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温季回到文创园区时是一点多,重回公演的会场,L栋的长廊已有等候看戏的队伍,我没有预先买票於是排至左边,温季则拿出手机电子票券给工作人员扫描。
「你先上去吧!我要排队。」我告诉温季,温季对我比OK上楼。不久,现场排队的观众也开放入场,上楼後,我走在和十八年前相差甚远的走廊,意外发现摆放在楼梯口的漆蓝长椅居然还在那里,只是下方的木条断落。文创园区L栋二楼除了实验剧场外,还驻有一间书店和某国乐团的练团室,走廊最深处才是实验剧场及演员们的休息室。
当其他观众入场後,我看见温季停在实验剧场外的长桌前,尚未入场,我纳闷地靠过去,原来卖周边的地方被移至二楼,而温季在翻弄桌上的木色小物,两名男孩子坐在那,左边的高男孩在和温季说话,另个戴着口罩的男孩则拿着奇异笔在一个木制的小舟上涂鸦,神情认真。
「这是我们公演『重剧时──小时候』的周边商品,因为我们今年的主题是『童年』,所以周边是模型,总共有五款,各自代表一所学校的演出,很欢迎您们蒐集喔。」左边的男孩说,他身得很高,坐着也高过他的夥伴一颗头。
他从绘画中的男孩手里抢过小舟,递给温季看,那被口罩遮住的嘴似乎噘了一下,让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上头有一只小马的轮廓,温季看了看,把他还给戴着口罩的男孩,男孩和他说了谢谢,又开始继续画画,替小马加上五官。
压克力展示架夹有小纸条,用宋体写着每个商品的名称。
乐园的木马、折翼的飞机、心中的城堡、时光的小舟、慢掉的钟表。
在心里默念商品的名称,我问高男孩道:「这是要回家自己组装的吗?」
「对啊!但您可以买我们组装好的。」
「哈哈,柯小姐感觉就不会组,你会把它们毁掉。」
温季嘲笑,我想到我小时候也拚过类似的立体拼图,是伦敦铁桥的造型,几乎是全程求助我姐才终於完成那别脚的作品,在话剧社第一次为表演做道具,用段考完的整个周末产出一把青龙偃月刀和倚天剑,原本还自信满满替它们拍许多照片,结果木子老师一看,第一句话就是「嗯……可以做好一点吗?」我整个就自卑起来了。
无法反驳的我,瞪着温季无话可说,他又嘻嘻地笑了,我只好我继续问高男孩:「我们现在要看的两场戏是对应哪两个呢?」
「桥女的是『时光的小舟』、旭中的是『慢掉的钟表』喔。」
於是我和温季对看一眼,很有默契的,各自买下自己母校演出对应的模型。
这是我第一次当观众坐在实验剧场中,明明说好毕业後每场都要来看,不过是空话。光线不足的剧场内,距演出时间还有五分钟,席柔软的黑胶地而坐,有种和空间融合在一块的幻觉。
「这真的很赞,每个东西都有一个故事。」
温季开始观看周边,从木板间抽出一张细纹纸小卡,阅读上头的文字,我从节目单移开目光,他拍拍我肩膀,「欸,你的小舟借我看一下,我要看里面的小卡。」
我小心翼翼抽出我的小卡,自己先阅读。温季等我看完後,叫我念给他听。
「嗯……好。」我小声地朗读起来。
时光的小舟:
摆荡啊摆荡
无忧无虑地摆荡
摆荡到年少的时光
和被遗忘的地方
「那你的呢?」我问温季,他侧着头念道。
慢掉的钟表:
慢慢地
慢慢地
将时间拨给自己
听骨骼的呼息
和日子流逝的声音
「现在的小孩,真的是很优秀。」温季喃喃,我点头附和,一面将周边放回包包内。室内逐渐连微弱的灯光都被灯光师收拾起来,观众席黑漆一片,只剩舞台一个小小的圆形区域正亮着。一个舒服频率的女声响起。
「欢迎各位莅临二〇三八年嘉义高中职话剧联合公演《重剧时──小时候》的会场。云嘉话剧社联合公演源自二〇一六年,至今已是第二十三届。让云嘉地区的热爱戏剧的男孩女孩,可以有挥洒自我的空间。『重剧时』为二〇二一年开始沿用的名称,期望今日在场的我们,都能因为热爱剧场而『重新聚在一起』,因而有了这个名称。」
听见「重剧时」的理念和源於的年份,一份情感慢慢地浮升於心。
「『小时候』为今年的副标题,呼应今年的主题『童年』,藉由述说儿时的故事,给我们勇气再度面对『长大』这个课题,也希望踏入剧场的观众都能想起自己儿时的模样,和对生命的初衷。」
「那接下来演出即将开始,这边有几件小提醒,一、剧场内严禁饮食。二、非相关工作人员请勿随意摄录影。三、请关闭手机及任何会发出声响之电子器材。四、为维护演出者及场内观众权益,节目开演後禁止入场。感谢您的配合。」
主持人停顿片刻,我正坐起来,表演要开始了。
「第一场要演出的是石桥女中的《小舟是我的时光机》。『小时候,我们都想划船到很远的地方,但现在,我只想回到你们的身边……』」
主持人介绍完表演及相关规定後,离开舞台。这时舞台的灯光也暗去,一个没有麦克风却十分洪亮的声音从翼幕传开,我认出是方才那双马尾女孩的声音。
「摆荡啊摆荡……摇摆啊摇摆……」灯光开始微微亮起,舞台Center的地方多了一艘状似以纸箱凑成的小船,四个穿石桥女中制服的女孩手持自制的桨坐在里头,在黑胶地板上划船,缓慢的钢琴音乐像山涧一样溜出来,感官宛如真的浸泡在清凉的溪水中。
几秒後音乐停止。舞台开始出现女孩的喧闹声。「张晓媛,你划太慢了!」
「不是我啦!是她,她从刚刚就一直在吃零食。」
她们将手指一齐指向我方才遇见的女孩。
「中午要到目的地,我不想正中午的在这边划船!」
「好啦,我不吃了。喂鱼好了。」手上的饼乾倒在地板,看见不知道什麽纸屑做的饼乾,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场上回归安静,音乐再度响起。那原本坐在舟上、被指责的女孩站起身来,继续尚未读完的小诗。
「摆荡啊摆荡,无忧无虑地摆荡,摆荡到年少的时光,和被遗忘的地方。」
「我总是想起,和朋友划船的时光。」
女孩用好听的嗓音说出这句话,我心里有个悸动,我看温季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
「距今已经两年的春天……」女孩说出她们故事的时间。我也想起那个时间点。
十八年前的夏秋之际。
「我们走在了一起。」
聆听着背景音乐,不由自主地阖上眼。我的意识开始从时间被抽离,感觉舞台上的光热,让我的血液沸腾。
在现在身处的空间里,我当过演员,和夥伴围圈分享过心路历程;爬上梯子装过一颗灯,在这里上过课。而在更之前,我和他们为表演争执过,我们彼此对立过;在更之前呢,再更之前……
更久远的之前,我成为话剧社一员……
我想叫温季一声,但因为在剧场中我没有出声。
我看了舞台上慢慢暗去的光,又转头盯着他看,感觉,他脸上岁月的痕迹,突然消失无踪。
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我们生命的线开始偏折靠近?
什麽时候开始的,我们也和这群女孩一样走到了一起?
记得是时晴时雨的正夏,记得单车穿破了风,记得身边的人……
啊!我想起来。
看着温季我就想起来了。
「从今天开始,希望你们走进这里时,只留下你自己。」那时我们十六岁。
二〇二〇年,仲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