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角度看他时，意外地会发现他顺柔的发绺温良地贴在耳旁，纤白双手交叠置着，他会倾身趴往臂肘上，不发一语地望教室半敞的毛玻璃外苍灰水泥地的景色。
眼眉是不具攻击性的，且加之最近风如海水倒灌而来涌过一阵彻骨凉意，冷气团迎面初始迫池明瑜不得不自衣柜扒拉一件略厚的冬装，正是章谋送他的纯黑色棉质卫衣，穿在制服之外，运动外套之内，缩在那儿像团软乎的猫，睁着澄澈的眼了望学校的风吹草动。
黑猫无所事事地望了五分钟的水泥地板，抬爪挠挠面颊，食指轻勾自个儿的睫毛玩，无心听课，只在玩得乏後换提起笔来抄黑板板书，方川不经意地瞧见，他的字也好看，但和给人的印象不同，不是娟秀可爱的字体，而是行云流水，有些潦草、自成一派的字，下笔用的力应不重，着墨很浅，不过仍然是不难看的。
邻近假日，今天是星期四。方川转进来是周一的事，那天的练习池明瑜没有来，过後乃至昨日，後来的方川并不太同池明瑜说话，大约是初次搭档练习他让那个人冷然的一面击得措手不及，回去反思之後倒也检讨了自己一顿，那样自来熟的相处方式或许恰是他会感到反弹的作为。
寻思着为什麽会想特别地关注他，方川到底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他至少了解到，要想和他做朋友，接近和情谊的累加必须是一日一日地层层递进，因此他不再刻意有大动作，尽量平常心地对待，这三天下来，彼此都相安无事。
更让方川确定这是可行的。源於莫名心安的一股冲劲。
教室很静，几乎半数的人趴下，猜想这天冷飕飕的，是有些让人昏昏欲睡。方川再次幅度轻微地向身侧看去，池明瑜眯着眸挣扎半会，还是败北於瞌睡虫，乾脆不打这场战役，收回精神力好好地睡一觉，看他闭起眼休息，方川缓缓搁落笔杆，埋首歇憩。
适才瞄过时间，余十分钟下课，方川姑且允许了自己在冬日里偷懒——因为那人也是。
从未尝试在课堂中入睡的方川甫一懈怠，身体即合乎他大脑所想，发出讯号：进入睡眠。几乎是放任身子一软，他瞬时就陷在优游的意识里，模模糊糊地做梦。
他梦到有一团棉花糖般柔软的云，散成了液态，又重组变为一只猫的形状，猫咪很乖顺，不吵不闹。
然下秒却神情暴戾地直跳起身，张口喵声长得不思议，不换气地一直叫着，方川觉得奇怪，同时感觉现实周遭似乎也在起哄着，有太杂太乱的音讯打搅他休息，他眉心跳动，尽管睡着是舒服的，可是总不能忽视严重的外界干扰，方川抿了抿唇，让自己自睡梦中醒来。
以致他看见令人困惑的一幕。
後门是他和池明瑜这一侧，就在旁边而已，教室前门的部份这会聚集了一群人，乌泱泱的人堆掩住中央地带，方川看了将近半分钟，分辨出那是外班生挤作一片黑在门口，朝班上的某几个人叫嚣着，内容听上去无关紧要，他没有过份注意，既然都醒了，他索性拎下堂课会用的课本先做预习。
便是他不管，座位附近还是有个乐於看戏的章谋，细琐的对话他能听到一些。章谋转头，语带笑意地问池明瑜：「池哥，你觉得外面那些高一的怎麽样？好像跟我们班杠上了，上回三对三没打赢也这样赖别人身上，球品真差。」
「谁知道，每年都有这种人。」池明瑜乔挪姿势，让下颚垫着手背，「去年是高二吧？」
「啊，现在的高三？打球技术不怎麽样，但很会嘴炮的那个班？」
池明瑜云淡风轻地应了个单音，肯定的回答好像使章谋想起当时的场面，他「啊」的慨叹道，「他们班有个人其实打得还不错，可惜不带脑子出门。」
中途在高二下转来，方川错失很多高二分类後他们上学期经历过的共同回忆，一年前的更不必说，那时这个班都还未成形，他自然不晓得这两人都在哪个班。
「方川！」章谋突然叫唤，「你学校之前有发生过这种事吗？班级……纠纷？」
「没遇过。就让他们吵到上课吗？」
闻言，章谋耸耸肩，不以为然道：「也只是吵吵，高一哪敢惹……」砰！
一道扔得歪七扭八低於抛物线行径来的是张木头椅子，即便不是实木，数根木条合着的重量在物体飞掷过来的时候切切实实丢出破空的呼啸，和沉重落地的声音，投掷的人似是尽量看准没想伤教室後方无关群众的人，可是准头不足，险险划过池明瑜的脸，章谋虽在他正前，不过他坐得进来了些，离被木椅擦伤尚有一小段空隙。
愣怔着没缓过来，章谋目瞪口呆看池明瑜反射性的闪躲，结结巴巴地说：「靠……你你你，你有受伤吗？有没有怎样？」
方川也吓了一跳。「你……」
委实是谁都没意料到的发展，忽然就这样砸来，章谋心有余悸，这届的高一忒大胆了，刚刚那个力道要真落在人脸上，破相不说，保不定要出大事的，他颤颤巍巍望着池明瑜，还想检视他有无伤势，只是反应弧太长才没感觉到，正要跨出脚到池明瑜身边去，便听见他清冷的声音响起：「谁丢的？」
前方乱哄哄的人在木椅飞到教室後段的那一刻亦是鸦雀无声，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举措出现，吵的乱的互相叫骂的，不过眨眼间全静了，而那个丢椅子的人傻傻开口：「我不是故意的，抱歉，我……」
须臾，池明瑜蹭地站挺身，右手从课桌抽屉抽书，随即手臂肌肉一紧，使力让书顺着漂亮的抛物线型也砰的一声掷在那人脚边，没真正伤到人，如若两次丢物皆看清楚亦记得，就会知道池明瑜这记出手相比木椅那回凌厉上好几分，否则单薄的一本书，哪里来那麽大本事迷惑所有人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神色沉如深不见底的黑潭水，目光移向被他祭为告诫对方的物件，字句清晰地钻进在场众人的耳，口吻冷得很。「你这叫不是故意？来别人班上找碴让你们很开心吗？」
何其可惧，冬季严寒不及他。
高一的那个少年慌忙地四处张望，最後既无致歉，却也不再继续纠缠，一团乱象又台风过境似卷着已然泯灭的气焰回头褪去，池明瑜见之，嘲讽地拿余光瞥夹着尾巴离开的祸源，撇唇笑笑。
「池哥，你真的没受伤吧。」首先恢复理智的是第一个吓到的章谋，他担忧地瞧池明瑜，想再多问点什麽，後者只道：「先处理掉前面。」
什麽前面？章谋一旋首，数十道视线有诧异、有不满兼其他他说不上来的感受，无一例外的就是他们全部瞅着池明瑜，章谋立刻就意会他不喜那样多的注目，扯开嗓调节气氛，说老师待会就来，趁还没上课赶快把倒的椅子和一些东西收起来哈，见注视消失大半，章谋堪堪转移到池明瑜座位走道旁，上上下下把他晃了一圈。「真没事？」
「这里。」池明瑜张手，无名指的指腹有一条细微的划痕，估计是给课本纸页割伤，血珠凝结後没聚合完全，隐隐还渗着红。
「可是我这没有创可贴……」
「我有，我拿给你。」他自是看见了那线破皮的血痕，不等提及，方川弯下腰去探置在桌脚的书包，不一会捞整盒创可贴放桌上，他低头拉出一片，正想交予池明瑜，那人倒是把手伸出来了。
方川愣了愣，从善如流地撕开包装，捏着透明创可贴一角，小心翼翼地覆盖他的伤口，池明瑜倏地抽走右掌，迳自绕好包覆的两翼，说：「我会还你一个。改天。」
语调还冷着没升温，他看着空无一物的木桌面，原来要说不还也没关系的，尔後回心转意，他正眼对着池明瑜，与他凛凛锋芒四目相汇。「但是我不常受伤。」
「也不是非得有伤的时候才能还。」
这头风声趋弱，事端平息不久，他和池明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远的地方小跑来一抹娇小倩影，她怀里揣着书，是池明瑜甩出去的那本。
林绾轻轻把书递到他手中。「你的书，帮你捡回来啦！下次……当心一点，刚才那样太危险了。」
他看着她。
「与其担心别人，林绾，」他歛下墨瞳，「你保护好自己就行。」
国文课的开始比他想像得要快。
在过去十分钟短暂的闹剧落幕，方川不由然生出一个念头，在他碰到池明瑜手指的刹那，近冰冷的体温透着他皮肤传导，方川的手热些，按理应让他也觉得温暖，只不过直到他拿回手，他依旧如此。
有一瞬他在想，他讽刺人时的眉眼那麽戾，让人心怀退却，会不会那才是他做自己的真正样貌。若是这样的话，他也许不合适和他打交道。
但是……
「你要吃？」课堂里偷吃巧克力口味Pocky的池明瑜察觉方川对他的凝视，以为他是馋到了，默然三秒很有同学爱地愿意接收被同桌瓜分粮食。
「就拿一个。」
方川想笑，此情此景，他不就只是个温温软软的小猫，体贴善良地把小零嘴分给同伴。
是可以交朋友的对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