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晌午,悬在天边那和煦的朝阳,逐渐燃烧成毒辣、刺人肌骨的火球。尽管烈阳罩顶,街上却仍是人流涌动,摊商、饭馆呼喝声此起彼落,长安街道被挤得密不透风,举袂成荫、挥汗如雨,好似这沸腾的空气,丝毫不会蒸发了他们的兴致一般。
空气不会,但...有人会!
「让一让!皇甫掌门来啦!」此话一出,街上男女老少,或惶恐,或惊惧,或意兴阑珊,「皇甫掌门是何等人物?大家这麽怕他?」「他可是玉琊派掌门皇甫涟,武功全由他义父皇甫珀亲自传授,武林间罕逢敌手,因此年纪轻轻,却稳坐玉琊派第一把交椅,使得玉琊派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之地。」说话间,人们已在街上让出一条宽道,纷纷退避一旁,停下脚步,垂首等待着传言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皇甫掌门」出现。
三骑并辔,中间那匹毛色光亮的枣红马尤为抖擞昂扬,左右两匹分坐着一个身型肥胖的中年汉子,以及束着麻花辫,其貌不扬的小丫头,皆昂头挺胸,但,二人的锋芒却远不及中间那人焕发--一袭深蓝大袍,绣工细腻,尽显华贵,剑眉星目,一张脸庞轮廓分明,宛若浑然天成的璞玉,经巧夺天工之手雕成,头饰银冠,说不尽的英气勃发。原先几个低着头的年轻姑娘,也怯怯地抬目,想一睹这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魔王」。
「我瞧这皇甫掌门生的挺俊俏,怎地大家都说他是魔头呢?这副好样貌好武功,哪家姑娘不会动心?那小丫头真是命好!」「莫要胡说!据说他手段狠戾、不近人情,要是把他惹火了,他可是六亲不认的!垂涎他的人,估计得有九条命才够折腾!」「哪!那儿不就有个九条命的。」
啊--众人惊叫一声,纷纷向那三人望去,围在後方的人也忍不住踮起脚跟:究竟发生何事?
什麽人如此大胆,敢惹那头『狮子』!众人内心惴惴不安:皇甫涟何故动手?
却是那才奔下荒岭,没头没脑地便闯入人群中的少女,岂知方下了山,便见众人退避两旁,她心中毫无头绪:「难道是官爷巡街?何以如此惊惧?」她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会儿,却怎麽也不明白,只默默将马头一侧,沿着街边前行。
待走的稍近些,少女方才看清迎面而来的三人,见他们并非官家人,心中只冷哼道:「原来不过是个富家公子游街,想是他经常横行乡里,让这些百姓在他面前噤若寒蝉。」然而,初入江湖的她却漏了一件事:这位公子的随从都骑着马!怎会只是个普通下人?
清风卷过,捎来一股奇异的花香,皇甫涟与那丫头几乎同时勒住了马,向後瞧去,前方行出几步才回过神的中年汉子也紧住缰绳,转头狐疑地听着二人没头没尾的交谈着,「不语?」皇甫涟笃定地望着後方与他擦肩而过的少女,黛幕上几缕柔丝轻扬,绯红裙摆遮掩的那把刀若隐若现,他愣了会神,方转过身,眼带询问地看着那位唤作「不语」的丫头。人如其名,不语天生喑哑,却每每与皇甫涟所见略同,这次也不例外,她冲着皇甫涟微微颔首,伸出指尖在他手上写了个--香,皇甫涟唇角微扬,似是赞许,随後自鞍上飞身跃起,袭向少女肩头。
「喂!你...你干什麽?」少女猝不及防,便被皇甫涟拉下马来,揉着肩刚想起身,又被他扼住咽喉要穴。饶是她为人所擒,仍不甘认输,双手猛力拍打着皇甫涟的手腕,见他不为所动,便扯开喉咙叫道:「你这人懂不懂得怜香惜玉?有什麽话不能好好说麽?」皇甫涟的目光冷冷地凝在她眼底,寒眸深邃,暗蕴怒气,手上劲道更甚。少女见无人相助,又被那张冰块般的眼眸死死瞪住,不由打了个寒噤,不再叫嚷。
但,眼前这个人似乎愈来愈模糊,她只觉得脸上有两行热呼呼的东西流了下来,但她什麽也看不清了,胸口空荡荡地提不上气,脑中也是一阵眩晕,迷糊之中,似有一人赶至,拉着皇甫涟的衣袖说道:「掌门,不可急躁,且将此女带回玉琊山,我等再行询问。」半晌,无人答话,那个声音忽转温和:「你连田叔的话都不听了麽?松手,这小丫头给你吓得都哭了呢!」「嗯...」依旧无人应答,但,似乎是从那紧闭的双唇中,吐出一丝暖意,轻轻柔柔地,吹拂在她颊上。
哭?我没有哭!少女张大了嘴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想睁眼,但不管如何使力,眼帘却似挂了千斤之重,掀不起半寸,她挣扎着,但觉脸上那热呼呼的东西越流越多。在她气息最薄弱之际,咽喉处劲力忽地撤走,她猛吸了几口气,但身子早已无法站直,软软地、软软地倒下。
我才不会哭!我答应过大哥哥的,我再也不哭!
那年中秋夜晚,一轮明月,光华浅浅,映着长安人不眠的梦,人们或登上高台,或围坐湖边,仰望着银汉无声转玉盘,遥想着嫦娥玉兔栖广寒,幼子燃着爆竹,陶醉於赏月之乐;痴情男女点上河灯祈福,盼能藉这静谧而绵长的湖水,将心事捎至月宫,只愿寻得佳偶良人。
凝仙楼中,自是别样的热闹。身为长安城中最有名的青楼,凝仙楼中女子皆卖艺不卖身,且个个风姿绰约,弹琴舞剑无所不通,名副其实的「凝仙」。
而唯一不同的,便是一位年仅七岁的小女孩。
可以说是初来乍到,亦可说是入门已久,老鸨带她回来时,她不过是襁褓里的女婴,七年以来,却不曾学会半分女子技艺,偏生爱碰那些小孩子玩的丹青彩绘,老鸨无奈,只好将她当作丫鬟般使唤,仅让她做些端盘、倒酒等工作。
这日,凝仙楼歌舞依旧,宾客微醺,女孩如往常般给客人斟酒,不知是不是藉着酒意,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在她给第一位客人斟酒之际,忽地手腕一紧,却是被那客人抓住了手腕,怎麽抽也抽不开,「真是个可人的丫头,啧啧...生的这般好,要是能再懂些风情便更好了。」听那客人语带调戏,女孩愈发紧张,怎奈力气不够,否则定要打的他满地找牙。岂知那客人的无耻程度不只如此,竟凑上脸去,欲非礼她。
女孩气极,也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力气,摁住那客人肩头,猛力一推,客人未料此举,硬生生地被仰面推倒,酒水也全数洒在客人身上。未等那客人还击,女孩的身子忽地被人狠狠向後一扳,啪!一记清脆耳光掴在她脸上,老鸨眼含怒气地瞪着她,「倒个酒都粗手笨脚的,还能做什麽?给我回阁楼思过去!」洋相出尽,女孩摀着脸,眼角含泪,默默地退下。
阁楼里清冷孤寂,女孩蜷缩在墙角,将头埋进双腿中,过往之事一幕幕浮现:自有记忆以来,便是在这凝仙楼长大,从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在这里受尽冷眼、欺辱、打骂......这些辛酸,只能往肚子里吞。爹娘为何不要我?我是不是根本不该在这个世上?
低低的啜泣声,回荡在空空的阁楼里。
「你怎麽了?有人欺负你了麽?」屋顶瓦片被揭开,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将头探了进来。
女孩愣愣地盯着他半晌,忽又把头埋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对於这个莫名出现在屋顶上的男孩,女孩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方才他那句无心的问候,却是她听过的,最最温柔的一句话了。
委屈如潮涌,化作一颗颗泪珠、一声声呜咽,在狭小的房间里悄然蔓延......
女孩轻轻把头抬起,这才发觉那男孩已悄悄进了房间,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答应我,」男孩似是不会安慰人,与她四目相交,却不知说什麽好,只瞧着她眼圈发红,面颊高肿,千百种滋味在心中翻腾,他伸手抚去女孩脸上泪痕,「以後不许再哭了。」一句不是安慰,却比安慰更能抚平创伤的言语,如朝阳,柔柔地暖在女孩心口。
「大哥哥!」「嗯...」男孩似有些不习惯,身子向旁挪了挪。
我能...叫你大哥哥麽?
「好。」少女刚睁开眼,便见皇甫涟静静地坐在她床榻边,「醒了?」他的神情冷的像块冰,彷佛不愿多说几句话似的,「嗯...你方才...和谁说话?」少女醒转後,体力也逐渐恢复,回想起梦中对话,真实却也虚幻,那声「好」亦不知是梦中的大哥哥,还是眼前这尊冰雕所说。「这房间里还有别人麽?」皇甫涟嘴角微动,拉出一道浅浅的、微不可见的弧线,少女却浑然不察,嘟囔道:「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和别人商量着要杀我!」後半句,少女硬是逼着自己咽下去,烂在肚子里都不能说!也不知是否因为少女这句木讷又过於直肠子的话,皇甫涟的话语间突然有了温度,不过...是生气的温度。
「你的心可真大!一点也不好奇这是哪儿麽?」「这个呀!我早知道啦!」似乎早就知道他有此一问,少女得意一笑,见皇甫涟身子骤然一僵,似有惊愕之意,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般,心中更乐,「纵观整个长安城,能让百姓如此害怕的,除了县老爷,便只有一个人了,你武功高强,随身带着一柄天下明剑『白虹影』,你不是皇甫涟,又能是谁啊?」她努力撑起上半身,让自己尽量靠着床头,「这里是什麽地方也不难猜,四周窗明几净,一看便是有人打扫过,此处未见人影走动,但你却能自由进出一个陌生女子的房间,便说明这里是你最为熟悉之地--玉琊山。」少女瞪大双眼直直盯着皇甫涟,眼神含笑,似是早已猜到他要说什麽。
怎麽样?这回该对我另眼相看了吧?
「可惜了!」皇甫涟冷笑一声,那双彷佛能看进她心底的眼瞳看的少女寒毛直竖,「江微,你灭我天盟,杀了我青城派百余口人,枉你分析得如此精辟,我却不得不给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啊...」这番话着实把江微呛住了,灭了天盟!这是她哪辈子做的事?「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哦不...这不重要!我...我才入城不到两天,什...什麽时候灭了那个...什麽天盟地盟的?你也忒看得起我了!」她心里只觉得好笑,自己一介女流,亏那皇甫涟猜测她能杀死百余人,「你也不想想,我要是有那能力,为何不趁你抓我的时候还击呢?」江微长长地吁了口气,总算是缓过来了,方才边呛着口水边说话,可让她难受极了!
皇甫涟原先愠怒的神情稍稍缓和,口气也不再咄咄逼人:「你所言不无道理,可为何你身上的一股异香,和那些屍体上的香味如出一辙?」「我...」,这句「我怎麽知道?」差点又要冲出口,这人怎的老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因为这句话,江微已然惹怒皇甫涟一次,这次,她只好再狠狠逼自己一把,将这句话也硬生生吞了下去,愤怒又无奈地咬咬嘴唇,小心问道:「我身上的香味?掌门,我可有三日未曾沐浴了,你确定你闻到的是香味?要不...你再闻闻?」江微自小便无人教导关於男女之嫌之事,身边的女子只有一个师姐,何况这师姐已嫁人,便是相见,也尽谈男欢女爱之事,那段儿时过往,亦只是她对於危险的本能防范而已。如今,她也不过是个单纯懵懂的姑娘家,对皇甫涟自是无甚提防,皇甫涟已刻意不触及她身子,岂料她竟还凑了过来,好似真要皇甫涟闻明白般。
皇甫涟未曾与任何女子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先是愣住,而後耳根一热,身子不自主地向後退避,眉心也不由紧了紧,见江微愈靠愈近,他的神情由惊讶、躲避,逐渐转为厌恶,最後,那双冰冷的眸子里只写了两个字:走开!江微彷佛真的感觉到寒冷,打了个哆嗦,默默退回去了。
空气,一下子降到冰点。
「所以...」那张千年不融的脸竟然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身上的香味从何而来?」皇甫涟面色不改的这一问,或许只是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可他没注意到,江微的眼珠子已经翻到後脑勺去了......
我、怎、麽、知、道!
没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师父说过的。江微推推脸颊,尽可能让自己笑的自然点,「皇甫掌门不妨搜在下的身,在下实在闻不出身上有何香味。」皇甫涟拿眼瞪她,以自己身分之尊,怎愿做这等事,他面上不动声色,等着江微的下文。「掌门若不愿搜,大可唤个下人,」江微瞄了他一眼,挂着微笑续道:「不过下人粗心,做事难免不周全,要是遗落了重要线索,使在下蒙冤,这玉琊派掌门之位,恐怕...要易主喽!」「江姑娘这是在威胁我呢?还是想占我便宜啊?」「呵呵...你想多了....」江微恨不得一拳揍在他脸上,心中早已江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这人怎的如此可恶呢?
也不知是谁占谁便宜......
「啊--喂!你...你真搜啊?」谁都不会想到,这个看似高风亮节的皇甫涟,竟直接将被子一掀,揪住江微的衣领,作势要彻彻底底的搜一番。「我...我可警告你啊!别碰了不该碰的地方,否...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好歹也是女儿身,江微自有一套防范的本能,连她最亲的师父都不曾帮她洗过澡,更别提肌肤之亲了。她避开皇甫涟的手,牢牢攒住衣领,幸好她昏迷时衣服还穿的严严实实的,否则被子一掀,她这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的一生清誉,可要毁在这了!
皇甫涟眼皮抬都不抬,扣着她手腕,用那一贯冷冰冰的,却略显无奈的口语道:「你不是说怕下人粗鲁,误会了你麽?」这句话云淡风轻,却有种让人不得不听话的魔力,江微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和他好像好像,只要,再温柔些就好了。
江微愣愣地看着皇甫涟,不自主地松了手,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为什麽,他明明这麽讨厌,自己却......
搜就搜吧!她不愿多想,缓缓闭上了眼。
那双手并未如她想像般在自己身上乱搜一通,许久,江微仍未有感觉,忍不住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见皇甫涟的眸光落在她腰间一处,似是发现了什麽,双手却纹丝不动,毫无伸手取之之意,江微不明就里,手指在皇甫涟面前晃呀晃,奇道:「既然发现了,怎麽不拿起来?」「...这个...」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下巴朝着江微腰上某个鼓鼓的东西一点,循着他目光瞧去......「噗!」怪不得他不愿意拿,如此贴身的位置,对他而言自是十分尴尬。
「你笑什麽?」皇甫涟语气微恼,「拿出来!」他并非不曾碰过女子,只是如江微这般毫无男女之防的,他真真是第一次见。唉...江微自是不懂他因何恼怒,这样一个时阴时晴之人,也不怕被仇家暗算?她心中直犯嘀咕:「这种人都能呼风唤雨?难道只有我与他体质相克麽?」但是,当她的手从腰带内掏出那样东西时,她再也嘀咕不起来了......
是他!
「谁?」皇甫涟一贯的惜字如金,「我在城中遇见的一人。」江微思考飞快,将今日种种连在一块细想,立时便知此事牵扯之广!皇甫涟见她秀眉紧蹙,知她心中已有答案,遂问道:「那人叫什麽名字?」「我...」那句口头禅几乎脱口而出,好吧...她承认,这回她真不知道...「你怎麽知道,」皇甫涟早就猜到她要说什麽,「是吧?」他唇角微勾,是那似能看破一切的笑,江微把头垂的低低的,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也猜到,现在那张脸上该是什麽表情。
你和江湖中人打交道,怎能不问人姓名呢?厌憎的神情配上那番话,她都想好了。
只是这回...又未如她所料。「那你可知此人样貌?」江微抬起头,凑上脸愣愣地看着那尊一动也不动的雕像,眼里满是疑惑:「他不是应该骂我一番麽?」皇甫涟不自在的别开眼,「回答我。」淡淡一句话音方落,忽听啪地一声,却是江微狠狠拍了一记脑门,咒骂着自己道:「江微啊江微,你怎的连看家本领都忘了呢?真笨!」这番不着边际的言语竟把一向波澜不惊的皇甫涟吓了好大一跳。
不过她总算是回过神了。
疼吗?他想问,但话到嘴边,吐出来的却是这几个字......
你有什麽看家本领?
这下江微可得意了!「劳烦皇甫掌门差人备好纸墨笔砚,」她心下欢喜,对皇甫涟说话时也格外恭敬,喜孜孜地道:「我保证替你揪出那人!」
伏在案上,咬着笔杆,江微那双无时无刻不停歇的眼珠子时而溜上去瞧着梁子发愣,时而往下溜,看着地板若有所思,就是迟迟不下笔。「快点!」皇甫涟有些不耐烦了,同样是作画,为何她们竟有如此大的差异?她到底行不行?「你别催!」好不容易循着报复的机会,江微怎能不好好捉弄他一番?「作画本就是磨练心性的活儿,何况我画的是人,稍有差池,便会相差十万八千里。」她暗自窃喜着,这皇甫涟现下由着她摆布,当然不能就这麽便宜了他!
「这是磨练谁的心性?」皇甫涟纵然恼她这般蓄意而为,却也莫可奈何。
棱角分明的尖瘦脸庞、面如冠玉、眼带狡黠...浓墨勾勒处,神韵跃然纸上。皇甫涟的眉头愈锁愈紧,嘴唇微张,「是他麽?」他不愿相信,如果真是那人,那麽此仇报与不报,便不是他皇甫涟能决定了。
「你认识他?」江微不知何时又凑到他面前,滴溜着大眼看他,皇甫涟只觉她没羞没臊,目光不甚自在地往旁边一挪,面无表情道:「申无邪。」不过,江微接下来的反应,让他比方才更加吃惊......
「呸!这麽个十恶不赦的人也能叫无邪?」江微显然是忿忿不平,急得把市井粗话都骂出来了:「娘的!谁给他取的这名字?」「这又怪不得起名的人。」皇甫涟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没来由地想笑,这丫头虽生的娇小,却是如此天不怕地不怕,这样直来直去的个性,恐怕哪天被人杀了都无处叫冤。
「你确定是此人给你的香囊?」「当然了!我的画还被人称赞过呢!岂会有假!」江微见他玩笑不过两句,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好气道:「不相信算了!我还听到他口中念叨着什麽『聂姑娘送他的』。」皇甫涟瞳孔骤然一缩,「聂菱!怎会是她?」他一时间乱了方寸,气息也急促起来,江微瞧此模样,以为这申无邪与他交好,遂正色道:「凶手我可替你找着了,你可别想姑息养奸啊!」一道凛冽的目光忽地投在她身上,寒气森森,江微像是被冻僵一般一动不动,猛然一个骇人的念头闪过,「你...你不会想拿我做代罪羔羊吧!我...我可警...警告你....」「现在全玉琊派只认定你是凶手。」皇甫涟这话说的平淡,却让江微彻底底的绝望了,今日,怕是要命丧於此了......
你虽替自己翻了案,但申无邪这人...我们动不得。
此言一出,江微再次抬起疑惑的双目,像是要把这人看了个透般瞪着他,然後...她竟伸手往皇甫涟额上一贴!皇甫涟只愣了一瞬,随即推开,锐利鹰眸藏怒,江微却丝毫未觉。「没发烧啊!奇怪...」她喃喃自语着。
发烧?唉...皇甫涟有些哭笑不得。
「申无邪师承青眼台首座紫严道长,青眼台势力范围极广,打着道家学说的旗帜立足江湖,可背後净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武林人士虽恨之,却也忌惮他势力,故而无人敢主动惹他。」「你不也和他一样麽?」江微嗫嚅道:「半斤八两...」
什麽?解释了这麽多,她把重点摆在哪儿了?
「那聂姑娘呢?」江微总算问了句像样的话,皇甫涟犹豫了一阵,终是轻叹道:「她叫聂菱,是『香圣』聂扬之女,聂扬曾赴西域学习调制香料,申无邪也曾向他学习过,只是,半月前,申无邪忽然盗取聂扬的制香秘笈回了青眼台,可我...从未听说聂扬与申无邪和青眼台有半分交集。」「他们自是不会有交集,」江微秋波含笑,「只怕,聂家父女已被那申无邪摆了一道呢!」
知她能力不凡,皇甫涟并未有何吃惊的反应,只略微颔首,想听听这个小丫头有何发现。
「掌门...」一名下人急匆匆地赶来,山上站岗的人方换过一班,而皇甫涟等人早已进来一个时辰有余,想来他并不知道里面还有个姑娘,竟要推门而入!虽说有扇屏风相隔,但若是叫他知道二人共处一室......江微岂能不在乎?她可尚未婚配啊!她摇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你敢进来...」江微看准了桌上的烛台和皇甫涟的脑袋,心中暗忖:「我便打死你家掌门!」
咿--江微的手已扣在烛台上......
「站住!」开门声嘎然而止,江微也愣住,手上动作一僵。皇甫涟蹙紧了眉,喝道:「在门外说话!」「...是...掌门,聂姑娘来了。」「知道了,先沏壶茶,让她在大厅歇着,我随後就到。」「是。」一串俐落的命令之後,皇甫涟微微侧头,「你拿着这东西,是想偷袭他呢?还是想偷袭我?」「这个...脏了!呵呵...我替你擦擦...」江微看着烛台,心下纳闷:我刚才明明连他眼珠子都没看见啊!他是怎麽瞧过来的?
「那个...聂姑娘她...」江微吞吞口水,试探地问了句,皇甫涟迈开的步伐一顿,「怎麽?想看看?」「当然啦!虽说她是无辜的,可我也得在大家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啊!否则...他们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皇甫涟将信将疑,问道:「你知道怎麽说麽?」「放心吧!保证不连累你!」江微志得意满地笑道:「还有你的聂姑娘...」她这句话说得极细,还拿眼瞧了瞧皇甫涟,所幸他并未听见......
两人一前一後,穿过回廊,皇甫涟正瞥见地上一石子,心中本恼着下人粗心,余光又见身後亦步亦趋的小脚丫子,忽地计上心来,脚跟抬起处,石子向後飞出。
他奶奶的!江微揉着发红的额角,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说粗话了,她朝着那背影做了个鬼脸,刚才真应该打他一顿!此时,皇甫涟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飘进她耳朵里,「待会儿管好你的嘴,聂菱个性柔弱,最不喜这些市井粗言,你别给我丢人!」「是--」
果然,满脑子只有你那聂姑娘,我的命都不当回事。
玉琊山云雾缭绕,青城派依山而建,其楼阁虽非雕梁画栋,却也昂扬挺拔,气宇不凡。大厅内檀香冉冉,一白衣女子端坐客位,捧着白瓷茶盏,优雅啜茶。
「皇甫大哥!」白衣女子见皇甫涟进门,放下茶杯,起身相迎,江微细细打量着她:肤白肉细,秀若芝兰,冰肌玉骨而不落於俗艳,见皇甫涟到来时语带欢喜,却是嗓音微哑,脸色甚差。
「聂菱,」皇甫涟的语气不冷不热,「你怎麽来了?」「我...」「聂姑娘近日在山上过得可好?」江微笑意盈盈地打断她,也不管那皇甫涟的表情有多阴沉,「你...你是何人?休要胡说!我今日才上的山。」聂菱从未见过江微,见她一开口便如此无礼,顿觉心中不快,却又不知如何辩驳,只好转向皇甫涟,楚楚委屈的求助:「皇甫大哥...」
不等皇甫涟开口,江微便抢道:「山坡陡峻潮湿,仅能步行,若你是今日上山,鞋上必定沾有未乾的苔痕,裙角也是,但姑娘的鞋子和裙角皆无脏污,这是其一。」「我一向爱好整洁,自然会清除衣上污痕。」聂菱解释的甚是自然,「姑娘方才说话时嗓音微哑,显是受了寒,山上阴冷,姑娘未曾修练内功,又无避寒之地,在这样的环境待久了,身子自会着凉,这是其二。」「兴许她在山下便已染风寒,你这番话仅仅是推测而已。」皇甫涟幽幽说道,这样的质疑,除了替聂菱辩解,更多的,是想测试这小丫头究竟有多大能耐。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他心里,已经默默认同了她。
这时候还护着她?好哇!我便让你和你的聂姑娘心服口服!
江微显然毫不领情......
她脸上依旧挂着笑意,缓步靠近聂菱,倏地将手伸出,探向聂菱那略显凌乱的发髻,聂菱心中猛地一慌,本能地闪避,却没踩稳,向後一个踉跄,江微眼疾手快,迅速拉住她,那气定神闲的微笑看的聂菱心头猛跳。「你头发上有个东西,我替你取下。」江微指尖轻轻搓揉着自聂菱发上取下的粉末,烛火下,粼粼萤光若隐若现,她凑到鼻前嗅了嗅,笑颜更甚,又送到皇甫涟眼前,问道:「皇甫掌门可识得此物?」「七叶琼霜的花粉。」皇甫涟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七叶琼霜!此花只在玉琊山盛开,且花期已过,看来聂姑娘在青城山,待了足足半月啊!」江微虽未深涉江湖,却也听师父说起过各门各派的传闻轶事。七叶琼霜,生於腊月,长於梅月,谢於杏月,而今已值暮春,自是不难推断:聂菱徘徊於玉琊山已半月有余。「聂菱...」至此,皇甫涟已全然相信江微所言非虚,但,是什麽事情,令她这位行事素来磊落的女子,竟要做这偷鸡摸狗之事?何况,半月前,正好是天盟被灭的时候!
「聂姑娘待了这麽久,想必是为寻此香囊了?」江微掏出香囊,芙蓉出水,亭亭玉立,正是聂菱亲手所绣!「香囊怎会在你手上?」聂菱慌忙接过,她愈发不了解这个小姑娘了,此番前来,她本想求得皇甫涟的信任与庇护,却一再被江微撞破真相,而皇甫涟,这个向来信任她的大哥,也因为这丫头,对她产生怀疑,「聂菱,江微此话是真是假?」心中委屈难当,聂菱咬了咬唇,艰难的点了头,「皇甫大哥,你要信我,我绝无害你与玉琊派之心,我只是...」「聂姑娘莫怕,你不过是被人下了套,我会还你清白的!」江微拍着她的肩,信誓旦旦地说道。
「这事还须从令尊聂扬说起,」江微看了聂菱一眼,娓娓道来:「聂扬乃制香高手,其得意之作,便是一种名曰『朝花夕拾』的香料,此香初闻时沁人心脾,然而,只要与人的肌肤接触,随着时间流逝,此香的味道便会改变,半月之後,就会散发出如诸秽气聚集的恶臭,此香料便是被青眼台的申无邪所偷。」其实方才所云种种,皆是江微自那钱袋中文字所述,一字不差,聂菱又点点头,「而你身上,恰好有个和朝花夕拾味道极为相似的香囊,不过,香味并不会改变。」江微玩弄着发丝,在二人面前来回踱步道:「然後,申无邪他娘的那小贼...」一想到申无邪把她害成这样,她便忍不住想骂的冲动。
一道寒光射来--
好好好...我不说!哼!
「嘻嘻!申无邪的师父紫严老道在其中加入了毒药,命每位弟子外出时皆需涂抹,若香味有变,则为毒发徵兆,须找他方能拿回解药,以此测试弟子之忠诚。」这一点,江微是推敲出来的,师父曾与她说过青眼台控制人心的阴毒手段,再加上自己确实亲眼看到申无邪毒发晕倒,反覆斟酌,自可得此结论。「接着便是半个月前,天盟惨案发生,你听说皇甫掌门在现场发现的证据,便是那朝花夕拾的香味,恰好你的香囊失踪,你生怕此事是有心人所为,藉机陷害,於是上玉琊山,想伺机寻回香囊,你徘徊多日,却始终一无所获,殊不知,是申无邪那厮偷了你的香囊,还因此...嫁祸到本姑娘身上!」她拿眼狠狠瞪着皇甫涟,却被後者以更凶狠的目光瞪回来了。
折腾死我了!好你个申无邪,害的本姑娘白挨了这麽多罪...还有那个人...好在本姑娘明日就走!你们自己斗去吧!
替他忙了一下午,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也不知道送些吃的...
咚...咚咚...
「谁啊?」江微刚准备歇下,便传来一阵叩门声,「不语!」她认得这个个头不高的女孩,是在皇甫涟那儿打听的,他有两员得利大将,一个是这位哑女仆不语,另一个便是在山下与他们同行的老管家田叔。江微此刻所住的厢房,即是不语的房间,不语将这唯一的床舖让给她,自己则打了个地舖将就一晚,面对这位玉琊山上唯一的女孩,江微不自觉地生出好感。「进来吧!」不语捧着一叠新衣进来,挑了几件柔软的丝织长衫给她,又将她推到一扇屏风後面,指着一个大木缸冲她微笑。只见木缸里水气氤氲,一旁还放着花瓣和皂角,江微愣住了,这是要她......
沐浴更衣!
今天是撞着皇帝老儿斋戒麽?不给她点心就算了,竟然要她沐浴更衣!
「这...不语,我确实几日不曾洗澡,若...若你怕床给我弄脏了,我睡地上便是。」不语慌忙摇头,双手在胸前直挥,「要不...我今日就走...别这麽麻烦...」江微不知不语的动作是为何意,还道是自己添了麻烦,不语神情焦急,左顾右盼,却苦於不能解释,只能乾摇着头。
门外一双星目颇为无奈地闭上......
「公子,这小丫头怕是误会了什麽,要不要...」「你进去和她说吧!」皇甫涟望着那个满屋子蹦跳着不愿沐浴的娇小影子,轻叹了口气,「果真不让人省心,无怪月掌门亲自寻上山来,为他这个小徒弟开罪。」不知怎麽,心中有两个模糊难辨的身影缓缓涌现,那把刀、那幅画......她们不应该是两个人麽?为何她们各自的特徵,竟巧合地出现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身上呢?皇甫涟捏了捏眉心,吩咐身旁那人道:「田叔,今晚用过餐後,先送聂菱下山吧!明日我需出趟远门,这件事情未查清前,我暂时不会再回来。」复瞥了眼屋内,凝眸许久,关於她的只言片语,他终是一字未提。
「掌门...」田叔晓得:天盟被灭,对早已外强中乾的玉琊派而言无疑已近油尽灯枯,对这个刚上任的年轻掌门而言,更是对方有恃无恐的挑衅,要为玉琊派讨公道,势必要和紫严正面较量,如今皇甫涟下山的目的可想而知--揭发青眼台的阴谋,只是,敌暗我明,这一路必定危险重重。田叔满脸忧容的看着倔强的身影,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
她...皇甫涟移开目光,犹豫再三,仍是没有说话。
挺好的...她这样,挺好的...
皇甫涟走了......
既然要关心,为何不亲自说明呢?真是个木讷小子!田叔抿着嘴苦笑,略带担心的摇了摇头,推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