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吃的是牛排，那种私人经营的小店，虽然没有连锁品牌大气的装潢、讲究的布置，设计跟装订都别出心裁的菜单和宽敞舒适的座位，而且花花绿绿用娃娃体标示的护贝菜单摸起来太过滑腻，桌号的数字也斑驳落漆，但柜台後的点餐小姐和厨师的微笑很真心，有凉爽的空调，加上厕所旁有个小小的自助区，提供数种口味的软性饮料，还有即溶式的咖啡跟浓汤，虽然没有冰淇淋，但整体来说仍非常不错。
然而温煜朗无心享受这些，抿入口中的红茶只不过是一嘴的化学甜味，正餐之前上桌的圆面包他也嚐不出个所以然，甚至咬一口就觉得饱了──他满肚子烦恼，几乎吃不下。
「所以你为什麽不给她你的IG？」
正餐上桌後，在腾腾热烟和香气里，贺声昂侧过脸问。他用叉子把暗棕色的牛排堆到一边，卷着铁板面，右手一边用刀子划开半熟的蛋，让缓缓淌出的蛋黄和面条交融在一起。
贺声昂搅拌铁板面的举动让温煜朗不太舒服。到底是在搅什麽啊？他尽量不去看贺声昂的动作，或贺声昂的脸，只盯着眼前的餐食，与其他份餐点乍看之下毫无二致的排餐，和一碗鲜黄且没有洒上黑胡椒的玉米浓汤。黑胡椒太呛了，他不喜欢。
「为什麽要给？」因为她穿着鸣安的制服。那一身象徵难堪回忆的漂亮制服。「我又不知道她是谁。」
「你也太可爱了吧。」贺声昂用带着「受不了你耶」意思的声音笑了几下，让温煜朗反射性地感到紧张，「这样要怎麽交朋友啊？你有点太保守罗。你爸是这样教你的啊？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温煜朗抿抿嘴，唇角往两边微微舒展开，一个非常压抑的生气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贺声昂提起温澄时的声音太轻浮，太不在意，让他反胃到极点。
「你这样教小孩？给他女生的玩具，跟他说没关系你也可以玩？等到他以後变得男不男女不女，你会後悔的。亏你还是老师。」
在人很多的办公室里，有老师也有同学，甚至还有来修理电灯的水电师傅，他和贺声昂站在彼此对面，当着那麽多双的眼睛前，温澄被贺声昂的妈妈这样指责。他记得。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忘。
「你老婆都不管吗？」
「我太太很早就去世了。」温澄还要说什麽，却被强硬打断。
「哦？小孩没妈妈啊？」她凝视着他们，无形的目光落到身上带着令人发痛的力道，那里只有冷漠，轻蔑，和奇怪的优越感，「我就说一个大男人哪懂怎麽带孩子。真可怜。」
温煜朗记得贺声昂不为所动的样子，低着头但绝不是在反省，只是觉得无趣，以及他妈妈闭上嘴之後脸上浮出的嘲弄笑意，很细微，但他看见了。温澄可能也看见了，因为他的神情接着变得冷淡，在那之前他从未见过温澄露出这种神色，愠怒又受伤。
「话说我前几天有看到你爸耶。」
「嗯。」
「你的反应也太冷淡了吧。」
「没什麽好大惊小怪的，毕竟他在鸣安教书。」
「还是很难得啊，普通科跟广设科的教室又不在一起。总之，那时候我跟江旖葳一起去买午餐，他刚好迎面走来，你爸从我们旁边走过去之後她跟我说你爸长得很好看。我跟她说温老师是你爸，她露出来的表情超好笑的。」
「嗯哼。」
「我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也跟你一样没什麽反应。你爸是不是讨厌我啊？可是我又没做什麽。」
温煜朗扯了下左边的嘴角，淡漠地笑了一下。其他老同学的声音一下子离得很远，餐厅里的一切响动也是，一瞬间他只听得见贺声昂的声音。
好一个没做什麽。
「你爸讨厌我吗？」
「我不知道。」温煜朗想：干嘛要问？你又不是真的在乎。
「是喔。」
温煜朗就这样食不知味地吃掉了午餐。一踏出餐厅的门，他马上想不起来自己刚刚到底把什麽东西吃下肚。无所谓，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家。
「我们去哪里逛逛吧？」有人提议。贺声昂附和，「好啊，要去哪？啊，去百货公司吧，附近刚好有。」他惯性地搭住温煜朗的肩膀，勾着人把人带着走。温煜朗犹豫着要不要把他的手拿开，「这样很不好走路。」
「哪会啊。以前不都这样。」
对啊，你都这样。就你而已。温煜朗撇了下嘴角，观察着和他们一样走在人行道上的路人，想找个人多的时候顺势把贺声昂甩开，不过没多久後贺声昂就跑去前面加入其他人的聊天了，这让温煜朗轻松不少。
他看着老同学们愈走愈前头。他们和他之间的距离愈差愈大，最後终於相隔一个路口。他们还在往前，没人注意到他落单，只身在後。
而温煜朗并不介意。
他希望绿灯永远不会亮起，四通八达的街口都堵塞，这样他就可以一直站在这里，离贺声昂远远的。
可是号志灯没有坏，路口交通也没有打结。绿灯亮了，他不想到贺声昂那群人旁边，但呆站在这里并不是办法。
他踏出小小的一步，故意走得很慢。有人触碰他的肩膀，用了点力，但力道无意使人受到惊吓或心生厌恶。他转过头，左手一边往牛仔裤的口袋拍了下，悠游卡还在。不是他掉了东西吗？
一张乾净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浏海底下有一双眼尾上挑的咖啡色眼睛，柔软又闪亮。
「嗨，我果然没认错。」关诚谅愉快地说。
温煜朗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能傻愣愣地往前，「欸？欸？」走过斑马线後，他终於完成字句的罗列，「你为什麽在这里？」
「我家里没人，自己在家有点无聊，所以出来走走。你也自己一个人吗？」
这个简单的问题让温煜朗一时语塞。这时候他希望他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出来吃饭，散步，逛街，然而遗憾的是并非如此。
「不是。」
关诚谅朝四周张望，「那你的朋友呢？还是你跟家人出来？」他的视线最後定在前方某处，眼里有一抹不确定的颜色。那里有几个穿着相似的男孩，黑色的上衣或黑色的裤子。最高的那个戴着白色的棒球帽，穿白色的球鞋。他们也看着他俩。
那个高个子走了过来，愈是靠近，脸上的笑容就愈大。
「你朋友？」关诚谅稍微努努下巴问。贺声昂此时已经走到温煜朗身後，又搭住他的肩膀，「怎样啊小狐狸？你在给他IG还电话喔？」
关诚谅轻轻挑了下眉。温煜朗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他缩了下肩膀，不让贺声昂搭着他，「你别乱。这是我高中同学。」
关诚谅颇为老派地自报姓名，好像下一秒就要和贺声昂握一下手，不过这并没有发生。
贺声昂拍了温煜朗的背一下，「啊不介绍我喔？」
「这是我国中同学。」
「就这样？同学这个称呼也太冷淡了吧？」贺声昂看着关诚谅笑着眯了眯眼，模样很和善，「我是贺声昂，煜朗的朋友。」
温煜朗朝内收拢两片唇瓣抿了抿，视线往旁边移去。
「诚谅。」认识不到几秒钟，贺声昂已经用很亲近的语气说道：「你自己一个人啊？既然你是煜朗的同学，那要不要跟我们一起逛啊？我们正要去百货公司。」
关诚谅看了温煜朗一下，温煜朗还是看着其他地方，没有一点反应，但也不像是被什麽事物吸引，脸上就只是一片紧绷的空白，眼神有点空洞。他点了下头，「好啊。」
「太好了。我去跟其他人说一下。」贺声昂扬起笑容，转身往回走去。
「我们也走吧。」关诚谅说。
温煜朗低低「嗯」了一声。
「他就是贺声昂啊。」
温煜朗几近神经质地转头，「你知道他？」许兴奕跟贺声昂是同个补习班的同学就让他觉得这世界够小了，再多一个关诚谅认识那这世界根本就只有袖珍屋那麽大吧。太夸张了。
「吴繁来找你的时候，我有听到他的名字。」
「是喔。」
「他为什麽叫你小狐狸？」
「没什麽。」
「小狐狸‧‧‧‧‧‧这个绰号很可爱。很适合你。」
温煜朗「蛤」了一声，两道眉毛蹙起。他知道关诚谅口中的可爱跟贺声昂的不一样，但还是有点生气。他知道这样很没道理，关诚谅是无辜的，但他就是忍不住。
「我不是说过吗？新生训练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有气质。狐狸不是也一样吗？就像故事里的狐狸一样都很漂亮很聪明。」
「那是狐狸精吧？」
「才不是呢，是狐仙。」
温煜朗抬起手摸了下後颈，不太自在地又说了一次「是喔」。说他像狐仙他并不会比较高兴，但他的怒气很快就消了。他好像没办法对关诚谅发脾气。
「话说你刚刚说我是你的同学。」
「不然呢？」
「不是朋友吗？」
「咦？」温煜朗再度看向关诚谅，双眼微瞠，眉头舒展开了，嘴也不再紧抿，「啊、啊，因为，因为你比较常跟尤毅文还有张正敏他们在一起。我们不是也只有第一次段考那天有一起过吗？」
「那我以後会常常找你的。」关诚谅笑着说。
「‧‧‧‧‧‧不用啦。你习惯跟尤毅文张正敏在一起的话，那就那样就好了。」
关诚谅脸上笑笑的，没回话。
关诚谅加入以後，不知怎麽地，贺声昂就没再跟温煜朗说话了，而是和其他人走在一起聊个不停。落在他们背後的两人看起来和他们简直像两个不同的团体，简直就像互不认识。
直到走进百货公司里，他们站在电梯前看着右方墙面上的楼层店铺简介。看到三楼标示着少女服饰时，贺声昂转过身，对温煜朗促狭地一笑，「你要去吗？」
「哪里？」
「三楼啊。应该会有适合你的衣服。」
温煜朗往介绍的栏位扫了一眼，偏过脸不说话，好几秒後才轻声吐出两个字：「无聊。」
「真的不去吗？」
「不去。」
「不用害羞啦，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啊。」贺声昂笑嘻嘻地望向关诚谅，「你知道吗？他喜欢女孩子的东西喔，娃娃那些什麽的。以前有次校外教学他还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外套，真的是，哈哈，太可爱了。」
温煜朗假装没听到他在说什麽，走到电梯前去看电梯现在抵达几楼。他不知道关诚谅会有什麽反应，心里怕得要死，怕会受到嘲笑，一边焦虑地想如果关诚谅觉得这样很奇怪，会不会和他的朋友说？会不会到时候全班都知道？
他的心跟着电梯一起下沉。他不敢转头，他想要跑走，想要哭。他快哭了。双颊发热，眼眶为了忍耐而紧绷泛酸。忍住！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告诫自己。
「嗯，所以呢？」他听见关诚谅说。一开始他还听不清楚，缓了好几秒，他的脑袋才辨认出那些字组成的话语的意思。
贺声昂说：「什麽啊，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他是男生耶。」
「煜朗喜欢娃娃，喜欢粉红色外套，那又怎样？他喜欢就好啦，又不是什麽坏事。倒是你，你觉得这样很好笑？」
「不好笑吗？男生跟粉红色根本就不搭嘛。」
「会吗？」
「粉红色很娘耶。女生和Gay才喜欢吧？」
「穿一身黑也不会显得你比较Man。最根本的重点不是你穿什麽颜色的衣服。」
贺声昂从关诚谅的声音里听出了教训意味，可是这家伙凭什麽啊？他又没说错，「你在凶什麽？」
「如果你真的是煜朗的朋友的话，就不应该像这样对他。」
「朋友不就是会互损吗？这哪有什麽啊？」
「他不喜欢。」
温煜朗侧身，愣愣看着关诚谅。
「你又知道了？」贺声昂「哈」地笑了一声，声线里带着怒气，「我跟他认识三年，你才跟他当同学没几个月，你觉得你很懂他？他不喜欢早就说了！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
「这也不代表他喜欢你这麽做。」
贺声昂瞪着关诚谅，早没了笑脸。关诚谅没继续跟贺声昂吵，撇过脸对温煜朗说：「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
「随便。去散步或干嘛，看你想做什麽。」
贺声昂一语不发地扭过头，迳自瞪着电梯。温煜朗略显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发怒的侧脸和其他不敢出声的老同学，最後还是跟着关诚谅走了。他们穿过香水、化妆品和珠宝的味道，从冷气中走出，走到热闹的街道上。并肩走了一会儿，温煜朗才开口：「谢谢。」
关诚谅对他露出微笑：「这没什麽啦。你有想要去哪里吗？」
他们在人群中放慢脚步。温煜朗想了想，说：「我们到前面坐一下吧。」
「好啊。」
他们踏上斑马线，在号志灯转红前走上人行道，踏入有许多狗狗在玩耍的广场中。他们在广场边缘的长椅上坐下，头顶上树叶沙沙作响。
这里有很多狗，各式各样的品种，体型不尽相同，每一只看起来都很快乐。
欢快的喧闹声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看着吐着舌头到处跑来跑去的狗狗们，温煜朗的心情好多了，倾吐的欲望随着放松悄然生出。他的双手在腿上来回刷了两下，牛仔裤的触感粗糙温暖，然後他把双手并拢，掌心贴着掌心，用双脚把两手夹在膝盖中间。
「他会叫我小狐狸，是因为国中的时候我把一只狐狸娃娃挂在书包上。我很喜欢那只娃娃。」
「你喜欢娃娃？」
「嗯。」
「我也喜欢。我有一只小熊，是我阿妈给我的，它从小学陪我到现在。小学跟国中毕业旅行的时候，我还带着它跟我一起去。」
温煜朗发出轻笑，「真的假的？」
「嗯啊。」
「它长什麽样子？」
关诚谅伸直两只脚，两手乖巧地交握在一起。他想了下，说：「也没什麽特别的，就跟很多其他的小熊一样，啊，毛不像现在有些娃娃一样摸起来很软很舒服，摸起来粗粗短短的。大概是这样吧。」
「不是你阿妈做的啊？」
「你是说自己做一只出来吗？不是，小熊是她去菜市场的玩具店买给我的。你的狐狸是被做出来的？好厉害喔。是谁做的啊？」
「我爸。」
「哇。」
然後他们有好半晌没继续交谈，温煜朗不再看着那一大群愉快到不行的狗，低着头盯着地上的某一处。
有一只赤色的小柴犬从他们脚边溜过，步伐相当轻盈。温煜朗开始对关诚谅说国中的往事。这些事他都没对许兴奕讲过，却不排斥说给关诚谅听。虽然有点不安和纠结，但是并不会感到害怕。为什麽会这样呢？他一边慢慢地说，一边慢慢地想。
最後他听见的自己的声音从平淡变得稍稍哽咽：「我把狐狸丢进我爸书房的垃圾桶里。那是迁怒。贺声昂不管对我做什麽其实都跟狐狸没关系‧‧‧‧‧‧那是我爸送给我的，有很多我跟他之间的回忆，明明是那麽重要的东西，我却把它扔掉。我没有跟我爸道歉‧‧‧‧‧‧我应该要的，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麽开口。」
「你要卫生纸吗？」
「我没哭啦。」温煜朗用左手食指轻轻抹过眼睛下方。他是没掉眼泪，但脸很红。
「我也没有卫生纸。」
温煜朗失笑：「那你问屁啊。」
「但是我可以去买。」关诚谅认真地说：「所以你可以哭喔。」
哇，哇靠。温煜朗推了他一下，力道不重，「我才不要。」他收回手，又低垂下头，这次看着草地看了好几分钟。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关诚谅发现了，但是没有打扰他。直到温煜朗抬起头。
「我们再去走走吧。」
「好啊。」清了清嗓子，等到喉间黏腻的感觉消失，温煜朗才应道。
他们从椅子上起身。
「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吗？」
「不知道耶。」关诚谅边走边环视周围，「我很久没来了。这里变了很多。我们家以前住这附近。」
「那你们家现在住哪？」
关诚谅报了一个区域，温煜朗虽然听过，但对那地方的认识也仅止於知道那几个字怎麽写而已。
他们随便聊，随便走，随便找了间甜点店走进去。店里的客人大多是女孩子或亲子，但他们并不在意。温煜朗挺开心的，拍了好几张蛋糕和饮料粉嫩的遗照，可惜的是蛋糕的味道并没有颜色那麽美好，嚐起来很普通，丝毫不让人惊艳。
度过了一个後半段还不赖的下午，月亮升起，天色将暗时，他们一起搭上公车──他们回家的方向一样，只不过是下站的地点不同。关诚谅先下车，他站在公车站里的垃圾桶前，对车窗内的温煜朗挥挥手。
温煜朗也抬起手挥了一下。公车又启动，他愈来愈看不清关诚谅的身影。
可是和关诚谅玩在一起的那种情愿感受并没有因此变得模糊。
温煜朗看着窗外，玻璃映照出他脸上那抹不自觉的愉快浅笑，整整一路都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