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荣王府花园台阶上蓄上的霜雪,都给化成了清澈通透的水珠,一点一点坠在初绽的枝枒。
寒冬渐远,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浓烈的春意,春雷乍响不过几天功夫,屋里滚着毛边的衣衫、厚实的缎被,就让蓝琼鸾指着,给下人一一收了去。
去年给压在箱底的灿亮春衣又给翻出,摊开铺平,燃上炉子薰上半日时间,便有了春日盛开花蕊的芬芳滋味。
寒风尽,东风抚,合该是春暖花开的大好时节,荣王府内的两个主子,却是大眼瞪小眼,半晌无语。
男人一派束身装扮在屋里来回走动,宝蓝色绸服贴服於线条流利的身躯,衣摆垂在脚边,遂着男人的动作一摆一荡,轻轻打在皂色莲纹靴面。
终是滞下脚步,男人却又风骚的在屋里摇起纸扇,却不是对向自己,而是端坐桌旁的女子。
「夫人……再说一次,成麽?」
午膳刚过,窅儿给上上来的茶水还冒着烟,这一搧恰好直接把湿润的热气,全给抚向蓝琼鸾的脸。
抹了把脸,灼上热烟的脸颊有些红晕,蓝琼鸾十分真诚的对着男人说:「王爷,我是说这次春狩,我也要随驾……以蓝家代家主的身分。」
弓起身,高莲华将扇子扔到桌面,将手掌撑在膝盖上,以方便和蓝琼鸾对视。
倒映着妻子的灵动杏眸,高莲华狭长飞扬的桃花眼跳跃着兴味,「喔,什麽时候发生的事。」
故作神秘的掐指一算,蓝琼鸾把十根手指都转过一遍,才笑呵呵的回应:「不巧,正是四天前。」
四天前,恰好是春狩一概行程订下,李德富捧着高慕华圣旨,诏告天下春狩便在五日後,而高莲华终是能落下宫中工作的时候。
「还真是巧。」高莲华冷哼一声,这时间还真是掐的刚好。
春狩内务处里完毕,这几日的男人转而操办起春狩巡防,忙得不可开交,连回宫述职都没腾出时间,自然没法打听着,这次蓝家代表换人之事。
「这次爹说了,让陛下事前莫声张,蓝家家主即将易位可不是小事,要风声透出扰了春狩可就不好了,所以这事说来,怕是真没几个人知晓。」
注意到高莲华带着疑惑的眸,蓝琼鸾一句话,就算交代了一切。
也不怪没人到高莲华面前说起,真要说起,还是知晓的人实是太少,又给高慕华同蓝家主齐下封口令的缘故。
「那夫人呢,春狩前一天才和爷说起,作何居心?」挑起眉,高莲华这几日虽多是日出而出,披月而回,对府中状况多有疏忽。
可午膳回来换件衣衫的时间还是有的,没道理蓝琼鸾一句话都没跟他提起。
「王爷不用担心,府中事宜我早有打点,绝不会因为春狩而误了事。」男人面色不佳,让蓝琼鸾是立刻趋吉避凶,先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後,才又说道。
「陛下许是以为我先给你提了,才没对你多说,而我……又给忘了跟你提。」
「忘了?」依旧阴阳怪气,高莲华神色莫辨的盯着妻子,显然是没想到会从妻子口中听到这句话。
蓝家小姐何许人也?
蓝家主手把手交出来的下任家主,才名便是养於深闺,抑是无法遮掩。
这样一件大事,说就给忘了,高莲华倒宁愿相信窦智胄不小心给撞着头,转而高举双手叩谢天恩,表明高慕华是他心底的日月光,此生要为高慕华鞠躬尽瘁,肝脑涂地还比较可能。
男人眼神太灼热,从膝头挪开,逐渐逼近下颔的大掌太有压迫感。
蓝琼鸾腰肢挺直,特别有骨气的说道:「也许是王爷每次抽空回来,都不小心吃掉我碗底的狮子头,我才会被吃着吃着,就忘了。」
很不巧,男人和蓝琼鸾对於吃食的喜好,很怪异的在某刻同步了。
尤其是当狮子头出现在蓝琼鸾碗里时,高莲华的举筷率是大大提升。让对於狮子头多有眷顾的蓝琼鸾,只能无奈的看着从自己碗里,到盘里的狮子头都以十分迅速的方式消失。
怔愣的盯着一脸正气凛然的妻子,高莲华想抿住唇角,却几次都没成功。
男人最後索性铁臂一伸,将娇小的妻子一把从椅子捞起,孩童似的坐在他健壮的臂弯上。
与地面突然拔高的距离,让蓝琼鸾像只给拔了毛的鸡崽,猛地绷住身子,掐着男人肩膀的手瑟缩着,却又习惯性的紧着脸。
这模样倒是愈发显得她慌然失措,引得男人朗声大笑。
震颤的胸膛激荡出如战鼓轰隆的响亮笑声,高莲华兀自笑的欢,憋得蓝琼鸾脸蛋更红。
男人鼓动的胸膛牵动身子一颤一颤,差点没把蓝琼鸾吓得不顾形象,直接从男人手臂跳下来。
过足了戏弄妻子的瘾,高莲华一脸正直,将妻子放下後,还不忘理了理蓝琼鸾颊边散下的发。
「夫人,你小心眼了。」
男人促狭地笑,让刚失了面子的蓝琼鸾立刻燃起十二万分的战意,断断不肯连里子都给扔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王爷可听过?」哪里顾得上自己歪取命题,扭曲了男人的话,蓝琼鸾也一脸正经地说。
眼见端庄的妻子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显然是被逼急了。高莲华咧开嘴,也不点破,只是顺着她说下去。
「万年船也太久,都要成妖魔鬼怪了。」上前几步,高莲华偏过了头,手指在窗口轻轻一推,瞬间漫入房中的花草气息,彻底卷走了最後的冬意。
方才嬉闹弄乱的金丝冠带落在肩头,高莲华眼底情绪复杂,可染上灿阳点点却只剩下一片化开的温徐眸光。
站在窗边的男子侧着脸,眼神甚至没对向自己,可蓝琼鸾心底却是蓦然一跳,有了一瞬的不受控制。
「百年足矣。」
属於他与她的这百年,他会护她周全,即便是涉入他最厌恶朝堂,一笔一笔的算计着那埋藏阴私尘霾的人心。
这是他曾经许诺蓝桑凡的话,也是他心底,在一刹那猛然翻搅而上的念头。
沙场横行,沾染身上的鲜血算也算不清,沥也沥不净,在生死关头中历练出来的直觉,有如野兽一般的精准直接。
就在这样平和的春狩前夕,高莲华却是心口一震,对於蓝家主突如的决定,他总觉得不单单是蓝琼鸾所言那样简单的理由。
可尘埃落定,春狩不过明日,他连去蓝府问上一问的功夫都来不及,终究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所求却不过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