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
略不安地瞥了瞥四周,拧紧眉心,黑发少年神情紧绷地於旁跟紧,表情却说不清究竟为不安,又或为不悦。
──或许前者更多吧,一目连想。
於是袍袖下的手轻拍了拍他紧绷着的拳头,他偏首轻笑笑,「别担心,说好来陪我瞧一瞧的?我也会陪着你。」
──担心什麽啊,可是自己担心他又被这些虚伪做作的人类给骗了去。
望着他如春风般温和的笑颜,荒沉了沉眼,方又抬头瞧了瞧四周谈笑晏晏的人群。
替他重建神社後,百年来被遗忘於伊势林间的风神,因这神蹟总得令人重新记起。虽说大多都尚是抱着观望的心态前来,但他想,总归能让他重新拥有信徒。
「於守护之任作责的神而言,神社可是十分重要的啊。」
从前至地府拜访那位阎罗之主时,他曾闻得那女人漫不经心地提及。
「神社作为一方神明为人类信仰需要之证。倘若失了神社,便也失去作为神之资。呵呵……这些神啊,倚靠人类信仰而活,说来却是可悲呢。」
──失去作为神的资格,因而消逝,或成为妖怪。多数神明选择了消失,或堕为恶妖……可一目连却没有。
荒却不禁有些担心。
若是再这般下去,他还会再次消失麽?
约是秉持着这心情,他便觉自己说什麽也得替他重现神社──即便他厌恶人类。
可他不想他便这麽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想他再那般立於朽柱之上,安静而寂寞地远眺。
他眼里的孤独,很碍眼啊。
「嗯。」沉默半晌,他张开手掌,将他拍上来的手牢牢牵握起来,「走吧。」话落,又朝他示意眼色。
见此,一目连有些惊讶地侧眸瞅了他一眼。
握住掌心的手依旧温凉,却不容挣脱,方才还有些惴惴的少年坚定地领着他向前走,臂膀宽厚而坚实。
──这个孩子啊,固执得很呢。
他替他重建了神社,渐有信徒前来,神社也日益热闹,见此,一目连便以巡视之名,趁此机会化形带他去人类村落走一遭。
其实他替他重建,他却感觉思绪有些复杂难言。
被遗忘数百年,选择堕落为妖,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风神,也失去守护此地的资格。是人们不再需要了他,而自己却仍想留守,固执地不愿消逝。
即便重回了模样,却也已非当初,又有何意义呢?
不知他心中何想,他思忖许久,却不好拒绝这个孤傲少年的好意,便想,啊,那便趁此机会,想法子令他对人稍稍释怀些吧。
他相信他的子民,大多都是善良可爱的人们。
毕竟──他当初正是为他们所吸引啊。
他想,当是因为荒於那座临海小村出现时,便已是「神赐之子」的身分,才会这般遭到利用……人情有坏亦有好,他想让他见见好的那一面。
至少,能令他不再这般感到怨恨……便作是於他这番好意的回报吧。
想了想,便就任他牵住自己的手,当他是因还不惯与人相处而感到不安所致,便做给他些安心。
百年变迁,当年朴华安谧的山脚小村已成了已商为业的小镇,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化形为人,却仍是以纱布遮着失去的那只眼睛,即便着一身普通布衫,仍令一目连於人群中格外显眼。
「啊。」
从路边摊贩手中买了一支糖回来,回头看向那个神情紧绷得几乎能把周围的孩子全吓坏的少年,一目连笑着晃了晃,「荒,吃糖麽?」
那个彷佛哄人似的表情却令荒有些不悦,又瞅了瞅四周好奇围观的孩子。「不。」拒绝地皱紧了眉头,他撇撇嘴。
一目连莞尔,见他也不愿拿,便将那支糖葫芦靠得离他嘴边近了些,「荒没嚐过吧,就试试看?」对着人笑眨了眨眼睛,想以他经历,总被关於神社里头,当是没吃过这些童年的孩子喜爱的东西……何况他的心性可还像个孩子呢,说不准会喜欢。
眉心蹙得更深,荒正想拒绝,於他听说起时却微微一愣,正是被他给说中。
身作神赐之子,他从未体会过平凡孩子该有的快乐,只能於神社里瞧着他们绕在外头高高兴兴地玩闹。
犹记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便换了便衣偷溜出去想同那些孩子玩,却立刻便被发现,让人捉了回去,还遭得神社的人打了一顿,让他以後不许再这般。
糖……该是什麽味道的?
「嚐嚐?就嚐一口。」见他神情松动,便又报以诱引地更凑近几分,一目连微微偏头,笑意更盛。
看着他看来倒有几分期待,虽不明为何,荒抿着唇顿了好半晌,仍张嘴凑过去咬了一块。
糖衣清脆地喀滋一声被咬下,含入嘴里,陌生的甜腻味道於口中化开,有些腻人,却於心口带来某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原来这便是糖的味道,他微微垂下眉眼想。
却和他的笑容有些像,令人莫名地悸动和软化。
「──哇,小哥哥这麽大了还吃糖!」
一边忽地传来小孩子高呼的嚷嚷声,小女孩儿伸直了手,直指那边含着糖的荒,像是看新奇动物般的神情,小脸儿仰的高高的。
荒见状回神,方才还有些软化的神情立刻为她这举动不悦起来,又觉有些恼羞,皱紧一张脸,开口便欲发作。
赶忙於他之前上前,一目连蹲下身子,伸手拔了颗糖,笑笑地朝小姑娘递过去,「长大了也能吃糖呢,小姑娘也嚐一个?」独剩的那只眼睛笑意盈盈,他笑着将一颗糖递予那孩子,看着人高高兴兴地吃下。
都是孩子呢──他微微失笑地想。
伸手轻拍了拍孩子的头,他笑了一笑,正想开口说些什麽,那小姑娘却蓦地将他遮盖住的浏海掀开,好奇而困惑地看向他被绷带牢牢缠住的另一边脸:「小哥哥的眼睛受伤了吗?」
一目连见状一愣,神色一瞬凝滞,一旁的荒亦随之紧绷起来,下意识以为他又要被伤害,眉头一皱,便欲去把那孩子挥开。
小姑娘却是抬起小手,神情认真地触上他脸上的绷带,安抚似地摸了摸,「母亲说受伤好疼的,小哥哥一定也很疼。」
动作却不禁随她这般一顿,荒滞了动作,一目连亦微微愣神,方後才再笑开。
「嗯。」目光微微柔和下,他轻揉了揉小女孩儿的头,「已经不疼了哦,你真是个好孩子呢。」
未想竟得会是这般,荒一下有些怔忡。
人类……也是能感同身受的麽。
他却不住在意起,一目连浏海被掀开时,那样一闪而逝的抗拒和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