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找冬天的你 — 第三章 類似如此的青春 2

正文 尋找冬天的你 — 第三章 類似如此的青春 2

看到在顶楼等着自己的直升机,严立丰不感到讶异,只庆幸他出动的不是医疗机,而是私人机,她顺着安排,脱去白袍直接出发,全身只带着随身的手提袋,绿岛那个音乐祭到底怎麽回事?晚上住哪里?直升机路线、如何会合等等的问题,她都不在乎,她需要疯狂一下,而此时最佳的夥伴就是严立言,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安排妥当,有他在,她可以尽情发泄、随心所欲。

她很清楚心里这股闷气的缘由——昨晚与祖父严金水的晚餐,当然,餐会上不会只有祖孙二人,这画面太温馨,不可能发生在她的家庭,与会的还有严立言的母亲王雅贞,以及「意外」回家,「顺便」加入的二房夫人冯秋人,和她的女儿——立丰必须喊姑姑的严安媛。虽然甚少回阳明山老宅,但她很清楚住在市区的姑姑一家不可能临时回老宅,恐怕是接到母亲冯秋人消息,害怕财产被私相授受,连忙赶回老宅。

面对白发苍苍的祖父,每次见面身材都彷佛比上一次更瘦,她不由心生矛盾,严金水习惯性的把过世许久的元配夫人挂在嘴上,不时提醒立丰与祖母外貌的相似,也提醒身旁的人,当初若不是娶了北台湾大地主姚家的千金,单凭严金水这个乡下孩子,不可能成就今日的霸业,言谈中也不忘感叹长子的早逝,在立丰能干的母亲吴碧莲去年过世後,惋惜的对象又加了一位:「实在可惜了你母亲,有碧莲这个媳妇在,顶得过三个儿子。」

风中残烛的外貌,隐晦的心思,让旁人猜不透老人家真正的心意,究竟是会将半壁江山留给元配唯一的子孙严立丰,或是打算将至今尚无管理经验,能力远远不及父母的严立丰,排除在核心事业之外?

她曾经跟严立言说过自己不需要争取什麽,她在严家的地位摆在那里,谁也动摇不了,但老谋深算的立言却大大取笑她的无知。

「按照民法,你祖母拥有严家一半财产是没错,但她过世时,严家只是一间建设公司,以现在集团的规模看来根本微不足道,你父母投注最多心力的医疗与保健事业,比起核心的开发与运输事业,也算不上什麽,这两样目前都掌握在二房的三子两女手里,要他们凭空让出一半控制权给你?根本做梦,你母亲过世後要不是我管着医保这块,恐怕早就被他们鲸吞蚕食。」结论是:「所以,大房能不能继承集团资产的一半,全凭老头子一句话。」在她反驳前,他还加上:「不要跟我说你不在乎,严立丰,你若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又何必放下美国的一切回来?你若真正潇洒,为何从来不与二房那些人来往?既然无法潇洒,依你的个性,要争,就不可能不争到底,目标确定,剩下的问题不过是作法的差别。」

她在乎吗?只要远离这个房子,远离二房这些人,她可以说自己不在乎,但是一回到这里,听着祖父重复那套於事无补的感叹,看着二房胜利的姿态,她发现自己无法不在乎,她的祖母、父母,都为这个家的事业奉献出所有心力,努力到人生的尽头,好处却全被这些人占去,想到这里,她洒脱不起来。

为什麽洒脱不了?她不明白,即使没有控制权,比起一般人她所拥有的仍旧过分的多,股票、房产、基金、存款、收藏⋯⋯她母亲过世前,唯一确保的就是这些挥霍一辈子也花不完的净资产,更别提她所拥有的高等教育、优秀职业,她不明白应该甩头离开的自己,为何要坐在这个奢华过度的饭厅里,忍气吞声的忍受这场家庭闹剧。

严立言终究看得比她清楚,也比她了解她自己,因为她好胜,因为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输过,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

问题是,他也是。他究竟想要什麽?

比起二房夫人冯秋人,她稍微可以忍受三房夫人王雅贞,但也只是稍微而已。

这晚的餐桌,立言那位优雅纤细的母亲就坐在主人的右侧,与立丰相对的位子,她可以清楚看到永远轻声细语,笑脸盈盈的三房,如何在二房母女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泰然自若的保持着自己与儿子的地位。

「立丰刚回国,先回最熟悉的医疗业是最简单的,」王雅贞倾身帮丈夫倒酒,顺势在年长四十岁的丈夫耳边道:「你也知道立言和她感情好,有立言帮着,立丰应该会适应得很好,至於其他事业体的事务,立言现在不是也在开发这边当你的特助吗?未来立丰有兴趣,我想立言也会很乐意带她进入的。」

在王雅贞的棋局里,严立丰也不过就是能把儿子送上宝座的垫脚石。

回这个家,考验的不只是亲情,还有她与严立言多年的友情。

老宅有名的广东厨子到底为这顿晚餐准备了什麽美味餐点,她一点都不记得,只记得最後祖父慈爱的拍拍她的背:「你刚回来,集团的事情有兄弟姐妹们帮忙管着,不急,慢慢来,医院里有什麽不懂的,问一下你的小叔叔,生活上有需要什麽,爷爷买给你。」

王雅贞露出满意的笑容,二房的两位眼神立时化为利刃。

而她,就这样被当成三岁小孩看待,当下噎住的那口气,累积到今天,即使在院务会议上痛斥态度敷衍的行政人员、教训粗心实习医生,都舒缓不过来,而严立言又是怎麽知道这时的她正好需要好好发泄、放纵一番?

思绪回到此刻,直升机缓缓降落在绿岛,一看到停机坪的他,她就知道昨晚的细节,早在这人的掌握之中。

「怎麽样?这里的天空是不是比台北蓝?」

她很想相信自己在他眼里,真的就是当年那个一起去内华达州狂欢的好友,而不是他在家族里的地位攀升的垫脚石,相信,他对她的关心,是出自真心,没有其他目的。

严立言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将此刻内心的感受,化为言语告诉任何人,看到她从直昇机里下来,将手交给他,知道自己会永远的守护着她,不离不弃,莫大的信任,无言的承诺。

「是嘲讽?或只是想让我嫉妒?」

「是真心,真心,我的公主。」他笑着说。

「所以你妈说了昨晚的餐会了?」

「她告诉我的只是她的版本,但我有另一个的版本。」

「二房的版本?」

他翻了个白眼。「那需要猜吗?」

「你知道凡事都有好有坏,利用我的下场,就是成为炮灰。」

他行了个骑士礼:「我的荣幸。」

她突然觉得厌烦,所有烦心的事,所有发泄不了的怨气,在这小岛的微风吹拂之下,都显得微不足道,她抓住严立言的手,「你不是说这里是台湾的燃烧人吗?带我去看看!」

「喔喔!」他夸张的说:「假如你想发内华达州那样的疯,我是不是该去市集发布警报:危险人物即将抵达?」

殷子恺很不开心。

陈志匡悄悄看着躲在角落喝闷酒的哥儿们,跟老婆使眼色。

「凯子,来,这是匡哥特别照顾兄弟的炸鱿鱼脚,你嚐嚐。」

殷子恺碰都不碰,抓着匡嫂问:「有没有绿岛的新闻?那边是不是有台风还是地震什麽的?」

匡嫂被这家伙弄得一头雾水:「没有啊,我记得气象说全国都阳光普照、风调雨顺啊。」

「那萝萝干嘛不回我?」

「矮油,人家在那里黑皮,哪有时间理你?」

「跟学生在一起也可以黑皮喔?叫她等我明天再一起出发,她都不肯!」

「你们这种工薪族和大学老师待遇不一样啊,她干嘛委屈自己?」

「工薪族」三个字似乎戳到他的痛点,殷子恺突然以震惊四座的音量说:「工薪族又怎样?我们可是国家的栋梁!没有工薪族,周休二日的国民日常要怎麽建立?没有工薪族,那些大卖场要怎麽赚钱?没有工薪族,年节的火车票要卖给谁?」

烧烤店刚开张没多久,天都还没黑,这家伙就开始暴走⋯⋯匡嫂默默数了下桌上的啤酒瓶,朝老公比五根手指,全场豁然开朗,这家伙只要喝超过四瓶啤酒就会开始发酒疯,发泄他所谓「工薪族」的苦闷。

「喂喂,那个谁?卡拉OK给我插好!」

陈志匡暗自惨叫,烧烤屋邻近体育场,唱卡拉OK本来没有问题,但殷子恺喝醉以後的走音演唱会却时常让他收到邻居的投诉,他记得有次接到的环保局罚单,开罚事由不是深夜吵闹,而是歌声太难听。

匡嫂赶紧跟老公求救:「快打电话给萝萝。」

「早试过了,她不接啊。」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的同时,绿岛的丁莳萝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

她对刚练完团的陈玮摇摇头,「没有啊,可能有人在背後骂我吧。」

「傍晚绿岛风沙大,老师你要不要去戴个口罩?」

她决定打破陈玮对她的「尊敬」态度,毕竟自己都厚着脸皮跟学生来这里玩了,老听他老师老师这样叫,也挺别扭的。

「我们不在学校里,你叫我名字吧,我就叫你阿玮,跟其他人一样。」

「莳萝?」他笑出来:「感觉要来煮点什麽,你父母应该很爱煮饭吧?」

她耸耸肩:「我爸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妈的厨艺还真的不错,只是她恐怕连莳萝长什麽样都不知道。」

「我叫你莳萝姊吧,希望你不介意被叫姊。」

「有什麽好介意的?本来就是姊姊。」她注意到陈玮独自一人:「其他人呢?」

「去泡温泉了,这里很有名的海水温泉。」

「你怎麽不去?」

他耸耸肩:「经历过刚刚那样的场面,让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发泄一下,我不在比较好。」

「争执?」她挑眉:「我没看到争执,至少你们内部没有。」

「外表看不出来,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对玩音乐这件事,有不同看法与期待。」

他边说边往沙滩南边走,路上遇到认识的人,顺手接过两瓶冰啤酒,也没问她要不要喝,拉开拉环递过来,她接下啤酒,自然而然的跟着他在沙滩上散步。

「万一阿宏他们不同意你的做法,也无所谓吗?」

他还是耸肩:「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至少,你可以跟他们沟通,让他们更理解你的想法。」

「他们不需要理解『我的』想法,而是要理解『他们』自己的。」他大口灌啤酒:「玩音乐不会有前途,不会让他们赚大钱,不会让他们泡到模特儿,不会让他们的父母以他们为荣,至少,在我们这个时代,在这里,不可能。」

她静静听着。

「所以,干嘛还要继续玩?或者到此为止,准备考研究所、托福GRE、公务员,或是乾脆剪掉长发,买套狗屁西装去狗屁的职业博览会争取狗屁面试⋯⋯这世界给我们这些年轻人这麽多他妈的选择,干嘛还要玩音乐?」他停下来,不论是脚步或者是思绪,全停在这里,看着遥远的海平面,看着小岛绚烂的夕阳,喝完罐子里的啤酒,语气疲惫的说:「我没办法替任何人决定要怎麽活这一辈子,他们必须自己决定。」

她将手里的啤酒递过去,倒一半到他的空瓶,他侧脸看着她:「你应该觉得我愤世忌俗吧?心想玩摇滚的都是愤青?」

「不,我觉得你挺酷的。」

「是吗?哪里酷?」

她想了下,语气严肃的说:「你并不愤世嫉俗,相反的,倒相当现实,愤青是好几个世代以前的事情,雅各宾俱乐部也是,那个时代没有网路,没有比特币,也没有公平交易咖啡,所以那个时代需要激情,和唤醒激情的个人英雄主义,我们这个时代仍旧会有革命,只是它会暗自发生,等到真正发生时,已经成为现实,没有英雄,只有每一个人,每个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静革命的人。」

「没有英雄的时代⋯⋯」

「英雄要牺牲的东西太多,最重要的是,当一个人开始成为英雄时,往往最先失去的是他自己。」

陈玮静默了许久,吁出一口气:「真感人,可惜只有我听到这堂课。」

「上课的人不是我,是你,是你们,给我机会上这堂课。」她丝毫不介意他的嘲讽。

他喃喃说:「你是我遇见过最特别的老师。」

「大概是因为我不是合格的老师吧。」

他还想说点什麽,但手机铃声穿透海浪与人群声浪,她低头看了眼手机萤幕,决定以此结束这个偏离方向的谈话,打了个手势,转过身背着陈玮接通电话。

他们靠得很近,陈玮可以听到话筒里是男人的声音。

「已读不回?有吗?」她平静的说:「大概是不小心按到,我没注意。」

「我们在第二舞台这边的露营区,到了以後问人就知道了。」

是她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儿们」,他想像那应该是怎样的关系?两个三十岁的单身男女,结伴参加自由又狂野的音乐祭,却只是彼此的「哥儿们」,他从来不写爱情的歌曲,也从没费心揣摩所谓的男女关系,但此刻听着丁莳萝的声音,他忍不住猜想对方的长相,对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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