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你正式的营业时间。你打开电脑，连结网路。桌上躺着的七只手机看起来不知道怎麽搞的，都展露了饥渴的深度。像是再多的水都能吞食进去的井。深得不得了。但它们明明是平面的。
你的意思是那些手机的萤幕理当拥有的是，无机性的平面的表情才对啊…不过这种事也没有准则。何况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污染源跟污染物的巨大连结体系的话，那麽被不断、不断涌进的色情外约所冲刷的手机就像长久在河流之中被各种力道的水洗得饶富意味的石头便有了多余的非平面性质的什麽，也是合理的吧。
你先检查简讯。咩咩回报的，跟男人邀约的。把时间都记载在新买的可爱到爆炸的粉红色Sony小笔电里。该回覆的，则用节费电话一一发讯。包含跟客人确认时间，地点，还有手底下的咩咩，你也得确实地把她们的行程做好。时间在这里面的速度都必须论斤秤两啊，每一个点都是实际钞票的转换。要谨慎、确实才行。你在峨眉帮的位置就是负责确保这些性的齿轮轻巧、没有阻碍的运行。
接着，你进行行销，到各大留言版、论坛以及徵集工作、美容的网站，无孔不入，贴上隐含阴暗，神秘讯号的事物，各类间接或直接指向色情的广告，无论油压，半套，全套或群体性的茶庄，应召，还是个人式援交鱼讯，都不放过。那是鱼饵。你手头上握有大量的鱼：一条条新鲜的、即将或者难免腐朽的援交女人。
吃鱼是网路上那些买女人身体的钓客对援交女的称谓。目前这种性事业个体户散落在这座城市各地。峨眉帮成立的首要之务，就是把这些女孩全都聚集起来。这里面你始终感觉到不适应性。主要是对社会结构采取阴暗、不信任姿态的女孩，大概都因为群体与制度而深深受过伤。那些女孩就像受伤的野兽，一个个姿势明白，鲜艳，甚至勇猛。她们都急着要将身体转换成可以确实把握的东西。她们的焦虑、不安都以要嘛骄傲冷漠要嘛轻忽随便的态度展示出来。
奇妙的是，这些女孩都以二十八为界线，最远边界到三十。似乎只要过了一定年纪的援交女，大致都会成为个工。并不是绝对。只是一般来说。而那些鱼也就变成了茶。喝茶是和吃鱼颇为类似的说法。鱼稍微滑溜一些，没有固定场所。茶相对来说，普遍拥有个人工作室，亦即在某处短期租下一个房间。当然她们随时预备转换地方，只是会有所谓生意手腕这种东西出现，主动逢年过节发简讯啦，或者不压迫的明示男人可以再来帮忙欢迎光临之类的。当然有些茶会直接归给茶庄管，省去其他必须半主动出击的麻烦。你想，那些达到一定年纪变成熟女或歧视性的败犬名词的女人，是不是後来也安逸於下锚般的稳定感？她们已然在某部分彻底麻痹掉，放弃了挣扎？
峨眉帮的第一步，就是把独立散户整合。这个过程相当繁琐，充满无力感。但你很有耐性并具备说话技巧。你让那些女人完全明白峨眉帮的意义不在於媒介，不在於抽成压榨她们，而是提供她们安全保障与某些麻烦事的处理。譬如打算白嫖的条子、一些不长眼的混混的纠缠。而峨眉帮想获取的，不过就是调度权。
像是一个导演，要让每个物件，演员啦灯光啊收音啦或者美术设计还是化妆呀摄影机都进入最正确的位置。Ｘ这麽说。而你要做的事就是把他的理念付诸实践。或者你想无关乎正确，只是让每个女孩都有适宜而低风险的基本屏障。峨眉帮将单一的鱼串连起来以後，就拥有了鱼潮：那是隐微但同时巨大的声势。
这是一场静静的革命。无声而锋利。
而你就是其中一个重大零件。
以西门町峨眉街为发源地，就在这条街上，你依照Ｘ的蓝图完成一幅崭新风景。看到现在成果，你也有了难以遮掩的骄傲与虚荣。你把女人们聚合起来。即使没有从她们极私人事业获得利润。但光是把游动在四面八方的鱼凝结成一个整体这件事的本身就有一定吸引力。根本用不着去抽成。囊括了大量性名单的峨眉帮，就有筹码，就有本事和人谈合作，分地盘。
你创造的是一个妖丽的，无比神秘的平台。
而女人的性服务所能打通的效应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像的。何况，这里面还要再诞生峨眉。那就是X的工作了。你不负责这块。你只需要把资源有效率地搞成一个运作无虞的系统就好。但这可需要费极大工夫：你连续泡在电脑前半年。有一天照镜子时，甚至被自己吓了一跳。躲在镜子里面的那个人之蓬头垢面的，不夸张，真是这样，眼袋肿胀，脸色奇差无比。粉刺，痘子简直在宣告你的脸是它们的乐园，行径嚣张已极，全然不顾你的俊美意愿与期望。
在某种变换的处境上你和Ｘ是一致的。但你们没有任何越过职业的暧昧或其他什麽。你辅助X只因为身为同类人的，怎麽说好呢，悲哀罢。如果硬要说的话。Ｘ几乎可以是你的倒影。同样的，你也是他的另一种映像。毫无疑问。但你对Ｘ和峨眉帮的未来性并不抱持任何想法。你尽可能维持一中间性的色调，不白、不黑，只是灰，灰色的凝视者。你只是更系统更有效率地操作这些资讯。直到你里面的什麽醒过来为止。
那时，你则不得不变成吃鱼的人。
Ｘ知道这个。但只要你照规矩来，他一概不会干涉。你不想知道Ｘ的根本目的为何。他也是。对你来说，接下这个工作，实在是由於你对一个一个在岛国被礼教和某种女身宰制主义走过来的女人是否能够确实承接贩卖身体这样的行为所生成的负面腐败感到兴趣。她们是否认同那就是灵魂的贩卖？抑或她们能够寻找自行制造另一种意义以降低消化现实上的损害？不知道为什麽，你对这一块有着无尽的好奇。
那就是你的峨眉之道。单纯的，一种窥视。
其实你大概能推测Ｘ的企图。峨眉帮终将成为一种柔软但巨大的利刃。换言之，这个行为的後头藏着极凶险的成分。在这个自由跟黑暗有时不太能区分的国境，你难道不是迷惘的吗？
你很清楚这里面的油水。利益输送总是难免。女人的身体则是最具备说服力的货品或报酬。实际上Ｘ偶尔会要你挑出资料库里的女孩。他会直接和她们接洽，然後作为交换似的，带给峨眉帮更快速、便利的活动空间。你隐约感觉到峨眉帮渗透政商的速度与范畴的惊人、庞大。你尽可能维持距离，将这部分的好奇心完全埋葬。你可不想被拖进幽黑的泥泞之中。即使这样你仍旧无法避免的深入了。
你不由自主会想到血清马的事。那是为了要救人而存在的马儿们。每隔两个星期就要注入蛇毒的马，牠们全身溃烂而产生抗体，供人类制造解毒剂使用。牠们实在是救主。但一只只瘦骨嶙峋，遍体鳞伤，没有受到妥善的对待、照顾，就像白老鼠，死了病了都无所谓，无论牠们的血液帮助了多少的人。牠们只是人维持人的形状的一种器械罢了。但人的位置真的该拥有这麽高的凌驾？这个问题在很多层面上都反射到你的心上。包含鱼。
当然鱼能够获得相当不错的酬劳。这你晓得。而且Ｘ在一定程度上会保护她们的安全。已经不是那种可以任意胡来、取人性命的年代。这个岛太拥挤。一点点的事都能发展成燎原大火。所以大家都健康、满意才能保有特殊利益。但是怪物终究不少啊。有些女孩终於受了伤。未必是皮肉上的。而是更深的，里面的什麽东西被拔除了。你见过这样子的女孩，在根本上已经死去了似的。
这就是自由吗？这就是人性吧？这就是你正在做并总是在发生的事实？在你或许是单纯的需要温度驱除寂寞而或许是身体里头窜起的生理冲动也好，总之你约过女孩以後，喜欢跟附近一个地摊老板买石头。那些石头啊，怎麽说呢，有着非常独特的讯号。老板会在石头上面画画。跟原来的纹路极为契合的画。好像他不是把形状、线条描上去。而是打石头的深处冒出来的。你可以挑上一、两个钟头都不累。
你并且去解读石头。讯号，讯号。无数的讯号，隐藏暴力与血腥，像是一幕幕杀人影片刷过你的脑海。啊，一个充斥着杀戮的心灵。心灵吗？你不肯定。那是一个人类心灵？好，或许，在人类以外的地方，也仍然具备着灵魂意志的运行。好。那麽那个东西也是心灵了。而这样灰败的，几无一物，比百年废墟还要荒芜，你常常不自觉的流下眼泪来。因为石头。而老板只以一种非常遥远，遥远到好似他在另外一颗星球的眼神觑你。
在你变成女人却又去吃鱼以後，石头彷佛是救赎，以延续温柔的唯一之物。这是另一种悲哀吗？然而又能如何呢？在生活粗暴大於生存的岛上，无论如何都是会悲伤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