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对话声，孙群松开怀里的梁葳，迈开步伐朝声音的来源走去。
见状，梁葳连忙跟上，两人在转角处停下脚步，身子贴着墙壁，静静地聆听着位於不远处的两人的对话。
「你说什麽？」听见孙承嘲讽的口吻，孙翰一向沈稳内敛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愠怒，「你来到盛宇之後，帮我捅出的篓子还不够多吗？上警局、跟女人传绯闻，要不是今天晨会遇到急诊科的柯主任，我都不知道你还差点动手打家属？」
孙翰瞥了一眼孙承白袍衣袖下若隐若现的刺青，冷哼了一声，「这里是医院，不是夜店。你是个医生，拜托你有点医生的样子好吗？满身刺青，有哪个病患会愿意把生命交给你？」
如果是平时的孙承，应该早就被这番话给激怒了，可是这回，他只是低声一笑，嘴角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两眼迎上孙翰的视线，「你知道我身上为什麽会有这麽多刺青吗？」
「⋯⋯」孙翰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麽问，一瞬间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觉得我妈是个双面人。对外，她是个温柔细心的护士，但对我而言，她却是一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人。」孙承平淡道，语气不带一丝起伏，「小时候，我只要做了任何让妈看不顺眼的事，像是晚餐没有在三十分钟内吃完、考试考差了、或是在家不小心吵到她，她就会叫我在地上罚跪、用棍子打我，常常打到皮开肉绽，就算伤口癒合了，也会留下疤痕。」
孙翰微微瞠大眼，眸中多了一丝错愕。
「後来她交了一任男朋友，是个整天只会赌博、游手好闲的废物。」孙承眼里的波浪很平静，如同一滩死水，不带任何感情，「有长达三年的时间，那男的每一次输钱、喝醉酒、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拿我当出气筒。我妈知道了也没有阻止他，反正在她眼里，我不过就是一个拖油瓶，跟垃圾没什麽两样。」
「⋯⋯」孙翰内心的震惊全反映在脸上，哑口无言。
闻言，梁葳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反射性用手摀住嘴巴，深怕不小心发出声音，却无法压抑内心的错愕与震惊。
回想起上一次在急诊室的事件，梁葳顿时明白当时孙承为什麽会对那名疑似虐童的男子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因为，他曾经也是受害者⋯⋯
梁葳仰头瞥了一眼身旁的孙群，只见他的表情很冷静，除了眼里的黯淡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彷佛从那次的急诊室的事件里，他就已经有所猜测。
所以他那天回家才会上网搜寻孙承⋯⋯
「每一次站在镜子前、看到这些疤痕，都让我感到反胃，所以长大後，我选择用刺青盖过这些伤口，假装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些事。」孙承黯然地说道：「这些事情，你不知道吧？」
「⋯⋯」孙翰沉了口气，才低声道：「我不知道。」
「很难想像吧？毕竟她平时对你百依百顺，在你面前总是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孙承冷冷一笑，「但早在你抛弃她、选择富家千金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再是你心中那个清纯、一路在你背後默默支持你的青梅竹马了。」
「⋯⋯」孙翰想要反驳，却什麽话也说不出口。
「总之，我从小成长的环境，是你、或是你那个从出生起就拥有一切的儿子，一辈子也不可能会理解的。」孙承冷漠道。
听见这番话，孙群身子一颤，拳头不自觉地紧握，黑眸蒙上一层灰。
注意到他的反应，梁葳连忙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手。
她想要拉他离开这里，因为她知道接下来的对话，只会让孙群那好不容易复原的伤口再次被人揭开，可是她也知道依孙群的个性，他不会选择逃避，所以她只能陪着他。
可是这段对话，就连她一个外人听了都觉得不忍心⋯⋯
「小时候我常问自己，为什麽我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到底做错了什麽，出生在这种家庭？」孙承扯了扯嘴角，「不过现在想起来也真可笑，你缺席了我的整个人生，我却为了想要得到你的认可，知道你不会承认一个玩音乐的儿子，所以放弃了我真正喜欢的事，拼命念书考上医学系，就为了想要成为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孙翰拧起眉，想要解释，孙承却不给他机会。
「我以为成为医生，你就会真正把我当作你的儿子，但我太天真了。」孙承轻笑，自嘲道：「我也以为当了医生，我会变成一个更好的人，但事实却正好相反。你让我发掘了我内心丑陋的那一面，让我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看不起的人。某些东西，我以为拥有了之後会让我感到快乐，但我却觉得现在的我变得比以前更可悲。」
「孙承⋯⋯」孙翰开口唤道，嗓音带着一丝哑，前一秒的怒气已经消失，取代的是歉疚。
也是这个瞬间，孙承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名字从他的「父亲」口中说出来，是如此地陌生。
「你也不知道我为什麽会选择急诊，而不是像你一样走外科吧？」虽然是问句，他的语气却是肯定，「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对过我好的人，在那里。」
「⋯⋯」
「所以别怪我行为不检点、性格扭曲，这有一半都是你们造成的。」孙承无所谓地笑了笑，如同平时放浪不羁的他，却不再意气风发，反而显得凄凉，「也许在别人心中，你是一个好医生，但对我而言，你是我见过最差劲的人。」
他两眼笔直地看向孙翰，表情尽是冷酷，没有一丝犹豫地缓缓说道：
「你这种人，不配当一个爸爸。」
丢下这句话，孙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个瞬间，他眼里的悲伤、凄凉、与自嘲，谁也没看到。
过了不知道多久，天台恢复了原本的宁静，耳边除了风的呼啸声，什麽也不剩。
「孙群⋯⋯」梁葳抿了抿唇，抬头看了孙群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良久，才弯起一抹牵强的弧度，「我没事。」
虽然他嘴巴上这麽说，内心五味杂陈的心情却全部反映在脸上。他阖上眼，试图平抚内心复杂的情绪，深吐了一口气。
「只是觉得很讽刺。」孙群无奈一笑，「我们都曾经想要成为像我爸一样的人，但为了什麽？一个不值得拥有家庭的人的父爱？结果到最後，我们只是变成了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他们互相伤害，让彼此都成为了自己心中最讨厌的模样。
值得吗？
回想起高中时第一次见到孙承的场面，孙群不禁心想，当时他是用什麽样的心情对他说出那些话？
也许就像孙承说的，他一辈子都不会懂。
「孙群⋯⋯」梁葳心里泛起一阵疼，上前轻轻抱住他，将他的头揽向自己，温柔道：「我在这，你可以不用逞强。」
「⋯⋯」轻靠在她的肩膀上，孙群没有说话，眼眶却忍不住一热。
明明在他心里，孙承一直都是个可恨之人。他所做得每一件事、说得每一句话，都只是为了看自己痛苦挣扎。
所以孙群不懂，为什麽在知道这些关於孙承的事情之後，他会这麽难受？
难受到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