱兜面,重睫也看不清容貌,她露在外头是肌肤似是涂了雪花粉,光泽亮润,但十指略糙,生有小茧子,因弹琵琶而生的茧子。
顾玄斋问了话自己都笑了,低低笑了几声,为了掩饰尴尬,假意真看不出甄钰要去哪儿,说:“巧了,我与弟弟亦是去段公馆,不如结伴一块去。”
甄钰听了,吸一吸鼻子,避嫌似的往后连连退了两步:“一齐出现只恐被人以为我与大少爷先前有局,散局后才来参加葬礼。”
顾玄斋听出话外之意,虽顾家常关照蓝桥的生意,但小本家一点也不想和他们这些闲杂人等结队。
啧,瞧她保持的距离,已经在两米开外了,和旧时候的书寓先生一样,与客人坐在一块聊天都要端着架子间隔一臂的距离。顾玄斋想起用十块钱都买不到她一杯茶的事情,不禁发笑,说:“甄姑娘说的对,是我欠虑了。”
过了许久,沉默不语的顾微庭眼皮忽然“哒哒”乱跳,他记起眼前的女子是何人,就是那个坐在榕树上还说要跳下来的女学生。顾微庭腹内打了一通乱草稿,口角来不及开,甄钰屈膝福了一身,道一句再见,亭亭款款先走一步。
等甄钰走了一段时间,将出视线之外时,顾玄斋与顾微庭异口同声,相互问:“你认识她?”
顾玄斋露出浅浅的笑意,自先回:“蓝桥的小本家,阿爸常叫她姆妈的局,也常光顾她姆妈的生意,久而久之就认识了。”
来沪上多日,一些本地话他慢慢懂得,小本家便是老鸨的女儿之意,顾微庭喉咙里发出冷笑,说:“死了一个女人又找一个女人,无休无止亦无羞无止。”
顾玄斋回话时不停观察顾微庭的脸色,果不其然,顾微庭的脸飞速冷下来,这下子顾玄斋是不敢出气问他与甄钰的事情,二人沉默不语走了一个半字,直搭直来到段公馆。
段公馆里外挂上了孝帘白绫,树上飘着金银箔纸,还有绘着寿星、阎王等神像的纸马摆在各处。顾玄斋来的晚,葬礼正进行到一半,道士正在桥上唱戏。
沈家民死在桥下,有人说死在桥下,那亡灵就困在桥里无法超度,这种百经的话顶多骗骗小囡,朱秀喜没了夫主也和小囡一样,当日就在城隍庙那里请了一个潮汕道士来引亡灵过桥。
花园模仿郑家木桥的形状,临时搭了一座桥,是用红木材搭成的,两头桥堍各十二级台阶。一个留着三绺长须,瘪牙瘪嘴的黄袍道士一手拿着根炸毛的穗子,一手端着碗清水,每走一武,嘴里唱一两句经文,之后再撒一些水到桥上,如此循环一直到桥堍,又到桥下摆放棺材的位置禹步念经,这就是在请亡灵过桥。
除了请道士来做法,朱秀熹的情意尽足了,专门请了一班乌师低低打打,充作暖丧。
来参加葬礼的人,身份低一些的就肩挨着肩盘腿坐在红罽毯上,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把干湿吃,不住的交头接耳像是在书场里看戏一样,他们没见过“亡灵过桥”的仪式,只觉得有趣。有身份有脸的坐在太师椅上,带着一副西洋墨镜,穿着黑西装,手里盘着和田玉球,不关事己,看戏一般。
顾家兄弟于半场中来,两个大人物大驾光临,娘姨慌张搬来两张太师椅请他们入座,接着不停奉茶送果子。
顾微庭在茫茫人群里一眼就看到甄钰的人影,直挺挺地坐在红罽毯上,琵琶横在膝上,一动不动像个泥人。知道她姆妈与顾荣金有首尾,心里怪异不已。
顾微庭沉住气,别过眼不再费精神看她。
亡灵过桥仪式将结束的时候,坐在红罽毯上的甄钰忽然香喉开启,低低弹了个《阳春白雪》岔断仪式。
肉声先闻,琴声才来,甄钰拨动琴弦,十指抡弦如玉珠走盘,绝美动听。弦弦掩抑,撩动五中的愁思,一旁的乌师愣了愣都停了手中的乐器,沉醉到琴声里头。
甄钰边弹边走,走到棺材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只膝盖一只膝盖地跪到拜板上,单跪着而已,并不拜材头,唱到务头,声音哽咽,眼里落了几滴热泪,滚在素白的衣袖上,眼泪在袖子里开出一朵朵小泪花。
人人都以为甄钰在哭,顾微庭却觉得她躲在镂纱里头冷笑不已,声音虽哽咽,他却听不出一点伤心之情。
“妙喉妙手妙人儿!再来一曲哉。”一曲弹讫,有人忘事儿了,站到凳子上拚掌又百叫之乎。
底下的人你望我我望你,也随之拚掌又百叫之乎,顿时气氛欢乐,一场哀哀不已的白事,硬生生的变成了红事一般。唱曲儿的,吃瓜子的,没人记得仪式被岔断,这亡灵再难超度,段家民连去阴间写白头呈子的机会也没得。
甄钰最后被朱秀喜客客气气请了出去,甄钰说走就走,一句话不留。人走仪式继续,道士面有难色,硬着头皮将仪式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