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里的灯光系统被设置成了睡眠模式,只有工作台上方的壁灯亮着鹅黄色的光,蒋璟焕侧躺着睡在沙发上,飞机上的冷气温度一向要比其他任何地方的温度低,他将毯子拉到了自己的下巴,无意识地翻身躲避光源,还是有几粒光斑落在了他的脸上。
副官走到蒋璟焕的身边,他轻声叫蒋璟焕的名字,对方没有醒来,反而是翻了个身,把叹息扯过了脸。于是副官弯下腰,轻轻地推了推蒋璟焕的肩膀,身体的触碰让蒋璟焕清醒了。
“怎么?快到了吗?”蒋璟焕披着毯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很少会在飞机上睡得这么沉,以至于醒来的时候太阳穴都因为脑部供氧不足而剧烈疼痛。他用力按压了几下自己的太阳穴,头疼并未因此缓解,他想到了顾规忱放在他箱子里的止疼药,用手指着一旁的箱子,示意副官将箱子打开。“帮我拿一下那个深紫色的袋子,里面有止疼药。”
副官将一直拿在手中的文件夹放在了书桌上,蒋璟焕随手把文件夹打开,夹在其中的只有一张A4纸和两张照片,蒋璟焕调亮了头顶上方的阅读灯,用杯子里的白开水把止疼药送进了喉咙里。
“查完了?就这些?让你交叉去比对他们的福利卡消费记录和个人卡的消费记录,有做到吗?”蒋璟焕问。
副官回答:“都查了。孙孝冉在受训时的所有消费地点里所有跟顾规忱的消费记录有重合的我们都比对了,他们挺谨慎的,几乎没怎么用过福利卡,只用私人卡,有很多餐厅和酒店的消费记录,可以证明他们是一起的。”
“怎么证明?”
副官说:“你可以看看,有的酒店是顾规忱给的押金,孙孝冉后来结的酒店账单,押金单独返还到顾规忱的卡上。顾规忱用福利卡买过一个火机,我去查了当时的购买记录,那个火机是可以刻字的,底下刻着Andre and G……”
“我知道了,Andre是孙孝冉的教名,G是顾规忱教名的首字母,那他们在一起多久?”
“孙孝冉受训结束以后就中断了吧,不过他们去年在霍尔堡执行同一个任务,但是没有什么可以查的。”
蒋璟焕拿起了桌面上的两张照片,一张照片是普通的受训结业时的合照,孙孝冉穿着的还是学员制服,与其他人一起站在一颗榕树下,顾规忱站在第一排地最中间。第二张照片显然是在酒店里拍的,顾规忱穿着一件低胸吊带上衣依偎在孙孝冉的怀里,孙孝冉是那个拍照的人,他们丝毫不在镜头前掩饰彼此间的亲密。
蒋璟焕能想象的到,孙孝冉放下手机后就会与顾规忱重新相拥着倒回床上,再开始新一轮的做爱。
他把相片和纸张重新放进了文件夹,右手食指无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你要让顾规忱离开吗?孙孝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知道你和顾规忱的关系的,也可能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副官问。
“我为什么要让顾规忱离开?第一,就算非得有一个人要离开,那这个人也该是孙孝冉吧,我没有办法让孝冉远离顾规忱,反而让顾规忱离开我,这是什么逻辑?第二,孝冉调来这个军区也有一阵子了,假如顾规忱认为他更能帮助自己的家人,那用不着我让她走,她自己也会去找孙孝冉的,她也不傻。”蒋璟焕又取出一片止疼药吞了进去,明亮的光源刺激着他的眼睛,他不得不合上眼,并用手掌挡住了眼睛。“不过,与其让孙孝冉知道这件事,不如我来告诉他,至少他不会当着我的面发疯。”
副官说:“你想怎么做呢?”
蒋璟焕正想回答,一阵让他以为自己耳膜都要被刺破的痛感让他下意识捂住了双耳。“要降落了吗?怪不得我耳朵又疼了。”
“是的,快要着陆了。”副官回答他。
蒋璟焕拉起遮光板,飞机正滑翔在世纪之城的夜空,不断地将一些建筑甩在背后,直到看见军用机场的地面标志,蒋璟焕才将遮光板放下。
“我头好疼,请你替我给顾规忱发个消息,让她给我煮那个可以治头疼的汤。”
副官低声回答了一句好的。
周日的中午,结束加班以后,蒋璟焕邀请孙孝冉到家里吃饭。去往蒋璟焕住处的路上汽车开启了自动驾驶,孙孝冉同蒋璟焕坐在后座,快要抵达地图上设置的终点时,他突然开口问蒋璟焕:“学长,他们说的关于你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吗?”
“哪些事?”蒋璟焕脱下了外套,顺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他们说你现在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跟我的老师在一起,顾规忱,是真的吗?”
蒋璟焕笑着回答:“对啊,她也很开心今天能见到你。”
孙孝冉说:“但这是不对的,学长,玟筝姐姐很爱你,她一定比其他人都要爱你,如果你让她知道了这件事她会很伤心的,你不应该这样做。”就要见到顾规忱了,他却没来由地想起往日看到蒋璟焕与赵玟筝在一起时的画面,他或许不曾体会过被爱人背叛的感受,但比起蒋璟焕,他的确更有资格提及忠诚。毕竟在他的认知中,自己是忠诚地爱着顾规忱的。
蒋璟焕几乎被孙孝冉幼稚的质问逗笑了。如今的孙孝冉尚且这样稚嫩,更何况是几年前还在顾规忱手下受训的那个小学员呢?确实,他对顾规忱过往地了解都是建立在档案和他人的转述之上的,但既然有数人都形容顾规忱是一个对待男女关系随便的女性,那些传闻或许也有七八分真。想来曾经顾规忱也只是把孙孝冉当成了一个消遣时间的玩伴,毕竟她从前那样娇纵,必然不会有耐心引导等待一个小男孩长大。
蒋璟焕说:“孝冉,别问我这些,等等在顾规忱面前也别说这样的话,她听到也是会伤心的。”
孙孝冉不再说话,车子前方已经能看到院子的大门,一个女性站在门后,听见汽车的声音后将手机放进了围裙的口袋里。
“孝冉来啦,刚好菜也差不多好了,你跟璟焕先坐下吧,你学长特地把他珍藏的红酒都拿出来了,你们先聊一会儿,我去把菜端出来。”
顾规忱一直等在门口,接过孙孝冉捧在手中的绣球花,以女主人的姿态将孙孝冉迎进客厅。她一如既往地坦荡与大方,完全没有常人在地下关系被曝光时会有的窘迫。
“孝冉带来的绣球花正好配你的耳环,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蒋璟焕挂好了自己的外套。他与孙孝冉是直接从办公室过来的,两人身上都穿着军服,顾规忱穿着一条宽松的裙子,头发披在肩上,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居家主妇的模样。
“学长跟我说你会做饭的时候我完全不信,我一直不知道你还会自己下厨。”孙孝冉双手握着椅背,餐桌上的砂锅排骨正往外冒着热气,他凑近闻了闻,抬起头惊喜地说:“好香啊,姐姐,一闻就知道很好吃。”
“你学长一开始也这么跟我说,他说我怎么看都不是会做菜的人,后来又说我做饭好吃,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骗我呢。”最后一盘菜摆上了餐桌,顾规忱也坐了下来,笑意盈盈地跟孙孝冉说,眼光却落在蒋璟焕身上。
“学长不会骗你的。”孙孝冉说。“学长对吃的很挑剔,如果不好吃,他肯定下不去筷子。”
“是嘛,那今天你也来试试看我做的菜到底好吃不好吃,要是你也觉得行,我以后就不怀疑你学长啦。”
顾规忱说着夹起一块排骨放进了孙孝冉碗里,排骨落在米饭上时顾规忱用筷子敲了敲碗的边缘。孙孝冉了然,不再与顾规忱对话,而是微笑着举起了酒杯,直视蒋璟焕的眼睛说:“我要谢谢学长对我的信任和邀请,学长一直很照顾我,我也把学长当成哥哥一样看待。我也要谢谢姐姐的招待,受训的时候我们同学还讨论过姐姐会喜欢上什么样的男人,学长和姐姐很相配,希望姐姐可以让学长幸福。”
孙孝冉的酒杯自他开始说话就停在半空中,蒋璟焕在孙孝冉说完后也举起自己的酒杯与孙孝冉碰杯,他将手掌覆在顾规忱的手上,并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蒋璟焕说:“小忱心脏不好,医生已经不让她喝酒了,让我代替她喝吧,孝冉。”说完他就将酒一饮而尽。
与信任的人在一起,也就顾不得什么礼节,孙孝冉喝酒的速度很快,往往两口就把杯中的酒饮尽,蒋璟焕也乐得奉陪。他们的对话中有很多顾规忱听过一两回的名字,她无意插嘴,只趁着蒋璟焕不注意用他的酒杯喝了很多酒,蒋璟焕起初佯装没发现,到后来竟主动地将酒杯举到她嘴边。孙孝冉用手掌托着下巴,酒意上了脸,脸颊透着淡粉色,他并不说话,只是笑。一瓶酒很快就见了底,蒋璟焕从酒柜中又取出一瓶威士忌来,顾规忱知道他喝威士忌时习惯加冰块,也转身去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了一小桶冰块。
“都吃完啦,那看来我的手艺的确是不错,孝冉喜欢吃什么菜呢?告诉我,你下次再来我给你做。”
饭菜都已光盘后,顾规忱扶着餐桌地边缘缓慢地起身。喝酒最忌讳混着喝不同类别的酒,她心事重重,喝得又太着急,现在醉意都涌了上来,端起餐具时膝盖碰到了椅子,餐具从她的手中滑落。
厚重的瓷碗摔落在地面的瞬间溅开大小不一的脆片,顾规忱尽管往后倒退了两步,但还是因为躲闪不及而被瓷片在脚踝划开了两道口子,一块细小的碎片甚至嵌进了她的肉里。血立刻流了出来,顾规忱的脚下很快便出现了一摊小小的血洼。
她下意识地弯下腰想要将碎片拔出来,手指就要碰到瓷片的时候,蒋璟焕握住了她的手臂。
“我去拿急救箱,孝冉,麻烦你扶她去沙发上坐下。”蒋璟焕说完就转身快步上了楼。孙孝冉确定蒋璟焕走进房间以后将顾规忱打横抱了起来,随后走到沙发旁,把顾规忱稳稳地放在了沙发上。
“你怎么回事儿?”孙孝冉问。
“你来当我,你就知道这餐饭我吃得多受罪了。”顾规忱回答。
两人都没有再同对方说话的意思,顾规忱只顾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口,孙孝冉听见楼上蒋璟焕的脚步声越发靠近,主动站到了距离顾规忱稍远一些的地方。蒋璟焕拿着急救箱熟练地开始为顾规忱处理伤口,沾着消毒酒精的棉片接触到伤口时顾规忱本能地叫出了声,腿也不自觉地想要躲开。
“你先别动,不然一会儿伤口开裂得更严重了。”蒋璟焕抬起头对顾规忱说,并用右手轻轻拍了拍顾规忱的手背。
顾规忱双手攥拳,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修过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身体两处不同部位同时传递出的痛觉提醒她现在必须保持镇定,她小心地看了看不远处刻意保持距离的孙孝冉,对方的目光灼热如火炬,像是要将她与蒋璟焕一起点燃。蒋璟焕专心地为顾规忱处理着伤口,急救是他们在军校时必须要掌握的课程,完成清创与包扎后,蒋璟焕在她的膝盖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这本不是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比起他们平日里的调情手段不过小巫见大巫。但这是蒋璟焕第一次在有外人在场时这样亲近她,偏偏在旁边站着的人又是孙孝冉。他们在一起两年,除去蒋璟焕的副官外,从没有过别人到家里做客,而即便是在副官的面前,蒋璟焕也从未像刚才与她有亲密的举止。顾规忱很难不去想蒋璟焕是刻意而为之,假如她的揣测是正确的,那么蒋璟焕就必然已经对她和孙孝冉的关系有所知晓了。
心中的猜测使得她心跳加速,全身的血液都在朝大脑涌动,顾规忱的脸上应激性地发红,她只好扮作害羞。
“要不要我抱你上楼去躺着?”蒋璟焕说着合上了急救箱。
“不用,我也想跟你们说话,你和孝冉来沙发上坐吧,等等我再去收拾饭桌。”顾规忱说。血已经止住了,瓷碗的碎片也被取了出来,顾规忱试着崩紧自己的脚尖,果然还是疼的。缝合胶将伤口周围的皮肉互相粘合,现在任何一点儿大动作都会让伤口再次出血。“我怕再动会让伤口裂开,我坐一会儿再上楼,孝冉,你别站着了,坐吧,想吃雪糕的话冰箱里有,让你学长给你拿吧。”她又对孙孝冉说,分明是长辈哄着小辈开心的语气。
“不了,姐姐,你都受伤了,我该走了,我和学长每天都能见面,随时都能聊天的。”孙孝冉说。地板上还有血滴落下形成的血点,从餐桌到沙发总共没有几步路,他却抱着顾规忱走得格外辛苦,以至于他觉得地上的那些血是从自己的心中淌出来的,笑他只敢在蒋璟焕看不到的地方拥抱顾规忱,笑他的无能与懦弱。
“那好,小忱你在沙发上待着,我送孝冉出门。”蒋璟焕没有挽留孙孝冉,替孙孝冉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后就和孙孝冉走出了客厅。
顾规忱一直僵直的腰背在听到门合上后的声响时终于放松下来,她向后仰倒,躺在了沙发上。
仿生狗从地上跃进顾规忱的怀里,在她的怀中疯狂摇着尾巴,请求她陪自己玩耍。顾规忱撑起身体尝试去捡起在茶几旁的玩具球,这时小狗又跳下了沙发,飞速朝门口跑去,是蒋璟焕回来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今晚你怎么洗澡?”蒋璟焕坐到了顾规忱的身旁,用责备的口吻问她,亲密恋人经常会用这样的语气来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关心。
“长官帮我洗呀,我和长官一起洗就好了。”顾规忱说着伸开手臂投进了蒋璟焕的怀里。蒋璟焕即便是温柔笑着,眼里也带着对人的审视,她有意躲避蒋璟焕的目光,更害怕自己的表情会将心中的顾虑出卖。她不明白为什么蒋璟焕会邀请孙孝冉到家中做客,更加不解为什么他会在孙孝冉面前同自己有这样亲密、甚至是同时充满了讨好与占有欲的举动,这是她从前求而不得的,可是它们发生的时机又太过尴尬。
蒋璟焕的身上总裹着一种她无法形容出的味道,也许只是顾规忱这么觉得,恋爱中的人向来会在对方身上找出很多独特之处。那种久浸在武器与权谋之中的冷酷的味道让她着迷,她埋在他的怀中疯狂地嗅闻,直到听见蒋璟焕轻轻地笑出了声。
“是狗鼻子吗?我们小忱,在闻什么?”
“闻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欢。”顾规忱的声音闷闷的,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但依旧没有让蒋璟焕看到她的正脸。
“我怎么闻都只有洗衣液的味道,没有别的味道。”
“那你让你那些女下属闻呀,她们肯定能闻出各种各样的味道来的。”这倒并不是她故作吃醋,她的确认为蒋璟焕的女性下属对他过于殷勤了。
蒋璟焕说:“那你先把你的香水喷到我衣服上,我再让她们来闻。”
像是维生素泡腾片被丢进了水中,顾规忱心中的柔软在空气中炸裂开,她对蒋璟焕的甜言蜜语从未有过抵抗力。蒋璟焕轻易不会把对那些表露爱意的词语出口,却又总能捕捉到顾规忱最脆弱最失落的时刻投放下安慰剂,将她从心灰意冷的边缘拽回安全地带。
“璟焕。”顾规忱说,蒋璟焕看不见她深深皱起的眉头。“我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上次去看我爸妈时,我爸说他已经在监狱里过了两个生日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找不到关键证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
她被蒋璟焕迷得就快要忘记自己当初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才答应到他的身边了,如果不是孙孝冉点醒了她,恐怕她还一厢情愿地无条件信任蒋璟焕会真心帮助她。立场,这是一个很值得推敲的词语,到头来她还是只能站在一个交易者的立场上向蒋璟焕提出自己的诉求。
“把这件事交给我好吗?我们小忱,你只要正常地生活就可以了,在我的身边。”蒋璟焕这样说。顾规忱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她嘲笑自己,竟然以为她能在蒋璟焕的声音里找到破绽。
“还有一件事。”顾规忱说。
“怎么了?”
“我爱你,长官,我太喜欢你了,你也多爱我一点儿吧。”顾规忱说完主动献吻,她用嘴唇去阻止蒋璟焕的回答。背叛的滋味是酸涩的,她的心都皱成了一团。
现在轮到顾规忱于心有愧了。蒋璟焕的确是最没有资格要求她始终如一的人,但这也只是建立在情感关系上的前提,是她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可是这场关系始于一个交易,本质也是交易,蒋璟焕作为主导关系的那一方拥有对一切条款的解释权,他发号施令,她就必须服从,他们的关系中从来没有过平衡,甚至于蒋璟焕的温柔都是施予她的慈悲。他照顾她的家人,负责她的生活,将这些细化成数字,他的确给了她很多,而她只需要交付他自己的身体,至于感情,那是她自愿奉献给他的。这样看来,似乎对他保持专一也不算是什么丧失自尊的事情,同理,她的确是又一次跟孙孝冉上了床,但这又影响她继续跟蒋璟焕的交易吗?
还是说,要爱一个人就必须忘记一部分的自我,重塑自己的道德观,一切以适应他为标准,将自己化成对方想要的形状,去填补他的空缺。
顾规忱想着,任由蒋璟焕将她抱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