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天看着张长生,心脏狂跳,手掌摁着胸膛都压不住,澎湃地催动脉搏。
倒不是这位大学高材生忽然对大褂马裤老派过时没半点海归实业家样子的女先生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憧憬来,是他受到了惊吓,因为张长生杀人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皇甫天还没有杀过人,但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徐季达就要死了,他看得出来。
徐老爷说“让我把季达带回去”“我也是为了你好”,皇甫天可以理解。虽然徐季达都是要死的,肯定要死的,但回了徐家再伤重不治,总好过当场打死在张家。徐老爷顾念着徐张两家的情分,连亲儿子的生死都看作了筹码,这份利弊权衡审时度势,是令人咂舌的枭雄本色。
张长生的反应却更加出乎了皇甫天的意料。
一言不合就下了杀令,这边情深义重言辞恳切地追忆着往昔,那边一茶盅就给徐季达开了瓢。
徐季达是好看的,皇甫天也是好看的,皇甫天虽然没有刻意地仗着自己好看做点什么,但这好看无形地就给他带来了许多的诸如徐同学黄同学之类的狂蜂浪蝶温柔小意。相形之下,能对同样好看的徐季达下得去死手的张长生,竟是皇甫天生平仅见的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辣手摧花之徒。
这样的张长生,刷新了在皇甫天心目中只是嘴皮子胡搅蛮缠的形象,荣登心狠手辣的刽子手宝座。
巡捕房的人很快就来了,毕竟是出了人命。
徐太太醒了,在旁边嘤嘤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湿了一整条帕子:“抓她,把她抓起来枪毙,她杀了我的儿子,我好好的儿子啊,被她活生生地就给打死了。”
年轻的小巡捕被哭得脑仁疼,十分庄严地喝问一声:“这是谁干的?”
“我……”红菱跨前一步,就要站出来。
张长生摆了摆手,红菱虽然眉头微皱,还是躬身退了回去。张长生看向小巡捕,才发现这巡捕看着年轻,竟十分的高,以张长生的身量去看他,还需要昂头:“人是我杀的。”
小巡捕显然是震惊于张长生的坦然了,他愣了一下,才从后腰取出手铐来:“走吧,去巡捕房。”
张长生并不把双手往巡捕的手铐里送:“张公馆是我的产业,这些人擅自闯入,就是擅闯民宅图谋不轨,根据《租界治安管理办法》第五章第二条的规定,我杀了他,是正当防卫。”
“租界治安……”小巡捕之所以去当巡捕,就是书没读好,听见张长生跟他拽文当场就懵逼了,办法的全名都念不利索,只侧头去问同来的巡捕,“咱们有这么个规定吗?”
同来的巡捕扶了扶不合脑袋的巡捕帽子,把眼睛从帽檐里露出来:“这我哪儿知道啊?我就知道这张家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出名,不是一般的出名。知道南京路花旗银行旁边那家百货公司吗?”
小巡捕点头:“知道,新新百货嘛,就前两天,我妈跟人抢那儿新出的香水,给别人头都打破了。”
“张家的,”同来的巡捕递了一个慎重的眼神搁在张长生身上,一顿,又用自以为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小巡捕继续道,“莫干山路的面粉厂知道吗?”
“福新面粉,”如果说刚才小巡捕的表情已经是十分惊讶,现在他的表情就是百分惊讶,“也……?”
同来的巡捕重重的一点头,小巡捕算是彻底明白今天这桩杀人案,受害者死得干脆,嫌疑人供认不讳,如此简单,为啥巡捕房里的人都不愿意来,原来是烫手的山芋。
哼,有什么好烫手的?不就是张家吗?小巡捕压了压帽子,拿出当巡捕的底气,看我的!
“呵呵,”小巡捕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把手铐塞回裤腰里,“既然根据那个什么治安办法,你这个是正当的啊,那就没什么事了,死者家属,快点把尸体抬走,散了吧散了吧。”
“等等,”同来的巡捕一把抓住自觉大功告成,可以功成身退的小巡捕,继续用自以为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知道死人的是哪户人家吗?”
这我上哪儿知道?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小巡捕小心翼翼地也压低了声调:“比张家还厉害吗?”
同来的巡捕摇摇头,小巡捕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他说:“倒不定是厉害,也就是差不多吧。”
哦豁,家世显赫得旗鼓相当的两家出了人命官司,这下小巡捕彻底明白了,还真是烫手的山芋。
“我们不追究了。”
徐老爷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愣,徐太太更是失声惊叫:“老爷?”
“我说我们不追究了,”徐老爷又重复了一遍,他重复的声音很大,犹如呐喊,也不知道是喊给徐太太听,还是喊给自己听,最后他一扬手,“走。”
一锤定音,任凭徐太太如何悲恸哀嚎,徐家的下人鱼贯而入,抬着那再瞧不出半分年轻漂亮的徐三少爷的僵冷尸体,顷刻间就从张公馆退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