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年,东南部的杜公镇。
今年的春天特别冷,街道冷风飕飕,行人不时把衣领拉高,试图挡住刺骨的寒气。杜公镇邻近鄂城,不时有前往鄂城的旅人途经此处,也算热闹。可最近旅人稀少,街道更显冷清,摊贩的生意变得清淡,门可罗雀。
这时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走进大街,格外招眼。在队伍最前方,身姿笔挺地骑着马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面容清秀,束着一条乌黑的马尾,眼神冷若冰霜,却又如秃鹰般锐利,有着不符合实际年龄的稳重感。
而队伍中间是一顶蓝色的暖轿,轿箱两壁皆雕镂金花,连轿帘都以金丝银线绣上百鸟图,流苏优雅地垂落在两侧,随着轿子左右摆动,好生气派,一看就知轿中人非富即贵,而且并非一般的「富贵」。轿子笼罩着不容人亵渎的皇族之气,路人纷纷自动让出空间。
待队伍走远了,杜公镇的村民围在一块儿,盯着队尾开始讨论起来。
「如此大阵仗,这是哪家官人的轿子啊?」
「听说是二皇爷来了。」
「现在这时势来咱们杜公镇?不怕被西山妖怪捉了去?」屠夫老胡拎两块猪肉走过来问。
「老胡,说你井底之蛙!咱们二皇爷是何等角色?妖怪看到他还不夹着尾巴跑吗?」
「就是呀!你没听说过『世上只有二皇爷除不完的妖,没有二皇爷除不掉的妖』吗?」
「他不是皇爷嘛?皇爷咋还去除妖呢?」
众人叹息,心想着这老胡是不是整天在猪群里打滚,连脑袋都被同化成猪脑了,竟然连德高望重的二皇爷李若白都不认识了!
说起这位二皇爷,打从出生便是个奇人。传闻他出生那天,天放异彩,百鸟齐鸣,处处祥瑞之兆。更神奇的是,二皇爷出世之时,手持白玉,白玉上雕刻着凤凰朝日的图案,被指天降贵人,必然是上天钦点的下任天子。
老胡歪着头,冷不防又问了句:「怎麽刻凤凰,不刻飞龙呢?」
「……」
「反、反正就是命定之人,天赋异禀!」
天赋异禀是指二皇爷天生具辨别妖物之能,自古以来许多妖怪都会伪装成人去接近人,凡人以肉眼是不能分辨人妖的,偏偏二皇爷就有这种天赋。
「可凡人之躯始终不能与妖物抗衡呀!他们妖力强大,一根手指都能把人压死!」
「天赋异禀又何止如此!二皇爷骨骼精奇,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光看书籍就能自个儿琢磨出一套又一套的绝世神功!」
江湖皆知皇爷武功举世无双,加上他的识妖天赋,为民除妖平害,为国平定边疆,可谓文韬武略,战功显赫,深得民心。
「天子之位如今仍空悬,还不是二皇爷的囊中物吗?」
「哎,老胡,这就说不准了。虽然二皇爷战绩辉煌,又深受百姓爱戴,但是性格嘛……有些古怪。」
「此话怎讲?」
「这位二皇爷嘛,是个天才不错,可偏偏不爱朝政之事,数年前立下战功,皇上说要赐他蜀州封地,那里沃壤千里,物产丰饶,繁荣至极,谁料他却向皇上要了鄂州这种乡下封地!」
鄂州与皇都天各一方,二皇爷居然选了一块离皇都那麽远的封地,当时在场的所有高官臣子无不瞪大了眼,错愕得说不出话。不过,更让他们傻眼的是,在他的整治下,打通了鄂州的海陆交通,直达四面八方,竟让本是鸟不生蛋的鄂州成了商贾旅人的进行贸易的必经之地,日渐变得蓬勃起来。
「这麽说来,这次皇爷来主要是因为西山妖怪作祟?」
「可不是嘛!听说还是他主动奏请皇上到西山除妖呢!哎哟……说起那妖怪我都起鸡皮疙瘩了……都吃了十几个人了,连屍身都找不到,现在都没有旅人敢来,再这样下去,要是他饿了,跑到咱们杜公镇吃人怎麽办?」
「现在皇爷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苍天有眼,行个好,让皇爷顺利把他收了吧!」
老胡看到她们眼底充满了对皇爷的爱慕和敬仰,甚为不解,他实在难以想像世上竟然有如此厉害的人物。
唉,不过是谁不重要,反正他们老百姓也就图个平安,要是他真能把西山那只妖怪收了,当然再好不过,不然再耗下去他们真得挨饿受冻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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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公镇的镇长莫老爷连同夫人和众多家仆早已在门前恭候,盼了一个早上,腿酸得要紧,终於瞧见贵人的队伍,连忙步下台阶上去迎接。
「瑾然大人。」莫老爷向马上的男子俯首敬礼,再转向轿子鞠躬敬礼,「二皇爷。」
轿上没有动静,而瑾然也没有要下马的意思,只微微颔首回道:「莫老爷,许久不见。」
「天气寒冷,皇爷请先进府吧。」
「家仆留下,皇爷直接到西山。」瑾然言罢,示意身後家仆先行进府。
莫老爷一愣,皇爷从鄂城前来,虽然路程不远,但也算舟车劳顿,皇爷乃万金之躯,竟然不准备休息,打算直接杀上西山?这未免太……
莫老爷迟疑片刻,还是决定问:「皇爷赶了一天的路,不先歇息一晚才作打算?」
「西山妖怪喜爱夜间出没,皇爷想趁入黑顺道把他一并收拾了。」瑾然把这吓得杜公镇上下夜不能寐的妖怪说得跟只普通野兽没两样,感觉就像「这点小事很快就处理好」,莫老爷一时语塞。
「哦……好、好,那……皇爷切记万事小心。」既然皇爷已有打算,莫老爷也不好多说什麽。
瑾然点点头,待家仆都进府後,连同轿夫直接往西山出发。
太阳徐徐西下,西山沐浴在余晖的紫霞中,失去日光的森林增添了几分神秘和诡异。几个村民背着木头走下山,从杜公镇到西山只有一条路,刚好碰见迎面而来的黑衣男子和轿子。
见他们正往西山的方向走,其中一位村民忍不住开口拦截他们:「公子你们……是打算进山吗?」
瑾然停下,微微点头。
村民四目相觑,眼看天色昏暗,於是苦口相劝:「我瞧着你面生,是从外地来的吧?这西山里头有妖怪,我劝你们还是别去的好。」
谁知这黑衣男子听见,却听而不闻,漠然置之:「无事。」
「那只妖怪晚上会跑出来吃人的!已经有十几个旅人入山後无故失踪,至今尚未找回屍首!」
「你见过妖怪的模样?」瑾然问。
「呃……亲眼倒是没见过,但有人见过,说是一条蟒蛇精,身长百丈,尾巴长了两个毒鈎,一瞬间就能把人鈎走!」
瑾然沉思了半刻,道:「明白,非常感谢。」
「这……你们还想去啊?」见男子点头,轿中人亦没有回应,村民摇头叹息,再回头看了眼阴森诡异的深山,顿觉全身汗毛竖起,只能留下一句祝福,继续赶路,「那、那你们小心啊!」
瑾然灵敏地跳下马,走到轿前,道:「皇爷,到了。」
轿帘被轻轻掀开,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手执象牙摺扇,悠然地从轿子走到霞光之下,他白皙的皮肤被染上一层金光,映衬之下轮廓更显分明,杏眼似水,三分慵懒,三分漫不经心,混合了空灵和俊美,未语却散发着出尘脱俗的气质。
男子一身的气息过於清净,夕阳烘托下更是美得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仙人,让轿夫都一时看呆了。
这就是当今圣上的二公子,鄂城二皇爷,李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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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升上树梢,瑾然和李若白摸黑穿过寂静的森林,来到一个隐秘的洞口前。幽深的山洞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好似张开血盆大口的怪物,能吞噬一切生物。他们还未靠近,就能感觉从洞中吹拂而来的寒气,异常诡异。
「皇爷,这应该就是村民所说的洞穴。」瑾然低声说,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正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环境。
李若白凝视着洞口,若有所思,沈默了半晌,方开口:「你留下把风。」
然後便搧着扇子,不徐不疾地走进黑漆漆的洞穴。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李若白拿出一颗夜明珠,隐约看见四面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水滴顺着钟乳石流下,滴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滴滴答答」声。黑暗中阴风缭绕,李若白泰然自若,径直向深处走。
洞道纵横交错,他却好像知道路一般,走的每一步都没有犹豫。越往内走,血腥味越浓烈,突然脚下「喀嚓」一声好像踩碎了什麽,他淡然往下一看,居然是一根人骨。他挑起一边眉,收回目光,不急不缓地穿过了走廊,终於看见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型洞穴。
月光穿过石缝照在洞中央的泉水上,泉水竟是一片邪乎的血红色,水中月影倒映在石壁上,幽暗的光线照亮了水面,也照清了洞内的骇人情况。
眼前的洞穴血污斑斑,遍地屍骸,不是腐烂的人头,就是漂浮在水上的残肢断臂,有些骨头上还牵连着皮肉,滴着血,地面是一条又一条的红血路,触目惊心,彷佛人间炼狱般恐怖。
强烈的铁锈味和腥臭味搅和在一起,令人作呕,李若白用扇子掩住口鼻,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平静的血泉上。
泉水之下释出阵阵妖气,正当他准备提步时,地面猛然间晃动起来,水面被震得泛起一阵涟漪,好像有什麽正在地底钻出来。
李若白摺扇一合,两个银鈎「嗖」的一声从水中飞出来扑向他!他侧身避开了银鈎,摺扇重重地一拍,被打痛的银鈎随即飞快缩回水中。
如同村民所说,这不知名的妖物确实长了尾鈎。
不过这速度之快倒是他意料之外,而明显牠是习惯躲在水中,以尾鈎偷袭。作为上等妖怪,牠也算庸俗。既然如此,看来只有以身引妖的办法了。
他轻捷地落在其中一根接近泉水的石笋柱上,打开摺扇,恬然地等待着下一波的攻击。
不出所料,两个银鈎再次跃出,这次李若白主动伸出执扇的手,故意让鈎子勾住扇骨,夹住猛然一拉,顿时水花四溅,一条紫红色的巨蟒从水中窜出!
这条巨蟒估计有数丈长,头上长着十几只黄色的眼睛,诡异地转来转去,牠身体布满了钢铁般坚硬的鳞片,鳞片之间是一根根尖锐无比的硬刺,滴着血水,但那不是牠的血,而是被啃食掉的人的血。
此巨蟒绝非普通妖物,普通刀枪绝对难以伤他分毫。这事儿比他想像的棘手,李若白揉了揉眉心。
「啊呜——」巨蟒似乎被激怒了,扭曲的面容突然变得更加狰狞,咧开血盆大口,可怖的獠牙间发出一声刺耳的鬼哭神号,妖异的眼珠子转得飞快,最後同一时间望向李若白。
伴随一声厉吼,巨蟒提起鈎尾,再次以极快的速度击向李若白,他灵敏地弯腰侧身,再踊身跳向另一根石笋柱。
半空中巨蟒的鐡鈎迅速飞来,他翻了个筋斗避开了,期间,余光瞥见腰间佩玉的线绳被鈎尾切断。
只听见「唰」的一声,李若白落在地面的同时,潇洒地抖开手中摺扇,佩玉刚好不偏不倚地落在扇面。
这下确实弄得李若白有些不高兴,本无表情的他皱着眉,抬起眼帘,神色多了几分寒意。
不料巨蟒在看到玉佩的刹那,黄色眼睛猛然瞪大,喉间再次发出一声嘶叫。然而,这次的叫声不只是愤怒,更多的是……
惊惶。
牠收回尾巴,滑溜溜的身躯转了个圈,竟然掉头钻回泉水之中!
速度之快,李若白抓也抓不住。
不知所以的等了半天,水下依然毫无反应,想来是逃跑了。
这就怪了,开始不是能凶猛吗?怎麽见到他的玉佩就跑?难不成这妖怪怕的是玉器?
不知道这泉水之下有多深,会不会有其他妖怪,况且这妖怪显然很懂水性,在水里打起来会很吃力,既然如此便让他多活一日。
他把玉佩收好,正想离开,有个头颅骨「咕咚」一声,从骨头堆中滚了下来。他无意瞄了眼,骨头堆之中某样东西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竟然有只女性手臂,完好无缺的手臂。
这里的屍首肉都被吮了个乾净,全都只剩骨头了,怎麽可能会有完整的手臂呢?
於是李若白上前,用摺扇拨开骨头堆一看,黑眸不禁微微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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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爷去的时间比预计中还要久,瑾然来回踱步,还是决定进洞寻人。左脚才刚踏出,抬头就见一袭白衣从黑暗中从容步出。
怀中还多了个女人。
「皇爷!」瑾然急步上前,见他怀中的女人似乎仍在昏睡,迟疑了一下,问:「妖物呢?」
「跑了。」
李若白一如进去时那样,身上依然白衣胜雪,不带半点污迹。他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把女人包裹在怀里。
皇爷是何等金尊的身子,这种粗活一向都由瑾然来做,瑾然见状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接过女人:「让小人来吧。」
不料李若白却避开他的手,淡淡地道:「无碍,把马牵过来吧。」
瑾然有点愕然,看见女人赤裸的香肩,好像明白了什麽,点点头,转身牵马去。
怀中的女人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秀眉微蹙,低吟着:「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