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陆梨一手握着紫砂茶壶的小把手,一手扶着长长的白纱裙袖口,缓缓地为慕容清倒了一杯茶。
西湖龙井茶香冷冽,质淡味甘,慕容清在琉璃轩喝得习惯,来到陆王府再品,不知是否因为花园景色怡人,舌尖竟能嚐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嫩甜。
陆梨坐下,拿起箸子就夹起了一颗呈花瓣状的透花糍放在慕容清面前的小碟上,透花糍隐隐透现灵沙臛,绵绵软软,香糯黏人,灵沙臛捣得细滑,甜甜却不失清雅,慕容清轻轻咽下,又端起茶杯再喝了一口茶。
秋风送爽,风吹叶落,长了毛的小青鸟仍徘徊梨花树上不欲离去,此时的小花园安然得与世隔绝一般,慕容清心里只有满足与愉快。
「唯有在此处,才觉岁月静好。」
「从前⋯⋯也有人这麽说过。」
慕容清的薄唇愉悦一弯,「那人与我大概志同道合。」
陆梨呷了一口茶,然而,她怔怔的眼神让慕容清看得有点疑惑,「梨梨?」
似是未有听到慕容清唤她一般,陆梨仍在发呆。
「梨梨?」慕容清拍了拍她的手,见她回神,便问她:「在想什麽了?如此出神。」
她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珠投向了他,又别过了视线,「没什麽。」
「累了?都说你体弱,往後不准做点心了,而且再这样吃下去,我早晚要长胖。」
小仁在後方艰辛地从梦儿手中抢了一颗透花糍,一边吃,一边又禁不住心生鄙夷,明明方才还吃得那麽高兴,殿下又口不对心!
陆梨摇了摇头。
「不妨直说,我想知道。」
陆梨抬起湿润的眼眶,视线滚灼得让慕容清心头一震,「我心中的确有疑,你能不能为我解答?」
「⋯⋯嗯。」
「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
闻言,慕容清顿时被茶呛倒,呛得是连连咳嗽,陆梨被慕容清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刚要起身,慕容清便按下她的手,用微红的眼睛示意她坐下,他稍稍抚了抚胸口,「⋯⋯失礼。」
陆梨轻叹了一口气,「想来清郎纵使饱读诗书,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喜欢一个人吧?」
「书上写的不外乎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又或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绯红渐渐爬上慕容清那略为苍白的脸容,「可我认为最深刻的还是『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那些都是书上写的呀!那真实的情感呢?」陆梨皱了皱眉,「清郎根本就不懂吧,对吗?」
「谁说我不懂?」慕容清莫名激动。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慕容嘉文吗?」
「当然!居心叵测。」
陆梨未有接话。
慕容清的视线稍稍移向了陆梨那柔嫩的小脸蛋,心中只觉一片迷茫,此时的他,只觉他与陆梨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想她伴在他的身侧,她也愿意伴在他的身侧,可说是夫妻吧,两人还未成婚,即使以如今的状况,两人同住一处,天天相对,聊个天南地北,他也不是她的夫君;可说是爱侣吧,他们又不曾向对方表示过心迹,也无心意相通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她待他还是有一股无形却又无法打破的疏离;可说是好友吧,他抱过她,也亲过她,还约定过白首不相离,如此还能称作好友,未免太逾越了。
他和她,是要成为夫妻的,一切都是因为皇命,但他不抗拒,甚至乐於接受。
他知道,这种「乐」,就源自於「喜欢」。
虽然他不知道,这种喜欢,到底有多少,到底有多深,但至少,他不讨厌这道强加於身上的皇命,他喜欢,他喜欢和她过上一辈子。
但她呢?
她喜欢他吗?可她都如此问他了,不就代表她不清楚吗?慕容清觉得,他有必要告诉她他的想法。
「咳。」慕容清乾咳了一声,「本该讨厌的,却不再讨厌,是喜欢。本不会包容的,却愿意包容,也是喜欢。」
陆梨怔了一怔,接着却笑得前仰後合,眼角都冒出了水气,慕容清有些窘迫,「为何失笑?」
陆梨用指节揩了揩眼角,在日光下,她的眼角特别闪亮,「清郎根本就不懂!」
「那你说说,为何我不懂?」
「不讨厌,不代表喜欢;不喜欢,不代表讨厌。」陆梨站起来,气势十足地俯视慕容清,「皇奶奶还说清郎聪明!其实清郎笨死了。」
怎麽她还是不明白?慕容清皱眉,也立起来俯视她,「你虽任性刁蛮又傻笨,可我不讨厌你,愿意包容你,你听懂了吗?」
陆梨气呼呼,仰起首来瞪他,「哼!尊贵的二皇子殿下,小女子还要谢过你不嫌弃我呢。」
「不是!梨梨,我是说我喜⋯⋯」
此时,陆梨瞧见吉叔在内堂向她招手,便知道是陆刑带着陆槐、慕容灧回来了,脸上又浮现了笑容,「是爹爹!爹爹回来了!」
说完就提起了裙子,向着吉叔奔去。
「⋯⋯」
陆梨跑了一半,又跑回头,拉着怔怔的慕容清向前跑,「清郎!快走!」
小仁憋笑都憋得快要窒息了。
⋯⋯
「爹爹!」
陆刑、陆槐、慕容灧三人一脸疲惫,但陆刑一见陆梨向他奔来,双眼又闪闪发亮,立时又抱着她,「哎哟!心肝!爹爹的心肝,怎会回来了?」
「爹爹!您和哥哥嫂嫂去哪了?小梨很想您!」
「爹若是知你来了,就扔下张悯那老家伙,不理会他了。」陆刑放开了她,又转着她,看看她是否无恙,「你平安嫂嫂诞下孩子已满一百天了。哎哟,心肝,真可爱。」
「我听恩希说过!」陆梨兴奋,「我原是想和清郎明天去呢!早知爹爹你在镇国公府,我刚才就去看平安嫂嫂!」
「清见过爹。」慕容清行礼。
陆刑点点头,「其实本来是要办个百日宴的,但国丧刚过,张悯说今年不办宴会了,也没有请什麽人,就请了为父、安王和长平侯去吃午饭,顺道逗逗孩子。槐和灧本来也不想去打扰,但你玉云哥哥仍在宫中值班,他们便去照应一下。那孩子瘦了点,但长得很像平安。」
「我明天也要去看孩子!」陆梨上前搂着慕容灧,「嫂嫂,小梨也想嫂嫂。」
慕容灧疲累地笑了一笑,也回抱陆梨,「小梨梨。」
陆槐弹了陆梨的额头,陆梨「啊」了一声,双手按住痛处,「小梨,你嫂嫂忙了半天,累透了,你让她先去更衣,待会儿再谈吧。」
「哦⋯⋯嫂嫂小心!」
陆梨看着陆槐扶着慕容灧进去,嫂嫂看来瘦多了,她守灵时一直没有休息,也不知这三个月来有没有睡好⋯⋯
三人更衣後,便坐在圆桌旁吃饭,饭菜极香,让慕容清饥肠辘辘,尤其那道酿香菇,明明是素菜,但为何那麽鲜味?慕容清又禁不住多吃了一个。
陆王府用膳时男女同桌,也没有下人侍奉,慕容清蓦然明白梨梨为何在琉璃轩时也很习惯自己照顾自己。
慕容清又瞥了一眼陆刑身边的雪雪,她和雪材很不同,雪材是胆小的,但雪雪是前退有度的,虽是姊弟,明显性格迥异。
不同於慕容清满腹心事,陆梨久久未有回陆王府,她对家中的饭菜想念得很,便吃得特别满足,一张小嘴塞得胀鼓鼓。慕容清此时见她的唇又脏了,便摇摇头,掏出手帕来替她擦拭,陆梨口中满是饭菜,没有跟他道谢,只弯起小唇微笑,看来就似一尾胖嘟嘟的小金鱼。
「啊,夫君,我的嘴是不是也脏了?你快来替我擦。」慕容灧把嘴嘟向陆槐。
陆梨面红,「嫂嫂!」
陆槐笑,仍是俊美,「长公主如此优雅,丹唇怎会沾上油脂?」
陆梨气愤,可恶的哥哥,在暗骂她举止粗鲁不优雅!
陆刑此时把一根鱼刺掷向陆槐,陆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提起箸子夹住飞往眉心的鱼刺。陆槐看了看鱼刺,委屈地道:「爹!你差点刺到我了!」
「臭小子,你妹妹吃得肮脏,你做哥哥的不帮忙擦擦,还在冷嘲热讽,该罚!」
「爹!我可没说过小梨吃得肮脏!您怎能说小梨是个不优雅的坏东西?」陆槐嘴角勾起邪恶的一弯。
陆刑顿时语塞,他发恼,「臭小子!居然挖坑让自己亲爹跳!放下箸子!到花园打过!」
「不打!我有哪次比得过您?」
慕容灧笑,「小梨梨,你说槐讨厌麽?」
「爹爹和哥哥都是混蛋!」陆梨恼怒得满脸通红,大喊:「讨厌!讨厌!」
「什麽?」父子俩无奈。
慕容清此时失笑,竟还笑出声来,陆梨有些惊讶,她看向他,便见慕容清那薄薄的红唇正咧开如半月,一双向来冷冷的眼瞳也泛起了愉悦的波纹,他平常守礼,不会这般失态,这数个月来他又郁郁寡欢,让陆梨觉得此刻的他真像那将光彩绽於一刹的昙花,又或者说这抹笑声真如昙花一现。
见慕容清笑了,一家人又有说有笑,继续用膳。
用膳过後,陆刑命人整理了房间,然後去休息了。陆槐带慕容清去浴池洗浴,慕容灧与陆梨则回房洗浴,四人都洗好了,又聚在大厅。此时,陆槐与慕容清对看了一眼,陆槐笑,伸出手摆向前方,「请?」
慕容清未有拒绝,「请。」
陆梨疑惑地看向二人,只见陆槐与慕容清走向大厅的梨木几旁坐下,原来那处早就放了棋盘。
「白子?」慕容清问陆槐。
「你知道我的下棋习惯。」陆槐打开了盛着棋子的檀木盒。
「槐兄的棋路变幻莫测,早就传遍宫城,不过似乎无人能破。」慕容清取了一颗黑子。
陆槐笑,「早有耳闻,二皇子棋艺高超,今夜就来领教一下。」
二人开始落子。
陆梨不懂下棋,看了两眼就觉得头昏脑胀。她不理会他们,迳自走到旁边陪着慕容灧说话,她知道慕容灧仍在难过,所以就一直聆听她娓娓道来的往事。
至夜深了,陆梨太困了,就伏在一旁睡着了,陆槐见慕容灧也昏昏欲睡,便与慕容清速战速决,结束了最後一场棋局。
陆槐拍了拍陆梨的脸,「小梨!小梨!回去房间。」
陆梨睡眼惺忪,「嗯⋯⋯」
「清,你扶小梨回房吧。你知道她的房间在哪处吗?」陆槐扶着慕容灧,她脸色不太好,让陆槐心中担忧。
「知道。」
「好,我先和你皇姐回去。」陆槐摸了摸慕容灧的额,「发热了吗?」
慕容灧摇头,「就是累了。清弟,你要照顾小梨梨。」
「好,皇姐与槐兄早点就寝。」慕容清作揖。
见陆槐与慕容灧离去了,慕容清便扶起陆梨,「梨梨,回房了。别在此处睡,小心着凉。」
「嗯⋯⋯」陆梨仍眯着眼,踏着不稳的脚步,慕容清用力扶着她,就怕她摔倒。
奇怪,梦儿不见了,怎麽小仁也不见影踪?他去哪了?
陆梨软软的挨在慕容清身上,慕容清霎时只感到一脸滚烫,「梨梨,站稳。」
二人踉踉跄跄地来到小花园,慕容清走向小花园旁边一间小屋子,屋子建在此处,意境优雅,人於房内,从缕空窗花看去,大概春天时花香鸟语,夏天时青草如茵,秋天时风高气爽,冬天则白雪皑皑。屋子门前还有张美人榻,躺在榻上赏四景,可谓写意。
「从你住的地方就能知道爹有多疼你。」
慕容清扶着陆梨,踏入房间,房间未有点烛,但因为外面有灯光照耀,所以不算太暗,慕容清扶着陆梨躺下,未料陆梨躺下时竟压着他的衣袖,他失去平衡,就倒在陆梨那绵软的身上。
他面红,刚想撑起来,陆梨便搂住他,慕容清怔住,「梨梨你⋯⋯你知否你在做甚?」
「嗯⋯⋯睡吧。」其实她早睡着了,呼吸均匀。
「梨梨,你⋯⋯即使将来我们是夫妻,你也不能如此放肆,自己的名节也不顾了?」慕容清呼吸有些沉重,想到自己不该无礼,还是拿开陆梨那圈住他的双臂,然後立起来,抽出他的衣袖,再为她盖好被子,这时他听到她喃喃说着什麽,便凑上前,只听到她问他:「清郎⋯⋯你高兴吗?」
慕容清闻言一怔,才意识到梨梨确实很想家,但不必带他前来,她会要他相陪,原来是想让他散散心,纾解心中的郁结。
他徐徐俯下来,轻轻在她耳畔道了一句。
他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站在门前,他抬头,看了看满天星辰,「父皇,请您放心,儿臣会坚强,会拚尽全力保护您最疼爱的梨梨,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
慕容清低头,想回房休息,可是他正欲迈步,便想到一个问题。
爹为他准备的客房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