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声音虽刻意压低,可仍能听出其中少年清越,他的汉文略有生硬,泠泠正如山间泉,带着些冷冽。
“还算有,眼色。”见旃檀配合,他满意地说到,“你是玉檀,珠?”
旃檀点了点头。
“那你,从前,叫什么?”
“哼…”旃檀吐出一声嗤笑,“连你自己,要找谁,都不知道?”
脖间刀刃一紧,那声音略带恼火地低喝道:“不许,学我!快说!”
“旃檀。”
“博古萨出来。看看,她。”
语罢,屋内衣柜传来一阵窸窣响动,竟然冒出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来,真不知他这般庞大的身躯是如何藏进狭窄的柜中。对方光头浓髯,穿了件类似胡僧的灰棕色袍子,露在外头的脖子壮如树墩,上挂着三圈念珠,每一粒足有桃核大小,还间隔装饰着玛瑙黄金等饰物,最外条上坠三枚白腻弯钩,定睛一看竟是狼的獠牙。
那大汉钻出柜中,抬头乍见旃檀的胸脯,两团丰挺的奶儿顶着教坊司里薄如蝉翼的纱衣,透出乳晕的深色阴影,他顿时面色一窘,避开了头,低声道:“穿上衣裳。”
旃檀见惯了坊中嗜色的孟浪男子,偶尔一遇这种稍略正派些的汉子,纵使对方样貌狂野粗鄙,心中竟也生出些动容,只是脸上依旧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徐徐答道:“妾身是教坊司内出卖色相的春奴,没有其他样子的衣物,客人不必如此拘谨,抬起头来也无妨。”
对方听后竟低叹一声,动手解下了自己外袍,撇着头凑上来将衣服披在她身上,遮住她胸前外露的春光。接着他才肯抬起头来,从怀中掏出个卷轴来,徐徐展开,比照着旃檀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起来。
“博古萨!完了没有!我的手,很累!”
叫博古萨的大汉哼了一声,摇了摇头,他的汉语要为流畅许多,只是口音有些古怪:“倒是挺像,但这图上是个男的。”
身后的人听罢急急地冒出了一句外语,旃檀没能听懂,但仍能清楚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耐。
谁知博古萨竟不但无视了自己同伴的怒火,反冲着对方挑衅地嘿嘿一笑,继续自顾自地用汉话道:“珞珈,听不懂你的鲜卑话,太烂,不如还是说汉文。”
旃檀心中一愣,他说的竟是鲜卑语,只是也太奇怪了些。
身后叫珞珈的男子果然更加恼火,旃檀甚至能感到冰冷的刀尖正抵着自己颈间血管蠢蠢颤动。博古萨不做理会,只是转而向旃檀问道:“旃檀姑娘,您的父亲是?”
“……家父郁蘅。”
“那没有错了。就是她。”博古萨把卷轴收回怀中,向旃檀身后使了个眼色。
抵在颈上的冷锋顿时一松,旃檀才松了口气,钻心的麻痛瞬间攀着双腿蔓延开来,直击腰线,几乎让她栽倒在地,但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她只能慢慢地挪动双腿微微侧过身来,以保证自己能同时看到两边人的动作。
站在她们身后持刀的珞珈果然只是个少年人,一身异族短打,看起来不过舞象之年。他赤足踏地,脚踝上缠着白色绷带,身量不算高,且生得纤细玲珑,一头半长不短的黑色碎发随性地披散下来,轻盈得像只山野精魈。虽然现在正扬眉眦目,满面怒容,但仍能看出他俊美的眉目轮廓,竟清秀得像个小姑娘,脸颊边上的刘海用了些绿松石、红绳、玛瑙珠装饰,皆在发梢处束住,更显得他的下颌尖尖,整个脸儿小极了,皮肤白如凝脂,吹弹可破,和大汉博古萨露在外头的糙红皮肉截然不同,叫人很难想象他俩竟然是同路中人。
虽放了旃檀,他的另一只手却仍拿着匕首顶在瑞香的下颌上,再看他,似乎要比旃檀还要低矮上一点,现在胁着瑞香倒算是正好,要是像方才那般连旃檀一齐,胳膊估摸着得全举起来才行,怪不得擎着刀比一会儿就吵嚷着累了。
旃檀定定地看向珞珈:“放了她。”
“属下博古萨,多有得罪。”另一侧,大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旃檀闻声转头,垂眼一瞥,只见他上前几步,单膝跪了下来,双手交叉合在胸口,竟是弯腰向自己行了个大礼。
“主人有命,还请女公子与我走一趟。”他抬起头来,用不地道的汉文继续说道,“小丫头信不过,要看好,请公子见谅。”
“姑娘——”瑞香一听二人要带旃檀走,立时便要挣动起来。身后的珞珈顿时把她勒在怀中,匕首的刀刃顺着她的脸蛋儿滑了一圈:“闭嘴。不然,割了你的喉咙。”
“她很听话。”旃檀早已意识到二人之中,博古萨才是拥有话语权的那个。她转向他,彬彬有礼地说道:“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有…珞珈一个就能看住,你们不必这样用刀吓唬她。。”
博古萨沉默半晌,冲珞珈点了点头,珞珈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横在瑞香喉前的匕首。
“也好,我先带公子去见主人。”博古萨对珞珈说道,“珞珈在这里,看好她,免得有人发现。”他粗大的手指又冲着瑞香一点:“发现小丫头使什么花招,珞珈,杀掉。”
瑞香本就瘫软地滑坐在地,听了博古萨的话更是吓得哆嗦起来。旃檀回头宽慰地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乖乖留在这里不要做出蠢事,随后对着博古萨说:“我的…双足俱废,现在站着都很勉强,不知要如何同你去见你的……主人呢?”
“我和公子就这样离去,太引人耳目。本就没打算这般出去,公子的腿……不必担忧,博古萨早有准备。”博古萨说着解下腰间布料,抖了抖化作一口大麻袋,冲着旃檀又行一礼,抬手对着袋口比划了个“请”的动作:“委屈公子。”
“好吧。”旃檀走进布袋中坐下,对着瑞香说:“你小心些,不要让虔嬷嬷他们发现了。”
瑞香听话地点了点头。
博古萨站起身,把布袋拉到旃檀头顶仔细系好,微微喘息两下稍一发力,轻松将装着旃檀的麻袋负于背上,从窗口一跃而出。别看他身躯庞大,腿脚功夫却十分了得,抓着窗楣灵巧地翻上房顶,在凹凸不平又十分易碎的琉璃瓦上如履平地,接着三两下窜入街上,行走如飞,混迹于人流中,竟与身上背着装货麻袋的普通西域行脚商人毫无二致。
旃檀在袋中也未觉颠簸,只是觉得两边响起簌簌风声,不知不觉间博古萨就已经背着她疾去数里,来到了长安城的西市之西。这处坊市是西域胡人聚集的地带,时值晌午,正是一日间最热闹的时候,街边的小吃摊早已支起炉灶,锅里滚着金黄的油脂,冲鼻的油烟和酥饼煎肉的甘甜缠绵难分,馎饦片儿汤散发着浓酸重辣的鲜香,空气里涌动着胡人浓重的体味,街上鱼龙混杂哄闹非常,往来人群裹挟着嘈杂的叫卖呼喊、邻里闲话,叽叽喳喳像是雀鸟争鸣,数十种不同的语言夹杂着零碎的汉文,吆喝着穿透麻布,涌入旃檀耳中,若想行鬼神不闻之事,此处的确是隐匿的好地方。
博古萨也放慢了脚步,不知来到一处什么地方停了下来。
旃檀只听一个洪亮的男声用他蹩脚官话寒暄道:“悔来了,博兄!”
“诶。”博古萨回道。
“遮么早出屈衣趟屈哪哩了呀?哟,还背啧者么大的袋子,收获满蛮呀!”那个人继续闲聊着。
“嗯。”博古萨不太情愿地答应了一声,“跟东市的说好了,早上去取一些大晋女人爱用的,胭脂水粉全是,回去好卖。嘿嘿,我们那儿没有,但是女人,都喜欢。”
“科不是吗!窝内人也喜欢者些汉人东西,超者交者我给她买丝绸!说是华滑的——”
“诶!阿伊力兄弟,我,先跟东家回话,这些他还要过目。”博古萨往上扽了扽肩上的麻袋,应付两句继续向里面走去。
“诶诶好。”
阿伊力洪亮的招呼声在身后越飘越远,四周的环境也越来越幽静。又过了一会,旃檀感到麻袋一动,自己被放到了地上,只听博古萨用鲜卑语道:“主人,我把人带回来了。”
头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一道光随着涌入的新鲜空气透了进来,四周的麻袋布料落下,旃檀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屋内的光线,只见自己面前坐了一位老者,皓首秀似云,紫髯劲如戟,身形崔嵬,精神矍铄,周身气派不怒自威,只于那一坐便有号令九垓之慑,让她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你就是郁家的女儿?” 老者端详了她一会,用鲜卑语问道,声音低沉和缓却仍隐含着压迫之感。
他的来历、他的用意旃檀一概不知,又是这般威仪,犹豫半晌才敢开口,母亲曾教过自己的鲜卑话早已生疏,只得磕磕绊绊地回道:“是,我是旃檀。家父郁蘅,家母乃是鲜卑清河女公子叱罗嫣。”
“好!好!她会说鲜卑话!”老者一听顿时胸口热血澎湃,激动地一边冲博古萨感叹一边连连点头。他起身来回走动数步,振臂向天,一声长啸,两行热泪:“乖女!乖女!你长得可不太像你阿娘!我,我是叱罗信,你母亲的父君,你的阿耶!”
“……”旃檀一呆,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面前这个眼含泪光的苍老男子,心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他、他竟然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阿耶吗……他把违逆自己的女儿逐出了家门,不闻不问就是十数年,她的阿娘早就死了,郁家也没了,现今又来中原做什么?
博古萨见旃檀沉默,叱罗信又一脸期许,两人僵持不下,立时干咳两声:“主人……公子是因为见到你太过惊喜,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啦!您还同她说鲜卑话,公子的舌头都要转不过弯来了!”
旃檀顿时清醒过来,自己如今在对方屋檐之下,必得低头,对方又是何等人物,怎么能容自己放肆无理?更何况叱罗信从此可能就要变为自己唯一的倚靠,她还有能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怎么能任由自己沉浸在悲痛的妄想之中,还未相处就将对方得罪。登时做出一副惊异之色,笑容也满满爬上眼角,结巴着喊了声:“阿、阿耶!真的是,阿耶!?”
“嗯!不错不错!”叱罗信顿时神色大喜,捋着胡子朗声笑个不停,冲着博古萨改说起了汉话,“这孩子有些高兴傻了!”
旃檀迅速调整成跪姿,用汉礼向叱罗信行了拜见长辈的大礼:“外女旃檀拜见阿耶!”
博古萨凑近叱罗信耳边,飞快地用鲜卑语小声讲了些什么,叱罗信闻言立即眉心紧皱,冷哼一声:“哼!博古萨,快去把公子扶起来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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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珈说的那句外语想表达的是:废话!你他妈的拿的那是她爹的画像!
旃檀和博古萨都听不懂是因为他鲜卑语说的实在烂。(并不)
好吧,旃檀是因为她自己的鲜卑话说得也不怎么样。博古萨是故意刁难珞珈的塑料鲜卑语。
鲜卑语为什么说得烂?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