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
「哔哔…」下午六点，一般人都在赶回家的路上，着名的医学中心整形外科资深住院医师──李凌嘉，却背着包包走进一个充满哔哔…声响的空间－─
这是烧烫伤加护病房，迎接他的是护理站整排色彩绚丽的萤幕。那萤幕上演着悲欢离合，画面却极为简单──红色，绿色，蓝色各种颜色的线条，标示着血压，心跳，血含氧量。那此起彼落，单调而规律的哔哔声，是病人的心率。
那哔哔…如果突然地加速，代表痛苦与挣扎、如果哔…哔哔…哔混乱甚至拉出长音。代表生命可能即将结束。
「李医师，来值班啦...」迎面而来的护士小姐向他打招呼。
或许看出李凌嘉已经相当疲累，那位小姐刻意露出甜美的微笑。
他手上拿着凉掉的便当，走进值班室，将装着发出酸味的换洗衣服的包包丢在床上。
几天没有回家了？！佩倩…会不会生气？
佩倩…她现在在做什麽？
原本因为疲累几乎僵掉的脑海，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想到佩倩，他心头忽然像被一颗大石狠狠撞了一下...又闷、又痛，不过究竟怎麽回事？为什麽胸口有一种模模糊糊闷痛？
佩倩是他大学同学，从中部来的女孩，以外型来看，在医学生当中算是非常出色。高挑纤细，喜欢梳公主头，那高雅的气质的确让她在功课优秀的医科女生当中显得那麽出众。
从大二开始两人就在一起，毕业後，进入同一家医学中心接受住院医师训练，很自然地，两人在医院附近租一间房子，上班方便，彼此也互相照顾。虽然没有明说，双方都已经有默契，等李凌嘉拿到整形外科专科医师就结婚。
要拿整形外科专科医师的执照，需要六年的训练。
六年…，好长的岁月啊！是国内训练时间最长的专科了，李凌嘉还是资深住院医师，而他的女朋友走复健科，已经是主治医师了。
三天没回家，佩倩应该不会生气....习惯了吧，她知道自己外科住院医师的生涯，几乎以医院为家！虽然佩倩自从升上主治医师後，空闲的时间多了很多，难免生活步调差距越来越远….。
但是佩倩是爱自己自己的！李凌嘉坚定的告诉自己。半个小时前，佩倩才传Line讯息：
「嘉，要记得吃晚餐喔！还有晚上别喝咖啡了，小心睡不着...」
李凌嘉拿出手机，看着Line萤幕上绿色的文字，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
当他读佩倩的问候第5遍的时候，全身的疲累好像缓和了许多。
脱下白色医师袍，在值班室空间狭小的厕所洗了把脸…抬起头看见自己镜子中的自己：30岁的男人，有些憔悴、苍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那胡渣从鬓角、下巴延伸到上唇，乱的像杂草，浓厚的眉毛和大眼却让李凌嘉的脸轮廓鲜明得就像石膏像。
工作了超过36个小时，昨天的手术是口腔癌的切除和重建，将溃烂发臭的口腔恶性肿瘤从病人的脸上切除下来…虽然是专精於整形重建的医师，但是在开刀房猛然看到──那几乎切掉一半的脸，仍然会感觉到诡异。
病人是60多岁的男人，长年嚼槟榔加上抽烟，让他整口牙齿都变得又红又黑，就像象棋的棋子一样。对健康毫不在意，口腔里破了个洞也不管，直到那溃疡发出的臭味让自己都受不了，才来看医生。
住院後，这男人竟然还偷偷跑到医院楼下抽烟。回病房的时候浑身烟味，被护理长抓到了。主治医师很严肃地说了他一顿。
「难道…以後都不能再抽烟了吗？」病人一副很无辜的模样。
「不行！」主治医师肯定的回答。
「那….槟榔呢？」
「更加不行！忘了槟榔吧….!」一旁的医师和护理师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这时局部淋巴结都转移了，除了口腔癌病灶切除，还要将肿瘤旁的组织，以及把颈部的淋巴结一并切除。那几乎切掉一半的脸…，牙齿都裸露出来，任谁看都会吓一跳。修补，是整型外科医师的工作。用身体的其他部位做皮瓣，还给病人另一张脸…虽然组织有些肿胀，虽然不见得那麽完美，最起码…这口腔的恶性肿瘤摘除了。
手术完成已经是凌晨，极度困倦，没有办法再移动身子回到家中，另一方面也担心吵醒佩倩，就躺在开刀房的沙发上睡了几个小时。反正天很快就亮了，早上七点就是晨会。接下来又是全天的开刀，现在，李凌嘉出现在烧烫伤中心的值班室。
这就是外科医师的生活。
还好吧！在加护病房值班，也算一种休息呀，希望不要碰到太多CPR（急救）就好...李凌嘉安慰自己。努力让脑海出现一丝幸福感。
打开便当盒，他已经非常饿了，中午几乎没吃什麽东西，因此便当里的鸡腿虽然有些烤焦，还是大口的咬下去…痛…，他的胸口忽然又是一记重锤…咬下的鸡肉让他满口油腻，却完全吞不下去。
究竟怎麽了…这种不安感觉，似乎和连日的开刀，照顾病人没有直接的关联，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认真的面对自己。
三天前的晚上，李凌嘉和几个住院医师带着实习医师来到医院附近的义大利餐厅。这家餐厅的烤鸡义大利面特别有名，正当一口咬下鸡肉的时候，看见一对男女有说有笑地从他面前经过。
李凌嘉张大了嘴，那一口鸡肉差一点卡在喉咙……。
那位男士是认识的，比自己大一届的学长姚正德，外型高大挺拔，篮球校队，家世背景很好，毕业後也顺利进入耳鼻喉科，最近才辞掉医学中心的工作，在医院附近开了一家设备新颖，门面光鲜亮丽的耳鼻喉科诊所，没有多久就门庭若市。
可是…可是他身边的那个女孩，长发披肩，穿着一袭蓝色的连身洋装，风姿绰约，…虽然没有看到正面，但是那背影，似乎就是...
想看清楚一点，不过两人很快就离开餐厅，消失在他的视线。
不可能的，虽然佩倩也认识这位学长，但是…她怎麽可能和姚正德单独吃饭？
一定是看错了！不过这几天，往往会有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会不会和这一件事有关？
或许因为连日超时的工作加上低血糖，他呆呆地面对便当盒，有一两分钟的恍惚。
「兹----------」放在桌上的手机一边震动，一边用夸张的铃声叫唤他。看看来电号码，竟然是急诊。
「李医师，急诊室有烫伤病人，请您评估，是否要收到烧伤中心。」
「为什麽不找一线值班医师呢？」李凌嘉问。
「刚刚问过总医师了，他说全部的住院医师都还在上刀当中，想请你先过来看一下。」
总是这样，外科医师人力不足，一个人当两个用...人力再不够，那就…当三个用。
血汗中的血汗。外科，当之无愧。
近年来医学系毕业生总是优先选轻松、好赚钱的科系，像外科这种辛苦、压力大，工时长，健保给付低的科系根本没有人要走。人力越缺乏，住院医师就越累，越累，越不敢有学弟学妹敢加入，成了恶性循环。
这状况各大医院都差不多。
总医师既然找上自己，代表真的没人了…。他看看手表，还不到晚上七点，今天有不少重建的大手术，大概刀还继续开，住院医师没人敢下班，包括值班的医师也一样。
急诊，去看看吧。
李凌嘉搭电梯到1楼，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廊，经过A大楼，C中心，才抵达急诊室。这些年，这医学中心一直扩张，新大楼盖了一栋又一栋，病人越来越多。
不变的是，医疗人员的工作依然沉重，压力仍然那麽巨大。
急诊室挤满了痛苦的，哀嚎的人，有些浑身是血躺在担架，从检伤中心一直排到大门口。有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的男人一手拿着鹿茸酒酒瓶，一边对着天空破口大骂。
李凌嘉走进外科急诊治疗室，好几个医师和护理师围着检查床，女孩尖锐的叫声却穿出人墙…
「妈…好痛！好痛！───妈妈救我，你叫他们不要碰我….」
看起来很难缠。李医师心里想。他远远看见一个长发女孩，长相非常秀气美丽，皮肤白近的近乎苍白，眼睛充满泪水，有人一靠近，就紧抓妈妈的手大声尖叫。一旁站着的母亲却是衣着相当华丽的中年妇女，紧紧被女儿握住的手已经涨红…她弯下腰，在女儿耳边小声叮咛，似乎在极力安抚她的情绪…不过看来效果有限。
女孩穿着白色T恤，米色的短裤，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有大片的红肿和水泡。
「状况怎样?」李凌嘉问。「患者16岁，热水烫伤。」
急诊室的住院医师是学弟，恭恭敬敬地回答：
「大部分是2度烫伤，不过是否有深度的烫伤…还不确定…」
「依照theruleofnines,烫伤面积大约多少？」
「这个…」住院医师有些尴尬。
「学长你看，病人情绪这麽激动，根本没办法检查。」
李凌嘉摇摇头，他走近女孩。
「小妹妹，你不要害怕，我帮你检查一下伤口，我会很小心，不会让你痛的。」他用最温柔的语气向她说。
「……..」在那一瞬间，时间静止了。
女孩忽然停止尖叫，停止哭泣，四周的空气就像飘下的雪融化在地上，宁静、无形。
女孩满是泪水的大眼睛看着李凌嘉，李凌嘉也看着她，就是那一瞬间，好像过了好几生、好几世，因为女孩看着这个满是胡渣，有着坚毅神情的男人，女孩有一种感觉，她已经看见生命中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李凌嘉呢？他看着女孩，也呆住了，因为在女孩凝结了痛苦，惊惧，温柔，期盼，与绝望的双眼当中，他看见了非常熟悉的感觉…那是似曾相识，非常熟悉，又遥远的美丽与温柔。（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