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潘禾青还跟游宇路住在一块时,父母有时会趁送货之余抽空来看他,或是短暂的把潘禾青接去一起送货,潘禾青会坐在蓝色发财车的前座,跟着父母跑货。
那时S.H.E.正红,潘禾青会在前头哼《美丽新世界》的旋律,用着不标准的口音慢半拍的唱歌词,潘父会戏谑他一个男生干嘛总听女子团体的歌,潘禾青会还以颜色,回怼父亲还不是爱去路边摊跟小姐买槟榔,潘父听完脸色严肃,要潘禾青不要乱说话。那次後,潘禾青虽然还跟着父母去跑货,但是安静许多,他就只是静静地听着那首《美丽新世界》,然後偷偷的用手点着拍子,也不跟着哼,也不会吵着要重复循环播放,潘父一直认为是潘禾青想装大人,只是装得四不像。
每一次他们送完货时,潘禾青都会向母亲撒娇,问她能不能带他一起回那间制作双胞胎和麻花卷的铁皮屋,潘母总会想方设法拒绝潘禾青,连哄带骗的跟他说如果潘禾青离开的话,那麽游宇路就剩自己一个人,让弟弟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好,弟弟会哭,弟弟会睡不着,弟弟会非常想你。潘禾青曾经再三央求母亲,他才不想理游宇路,他只想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待在一起,但这个要求从来没被实现过。
潘禾青会在被拒绝之後和父母冷战,独自生闷气,父母问话时他还是会意思意思应一声,只是接下来不主动攀谈。
在他们送完货驶着破旧发财车回阿嬷家时,通常会在那里坐一会儿才走,车子就停在门口,从客厅往外看就能看见那台车,玻璃灰灰的,摇下窗子还会听见老旧零件发出叽叽尖叫声,後方用来摆货的区域全用灰蓝色塑料棚遮着,车尾处有着白色的喷漆字,喷着车牌号码。
潘父会在要离开前特意跟潘禾青玩,潘父的身材微壮,在短袖和手臂的交界处被肤色差给衬出一条线,潘父总是会用着黝黑的手把潘禾青从腰际间抱起来,一手抓着小腿一手抓着胸口,就像系腰带般把小人儿在腰际间转来转去,从肚腩翻到後背,再从脊椎翻回肚脐,游宇路也会在旁边吵着要玩,潘禾青会把自己的爸爸分享给游宇路,三人总是嬉闹着一遍又一遍,直到两兄弟头晕,连站都站不稳,潘父最後会逗潘禾青开心,故意说笑话,尽管他的笑话也都是大叔等级,不仅难笑又略含颜色。
潘禾青其实很不喜欢父亲每次要离开时都来这套,看得出来他都是故意在寻他开心,若真的要他快乐的话,就应该要带他一起回家,为什麽大人们总爱敷衍他,潘禾青在心底还是不谅解的。
待晚霞散去也代表潘父潘母要离开了,那台车的头灯亮了,潘禾青伫立门边凝望着直至车子驶到前面的路口,等绿灯号志亮时,那台车又催着油门驶着颠颇的路回工厂了。
潘禾青只目送车子离开过一次,那一次以後,他再也没守着看车尾灯,转头就拉上游宇路回小房间看电视,他会把电视频道切到游宇路最喜欢看的卡通台,将思绪寄托在映像管的差画质上,慢慢地把父母的离去压进心底,埋到下一次父母又出来送货又把他接到发财车的时候,然後一再循环。
潘禾青和游宇路童年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潘禾青的父母没有离婚,他会被寄在阿嬷家是因为父母忙於工作,在他七岁以前一直是这麽认为的。
潘禾青依稀记得,在七岁那年的初夏,正值梅雨季,空气里总是有股酸黏的臭味,他从国小下课以後都会自己走回家,那时候他已经没和游宇路同住了,只剩他一人还住在阿嬷家,还有後来跟他同年龄的表姊也搬到附近,表姐取代了游宇路的位子,马上成为潘禾青国小时期的最佳玩伴。
早在一年前,也就是潘禾青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潘父突然搬回来跟潘禾青一起住,但常常只能见到潘父一人,潘母则保持三天在阿嬷家,三天回金山老家的日子,每个礼拜多出来的那一天就每周轮流,潘母回老家主要在照顾他们的另外一个女儿,比潘禾青小四岁。其实潘禾青不太喜欢每次母亲离开时他都只能跟爸爸待一块的日子,他甚至把母亲的缺席推卸给牙牙学语的妹妹。
而那一天,母亲刚好回金山了,潘禾青放学後就独自在客厅写作业等阿嬷买菜回来煮饭,他把生字本誊抄完後时间来到傍晚五点多,平时这时候饭香味早该从厨房飘出来,他穿上鞋子想走去菜市场找阿嬷,刚出家门没多久就看到一个体态发福手拿大包小包塑胶袋的背影,他认出那是阿嬷,原先预计要从背後冲上去抱住她,但当潘禾青走近时,却发现其他亲戚大人也在,他看到了平时不常见的大姑姑、大姑丈还有大舅舅,全部人围在阿嬷前头,此外还有很多拿着相机的人团团围成一圈,不知道在惊奇什麽地一直围着前面的东西按快门,潘禾青还见到车顶挂着蓝红灯的车,之前送货时,因为发财车停在红线区,就被那台蓝红灯的车开过单,所以他认出那些严肃拉起封锁线的人是警察,警察将约莫三坪的空间全部封锁,并驱散记者,警察朝潘禾青步步逼近,走到阿嬷面前,思肘後道:「请问您……」
警察瞥见躲在後头的潘禾青,用眼神意味阿嬷,阿嬷这才转过头发现潘禾青默默地站在身後,吓得要大姑丈把小孩拉开。
「阿嬷!阿嬷!」潘禾青被大姑丈一把抱起,在他被抱起时,从较高的视线终於看见方才记者们团团围住的那个中心处,是台香槟色的车。
「咦……那个人是我爸爸耶!」他指着车内的人。
「……。」大人们听到潘禾青的问语後,全都面露惊恐。
「爸爸怎麽在那里啊?爸爸!爸爸!」潘禾青放大音量,「你把我放下来,我要去找我爸爸!」潘禾青越喊越急,用脚踢了大姑丈的肚子。
大人们挣扎过後决定让潘禾青接受事实,他们带着潘禾青靠近看,接着缓缓地拍着他的头,告诉他:「你可以哭,没关系。」
只见潘禾青不发一语,却也没流一滴泪。
潘禾青发现爸爸的姿势很微妙,像是在打针。
过了好些年,潘禾青才知道为什麽母亲总是不让他跟着一起回小工厂住,为什麽妹妹和他分开来住,为什麽他们一家四口总是少聚多离,等他对爸爸的死因恍然大悟时,已是小学五年级,学校要求学生一齐坐在大礼堂听反毒讲堂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