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杀事件过後,许煦晖消极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三魂七魄化为袅袅烟硝归西,残存肉体混着五感继续在高压的升学主义中讨生活。许煦晖有种说不上的怪异感,那天以後,他感觉自己缺了一块,只是一直想不明白是什麽东西从他的心头散去。
时而他会想起陈育杉,还是存着矛盾感,陈育杉那次段考因为他所以成绩一落千丈,许煦晖对陈育杉既感到些许愧疚但同时也觉得他活该。就要他多管闲事。
许嬷听闻此事,追问许母详细过程,许母在电话这头藏不住对自我的责怪,歇斯底里大喊:「对啦!我就是不知道怎麽带小孩的!带到要去自杀!」许母吼完话以後把手机重摔在地,机壳和机体零件敲出清脆声响,许母的眼泪如雨落下。许煦晖躲在房内,先是感觉心全绞在一起,而後感觉一切情感迅速恢复一如既往的空洞贫乏。还能怎样呢?许家人奈他何?
「死亡」成了许家的禁忌话题,许煦晖感觉自己和家人之间隔了一条界线,这界线之鲜明犹如奈何桥,走过了就回不来现世,许煦晖知道一旦逾越了那条线了,和家人关系的崩塌是可预期的,毁了就回不去了。在许母爆气砸手机後,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双方都当此事没发生过,期盼船过水无痕,心知肚明却不捅破窗户纸。
某个周末的午後,许母闲来无事,问许煦晖要不要去河堤散步,那时两人的关系已逐步回升,许煦晖渐渐有表情,也像以前一样回到家会自主做作业,会关心许母在公司的生活,他也会和许母介绍除了陈育杉以外的同学。脱序的一切逐步重回轨道,生活重心慢慢回到许煦晖体内,他感觉自己快握回心脏的重量了。
许母和许煦晖漫步在余晖即将落下的河堤边,夕阳照的河面波光粼粼,反射着夕色一片橘澄,路人三两从对向走过,彩霞泛着橘黄至蓝紫的渐层色,天色估计在半小时之内会暗下,回到寂寥夜色,秋季的温度微凉,西风拂去许煦晖短暂的不安,安定感取而代之,散步适宜。
许煦晖轻闭双眸,夏蝉转衰,蝉鸣渐小,随着日落而去。
「那时候。」许母突如其来的点名某个时间点,许煦晖知道她在说那件事。
许煦晖默不作声,等待许母话音落下。
「那时候,你为何不多吃一点药死掉就好了,这样的话我也可以安心的一起死掉。」许母毫无波澜,脚步往前迈。
许煦晖怔愣,转身迈步,将自己的肺猛力燃烧直到跑离河堤。
许煦晖发现自己和母亲的距离早已隔了一条隐形的鸿沟,早在他预谋自杀以前,这层关系早已越过了界线,万不复劫。
许煦晖和家人的感情并不是不好,却始终无法在许家找到一种终於回家的感觉。
他在这段期间听过很多个为什麽。像是为什麽他要自杀、为什麽他要吞药、为什麽他做这种事还要刚好被陈育杉发现,他对那些质疑,丝毫无想为自己辩驳的意思,许煦晖自己也不懂怎麽就出此下策,他怎麽会只想得到这种方法呢?
许煦晖事後自己想了很多,那最开始的念头到底是什麽?是因为被班导误会罚站在门口还是因为班上的同学都在用眼神霸凌他,还是因为母亲并无为自己打抱不平,要他委屈生吞闷亏,还总是要求他多学习点,总是斥责他的生活态度。
许煦晖认为自己大概是想引人注意,想引起老师、引起母亲、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他渴望被关注,渴望全世界的人都爱他。但许煦晖又想过,可能是他太希望那些人去死了,最好全部死光,而这种想法久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丢脸,老咒怨别人,老是心生歹意,既然他们死不了,那他自己走好了。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他们了,希望可以不要再看见他们。这样的愿望太鲜明以至於他愤不得轻生也要逃进魔鬼的怀抱,逃离那乞讨不到爱的狱牢,并将天堂般的欢愉簇拥进空壳,注入新生灵魂。
自杀事件时刻提醒着许煦晖:家人一点也不在乎他。
大家不敢谈疾病,不敢谈自杀,拼命想要用更多其他的事情把那条沟填上。
这是这种态度造就了许煦晖面对伤痛依旧逃避,所有人都在逃避,是个人都会选择逃避。许煦晖逃避它,遑论对错?一逃即是八年。
八年过去了,许煦晖想到这件事总不禁泪流满面。回首之时,许煦晖才明白,他其实是存活下来的人,那一晚真的有人死了,那一晚是小慢死了。小慢是他孤独的化身,小慢剥离他的躯体,小慢吞的并不是安眠药,而是抗组织胺,小慢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成了替死鬼且被时光的分岭夹成一片压花,就落在河堤的草坪上。
小慢,被许煦晖,忘在八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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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煦辉从梦中惊醒,他又梦到了过去的事,这俨然是场梦魇。昨晚凌晨迟迟无法入睡,他将吴望搞脏的浅灰色被子丢进洗衣机,分明一整晚都没盖被子却还是全身盗汗。那灰被还在阳台的金属衣杆上晃,许煦晖坐直身,将惊魂未定的一切压抑住,无论是不停冒汗的手心还是对於过往无法释怀的激动感,一并推送进逐渐平缓的呼吸里,盼望麻木会消弭它们。
今天是星期三,距离开学还有四天,许煦晖尚未定夺该如何消遣最後的暑假,再三思考後,确定所有作业、选课、清扫新家的任务都已完成,许煦晖才决定要自己一个人出门去看电影。
九月初的天气艳阳高照,许煦晖从衣柜里很顺手地抽出全黑的配件,熨平的黑衬衫、黑色薄短裤,从鞋架上取出黑色高筒帆布鞋,肩上挂着黑色侧包。
黑色从来不会出现於许煦晖的画上,他的水彩画色彩斑斓,什麽亮眼的金属色都敢用,就是不会用黑色,什麽颜色只要沾了黑色都会糊掉,许煦晖用色十分大胆却也谨慎,在画纸里缺失的黑色,他却愿意穿在身上。
黑色是所有色料的混合体,黑色代表神秘感,代表不情愿被了解。
艺术是透过画面的转化,许煦晖愿意将封印的情绪透过抽象的细致雕刻来表达,这样的距离是安全的,反之,若有人想从他口中了解他,只会吃闭门羹,吴望就是血淋淋的绝佳例子。
许煦晖压下门把,将厚重的门拉开,他很快发现门外被人贴了张方形纸条。
「对不起,我错了,请原谅我。我再买乌龙奶茶给你喝。P.s.等你气消了,再发讯息给我。望。」
许煦晖才纳闷吴望怎麽昨天回家以後就没声没息,原来是使了这招,想等自己原谅他以後再联络他。在昨晚许煦晖决定他不会对吴望坦白伤痛之时,对於吴望的所有烦躁早已一扫而空,他拿出手机,点进与吴望的对话框里,想拨通电话给他,告诉他他已经不生气了,要他再买杯乌龙奶茶一起去看电影。
按下通话键以前,他又改变主意,他想拉开和吴望的距离,想拉远一点点,远到双方都安全的位置。
许煦晖对吴望的心意其实并不全然的确定,但他明白之所以造成这种局面,是因为他在无意间给吴望机会,以前他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许煦晖把纸条对折,收进包里,顶着三十四度高温缓步走去大马路口旁边的公车站等车,在最後的炎炎暑假里,一连四天看了四部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