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舞 — 第六章 初夏遊明潭(下)(有關水袖、造型雕像化之磁場觀念)

正文 花舞 — 第六章 初夏遊明潭(下)(有關水袖、造型雕像化之磁場觀念)

第六章初夏游明潭(下)(有关水袖、造型雕像化之磁场观念)

张春梅心气略显浮躁地进到教室。她随手粗率地带上门板後,便靠向接近门边的一个长型置物柜前,翻开上头的浅褐色签名簿,她的视线跟随食指尖划过当天页面上的每个姓名栏,直到最末行。

她微愣着。

暂时被借来权充排练场地的教室内,灯火通明,几名剧团成员的身影散怖在各个角落,约十来坪不算宽敞的教室,仅用黏贴在地板上的红色胶布简略地规划出两个区域,新搬来的几张交叉椅有序地排放在较狭窄的区块,当作观众席兼休息区。

张春芳坐在席位上,轻拍几下皂靴上的灰尘後,将脚板套了进去,她一面瞄向舞台左方大镜前的江蕾,心里估量着她目前背诵剧本的进度。

披着褶子的江蕾,正心无旁鹜地专注记诵手里的剧本,她表情丰富地念念有辞,偶尔也不忘停下来面对明亮的大镜子,将捋在手腕处的袖面往外抛出,并调整它抛出的角度●●●●

这时,挂钟钟面指着六点十七分,已比剧团预定排练的时间晚了将近半个小时。

张宗成局迫地勉强曲膝,蹲在一处挂满舞台道具、和简单几样兵器的木架旁;此刻的他几乎无感於周围的任何动静,只是两眼毫不放松地死盯着掌中的手机画面。

其实,这方位在两排交叉椅边,令他双腿逐渐酸痹的局狭空间,并不适合蹲踞一个成人身躯,但对此他却无动於衷,而硬是挺直背脊贴靠墙面地窝在那儿。

他的双手牢牢抓紧手机,不断以拇指拨动萤幕上的通讯录,冀望能从中寻出一个近些天可能与林芸有所连络的朋友门号。

和张宗成一样蹲在那儿的黄玉玫,在一旁关心地问着:

[怎样,找到小芸姐的朋友了吗?]

张宗成彷佛没听见般持续滑动手机板面。

陈琪用手肘轻碰黄玉玫一下,暗示她不要多问此事。黄玉玫十分不解地转头看着前者,并对着她在空气中写了个问号,反问陈琪为什麽不可以问。

[哎哟,我的老天。]陈琪心底不禁暗笑黄玉玫怎麽这麽幼稚,半点都不了解现实情况的演变,她再次碰了身边的黄玉玫一下,指了指另一边的位置,於是两人挪动身躯离开张宗成一小段距离後,停了下来。这里的空间稍宽些,两人坐了下来。

[我不过是关心小芸姐现在人在哪里而已,你干嘛不让我向表哥发问?]

[你别傻了,张大哥是小芸姐的男朋友,如果连他都不清楚小芸姐此刻的去向,你不认为他们的感情已经出问题了?]

黄玉玫想了想觉得陈琪分析的有道理。

[你认为他们俩人出了什麽问题?]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小芸姐已经不爱张大哥了。]

[小芸姐怎麽可能不爱我表哥了,一定是你胡说,我才不相信呢。]

陈琪翻了一下白眼,不明白黄玉玫为什麽这麽迟钝、搞不清楚许多真实状况。她附在後者耳畔小声地说着:

[最近小芸姐经常陪某个人出去玩,我曾经在夜市亲眼见到,你会不知道这件事?]

[她陪谁一起出去玩?]

陈琪怕被张宗成听见後惹出口舌事端,只好敷衍回应道:

[反正我认为小芸姐已经转性了,至於其余的以後再告诉你。]

在张春梅眼里,林芸是一名自律甚严的团员,在年轻一辈的演员中能拥有这项特质的已不多见了。无论是她对戏曲剧艺所投入的热情与付出的心血,还是她在剧坊课堂上为学生所准备充实的讲授课程,都赢得作团长兼老板的张春梅的激赏与信任,向来不需她多操一分心。

两星期前所召开的会议里,为了让演出人员能够深入理解梁祝故事内涵,还特地邀请编剧张宗雯到场,为他们讲解梁祝剧情安排的来龙去脉,也分析了剧中几位主要角色的心理历程,与二位主角感情转折的关键点等内容。

当时,林芸专注聆听编剧的阐明,并一面勤作笔记的神貌,至今依然鲜活地烙印在张春梅的记忆里。

但她怎麽也没料到,新剧团成立最重要的首次排练,全体团员都兴致高昂地到场观摩,并为当晚上场同仁加油的时候,自己最信任也最倚重的剧团台柱竟然缺席。

林芸到这紧要时刻仍未现身,深深刺激着早已承受剧团首演的演出压力的张春梅。

她於逐渐抚平自己烦虑不宁的情绪後,终於向团员宣布将於五分钟後正式今晚的排演进程。

从下午时便试图连系林芸的张宗成,一听见团长的宣布,懊丧地松开手机,将头抬起颓靠在墙面。

张春梅面向教室内部,目光扫瞄过每个角落里的人员,最後,停驻於站在大镜前正和江蕾作最後对词的张春芳身上。

有着紮实幼功基础的张春梅,於小六时的寒暑假期间,已不乏参与剧团舞台演出的经验,只要剧团有所需要便跟随着四处登台,由於从小即耳濡目染於即兴发挥的野台表演模式,使得年纪虽小的张春梅於串演各种角色时,丝毫不感到生疏,囝仔生也罢,饰演个小姑娘也行,甚至是正旦身旁的贴身小ㄚ鬟,她都能凭藉着伶俐的口条,毫不怯场地融入与别人对戏的情境中。

身为团长的父亲总会在当天的剧目里,适时安插一些小角色让小春梅上台练戏胆,磨练演技,逐步累积实际的演戏经验。父亲苦心栽培她的用意,诚然可见。

相较於乖顺听话的姐姐,妹妹张春芳就显得有自我主张且性格执抝了许多,小时经常跟随在父母身边,台前台後蹦跳玩耍的张春芳,上了国中後,视野变宽了,生活也随着多彩多姿起来。假日时同学的相邀逛街、看电影、野外踏青●●●●等活动,成了她青春年少时,最热衷於从事的休闲娱乐,这不免与父亲寄望她们姐妹俩能在闲暇时,帮忙上台串演某些角色的旨意相违背。

某个周日,张春芳在父母要求下,极不情愿地勉强推掉和同学到城中区逛百货公司的约定,随团演出。那天演出地点在外县城镇,这趟来回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由於国中课业繁重,还是学生身分的姐妹,隔天必需早起赶赴学校晨间考试,为了不耽误两人的课业,当晚张春梅姐妹下了戏匆匆卸完妆後,便在母亲的催促与叮咛下,一同骑上脚踏车提早离去。

她俩奋力踩车远离了那个乡镇,一前一後地沿着弯曲的产业道路前进,四周一片阒黑,间隔遥远的路灯照明下的郊野道路上,除了偶见一、两辆载运农产的货车经过外,大多时候渺不见人迹。

阵阵吹拂而过的朔大野风,和周围寂静昏暗的田野景象,不免让年纪尚轻的姐妹俩心头泛起一丝担心害怕,但骑着单车尽情奔驰於路况不错的柏油路面,也让年少心性的她们享受一分溢於言表的舒惬快意。

她们大声哼唱着熟悉的曲调,来驱散内心里的那份怯懦,就在她们一首接着一首地引吭高歌的同时,不觉脸面逐渐沾上扑面而来的小水滴。

张春梅姐妹在路旁停下车,取下夹在後座的书包斜背,又迅速穿上平日便塞在车篮子里备用的雨衣後,一场大雨已经唏哩哗啦下了起来。

她们冒雨前进继续未完的车程。大约十来分钟後,终於平安抵达家门。

在空旷的郊外,突然遇上这一场没有预警的滂沱大雨,的确够折腾两名年仅十三、十五岁跨骑单车的少年人。

历经这次不怎麽轻松的外出登台经验後,在张春芳心灵里逐渐浮现一个模糊的印象,她开始觉察自己的生活世界,似乎与别的同学有着很大的差异性。

这个简单粗浅的想法,一直到张春芳上了国二,才在认知个人未来职业课程老师的解说下,有了较为清晰的概念。

她终於明白一个事实,自己家庭所赖以生存的行业,是个既古老又自闭於现代进步生活外的一种极为特殊的职业。

他们过着延续上一代所传承下来的生活方式,大夥跟随载运戏箱、布景片的大货车,从都会里粧饰繁复典丽的寺庙,流转到城乡的古朴庙宇,再由这儿出发辗转移至偏远地方的小祠前,为乡绅们搬演戏目以酬谢神明。春去秋来,在地方有力人脉的支持与牵引下,隔年再依照原有的路线略有更动地重复巡回演出一遍。

他们在神明前所演出的剧码,简单如公式般的情节安排,完全忽略工商业社会里复杂事件背後,诸多面相的可能考量,老旧陈腐的主题旨意,也漠视时代民主观念之精神内涵。岁岁年年,以歌仔戏维生的成员,守着不合时宜的封建观念的剧本,在传统信仰里卑微地谋取生活。

正值青春年华的张春芳,对自己的未来人生有着许多美好憧憬,她一点也不想重蹈上一代所过的单调又不稳定的生活。

她向往那份不必被父母要求、连假日都得绑在设备因陋就简野台上唱戏的自由,同时也向往想像中外面绚丽多彩的繁华社会,所能带给她的欢乐。

那时,在张春芳心里已抱定一个念头,将来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脱离家中歌仔戏班的束缚,另找一份可以让自己过得舒适安定的职业。

已经在张春芳心中萌芽的这份信念,终於在学校毕业前的最後半学期,开始膨胀发酵,她瞒着家里私下报名参加升学高职考试。当张春芳透过学校总务处取得某高职录取的通知书时,心情雀跃无比,她从这张小小单子上,见到自己日夜所怀抱美好谋职梦想得以实现的曙光。

她拎着通知书一路兴高采烈地奔回家中,果然不出她所预料,家中几位成员的反应都不及她个人来的热切欢喜,其中尤其以父亲对於是否要让张春芳继续升学一事,立场甚为坚定,他对此事深不以为然的冷漠态度,无疑是对正处在热头上的张春芳狠狠地浇了一盆冷水。

父女两人各有坚持立场,互不相让地冷战数天後,终於在哥哥张春生的协调下,让顽固的老父同意了张春芳的意愿,但附带一个条件,她必需於寒暑假期间,帮忙剧团处理杂务和上台演出。

一场因升学问题所引起的家庭风暴,终於在家人的理性处理下平静落幕。

张春芳商职毕业後,谋了一份学以致用的会计工作,终於如愿以偿地展开她一直向往的上班族生涯。

从学生身份刚踏进工作职场的前三个月里,张春芳小心翼翼地耐心学习许多实务方面的细节,已有的商职概念使她很快便进入状况。

张春芳逐渐适应现职後,在没有加班的日子或假期里,便夥同几位同龄好友结伴而行地到商场娱乐中心购物,或偶而兴之所至地备好炊具,一起到郊外享受野炊的乐趣,这些在忙碌工作之余所从事的游兴活动,某种程度的确弥补了张春芳从小被家中戏班所桎梏,不得自由四处游玩的缺憾。

张春芳尚称精神愉快地度过上班生涯里的前几个年头,但随着年岁渐长,周遭朋友各自忙碌於私事,相聚机会相对减少情况下,她逐渐对长年一成不变的规律生活、感觉有些枯燥乏味起来。而多年来的社会经验也让她体悟到一个事实,自己充其量不过是繁华工商业环境里的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工蚁,终日孜孜不倦地辛勤工作,所得也仅止於温饱,年少时的憧憬只是一幕美丽又浮夸的幻象罢了。

这番深刻的认知更加速她对现职的倦怠感。

在时不时有股莫名袭来的淡淡疲惫情绪中,张春芳的脑海里总会浮现以前跟随家中剧团,全台各地东奔西跑、领略不同民情风俗的情景,那种经常接触不同人事物的新鲜感,让她颇为怀念。

这时已是二十五、六岁的张春芳,十分讶异於自己竟会在多年後,惦念起曾经在成长岁月里,造成她十分不自由的戏班经历。

就在张春芳外出上班的这些年里,张家剧团的发展也遇到瓶颈,剧团所接戏约明显锐减,收入极为不稳定已成为常态,团里的重要成员纷纷求去,张家已经没有能力再约聘有实力的名角担纲演出,於是由张春梅正式升任正旦,同时承担日、夜场的主力表演重责,这时张春生已经成婚,并搬出老家另组小家庭,在自家剧团赋闲的日子,便到友团兼差以贴补生活所需。

在风雨飘摇中度过的张家戏班,逐渐呈现疲弱衰败之象,仍留守在剧团里的团员多半别有要事在身,仅抱着玩票性质参与演出,整体团队的剧艺水平急速下滑,张父为了延续自家戏团的经营与发展,一再怂恿张春芳回来担任正生一职,他企盼具有深厚剧艺基础的两名爱女能成为台柱,撑起剧团门面,重振昔日风光的声势。

张春芳经过一番审慎考量,决定遵从父命辞去会计一职重反氍毯,生性十分乐观的她,每当与人谈及自己这段出走当上班族的经历时,经常自我解嘲地说道:

[因为我身上潜藏着一份贪玩的因子,才会弯弯曲曲绕过这一遭後,又回到歌仔戏舞台上重操旧业。]

张春芳与江蕾正式站在充当舞台的区块上。

下课时,同学三五成群分散在庭院里,有人闲聊,有人踢皮球,有人互相追逐嬉戏着。

祝英台百无聊赖地坐在走道上,望着庭园内嬉戏的同学们,梁山伯与人交谈时,不经意回头瞧见落单的祝氏,感到十分纳闷,他转身走近她问道:

[难得有个休息时间,大家开心地玩闹着,你怎麽不跟着一起玩,却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呢?]

[我可没兴趣像他们一样玩得脏兮兮地,那多令人不舒服。]

[哦?]

梁山伯忽然想起祝英台出生富裕家庭,从小娇生惯养,难免不习惯和这一群同学们厮混在一起。

[既然你不愿跑跑闹闹的,不如我陪你聊聊天好了。]梁山伯说着,拉来一张椅子在祝英台身旁坐了下来。

祝英台神秘兮兮地从袖里抽出一枝紫红色掺白、颜色艳丽的绣球花,在梁山伯面前晃了晃,问着:

[你觉得这朵花怎样?美不美?]

[刚盛开的花朵当然美啊,不过很可惜被你给摘下来了]

祝英台确定左右没有其他的人後,才悄悄对梁山伯说:[我看它长在盆栽里迎风招展好漂亮,一时兴起就顺手摘了下来,你可别把这事告诉老师呀。]

梁山伯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祝英台定身不动地坐在这儿,是不愿损毁袖里那朵娇弱妍丽的鲜花。

[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咦?]

梁山伯在祝氏低头专心赏花时,忽然瞄见她的耳垂上竟扎个耳洞,他不解又好奇地问道:

[贤弟,你是男儿身,为什麽却在耳垂穿耳洞呢?]

祝英台闻言心头一惊,很快站起来稍稍远离梁山伯,她心思急速运转着。

[贤弟,你怎麽啦?有什麽不对劲吗?]

祝英台放下抚摸耳朵的手指,以从容不迫的态度笑了笑说:

[梁兄,我会有耳洞,其实是有原因的。]

[愚兄倒是很好奇是什麽原因,让一个大男人心甘情愿地模仿女人家才会做的事?]

[哎啊,梁兄啊。]祝英台甩动水袖。

张春梅坐在休息区里表情严肃,眼神紧盯着舞台上两名演员排演时所表现出来的体态举止,当她瞧见由江蕾手中所甩出的那片水袖,显得呆板无力,好似一块被缝在演员衣袖袖口毫无意义的多余布料时,不由得心气顿生,她站起身来对着江蕾怒斥道:

[你这方水袖是怎麽甩出去的,这样摆法对吗?]

江蕾在六时前,才被临时通知需暂代林芸上场排练,她心里虽窃喜能有此机会可以和前辈张春芳对戏磨练,但在事先准备并不充分情况下,心情难免紧张,她一见到团长发怒,身体不觉缩了一下,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张春梅走向舞台区拉起江蕾身上白色袖子,再次深入讲解它的运作方式。

[因为作成戏服水袖的面料,尤其是女性褶子的长袖子,又长又柔软,演员在运用时不能单靠摆动手臂,就想甩起这麽长条的袖子,而是应该藉助手腕及其下到手指头的巧力,将手臂所挥出的力量延伸出去,才能直到袖子尾端,这样一来就可以让整条长袖像活起来一样,充满生气。]

江蕾一时无法会意张春梅所指的含意,连试几次都不理想,张春芳有意打圆场似地赶紧在她面前示范了一次,後者依样画葫芦後,发现手里的那条水袖真的如张春梅所说的---像河水般不断传输一股波动的力量直到长袖末端。

张春梅继续解说着:

[如果要往上抛出袖子,手腕及手指位置需往下斜垂,依赖手掌及手指将袖子拨上去,袖子在空中画成椭圆形的抛物线後落下,这样才能让舞台上的人物显的生气勃勃,不然表演变的死气沉沉的,从台下看上去多难看。]

张春梅说完後,瞧了一眼江蕾的衣下摆,转向观众席上其他团员藉机教育地补充道:

[以前我曾提醒大家,传统戏曲的服饰非常大件,所以演员的脚膝盖需要弯曲些,才不会让衣服下半部显的空空荡荡地,很不好看,手肘也是一样要再弯曲些。]她边说边调整江蕾的站姿。

这时,坐在席位上的陈琪,忍不住首先发难地举手问道:

[我不懂为什麽要这样麻烦,因为根据我的经验在舞台上弯着脚膝盖走路,已经非常不方便,却又要把两只手肘弯成那种别扭的角度,使得演员整个人的姿态变的相当怪异又不美观。]

陈琪顿了一下,又重申道:

[而且国外很多现代化的歌舞表演,演员於舞动躯体时,通常是很自然伸展四肢,并不像您所指的需要在手脚关节处故作弯折,所以您的要求已经过时了,并不符合这个时代舞蹈的审美趋势。]

张春梅睇视陈琪数秒钟,忽然发觉自己与新世代间欣赏传统表演艺术的观感明显出现落差,年轻世代面对许多戏曲所构成肢体动作的美学要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最终误认为传统戏曲的许多肢体表达方式不靠谱,这样的谬思将使得歌仔戏的精髓很难再传承下去。

她瞄了眼手表,迟疑是否要再耽误排练进程,但在略作思量後,还是觉得应该再花些时间,对他们做进一步的剖析,让新世代学员理解戏曲艺术的某些处理要点,较为妥当。

[刚刚小琪所提出来的疑问,应该也是一般学员共同的疑问,其实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会太困难,理由很简单,你们有没有发现现代舞舞者上台表演时,所穿着的衣服大多为紧身衣,甚至裸露上身,为什麽他们要这麽穿呢?]

台下几名团员面面相觑,一片静默。

他们对西方舞蹈艺术相当陌生,并不清楚有关现代舞的服饰原则。

张春梅见台下悄然无声,於是解释道:

[因为於西方视觉美学里,一直很崇尚将人体的骨肉美感自然呈现出来,所以一名现代舞者穿着紧身衣舞动肢体时,可以适切并完整展露出他们的躯体肌骨跟随旋律跃动时的变化,而这样的表现方式被认为是一种艺术美。反观华人戏曲则不然,演员需穿着宽大厚重的服饰来从事唱作念打等表演,如果演员的进退举止不讲究夸张地弯曲,那他的任何举动都有可能被宽松衣袍给遮掩住,台下观众根本看不清楚他到底比划着些什麽,也更加弄不懂,他究竟要传达什麽样的剧情训息给跟他演对手戏的另一名剧中演员。(也因为戏曲演员演出时动作十分夸大,所以它也同样必需讲求柔美作为原则来形成一种平衡美感,如果举动不要求柔美,仅一味的夸张便成了粗鲁俗气了。)]

张春梅说完命令身旁的张春芳和江蕾各伸出右手手臂,并指出两者之间的不同点,她说:

[阿芳的手臂较弯些,你们仔细分辨一下,她的袖子在肘弯处是不是出现许多皱褶,而江蕾的手势略为伸直,因此她在肘弯处就显得较为平坦,少见布料绉痕。]她一边说明一边向席上年轻学员问道:[以你们观察她们两人於衣袖上的差别,是哪一种情形较能呈现手臂正处在弯曲状态的视觉效果?]

台下几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指认为,从张春芳衣袖上所出现的多数布料折痕,比较容易辨别出她目前的手肘是弯曲的。

[你们说的一点都没错。]张春梅说着:[我之所以要这样比较,目的就是希望先让你们明白一个道理,在华人的戏曲里,绝对需要利用宽松衣袍上的绉痕来显示演员的四肢及身躯动向,所以你们於演出时,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衣饰上的绉折是否明显给考量进去。至於其余的,但因为涉及较为深层文化内涵的探索,在此就先不论,留待以後有机会再告诉你们。]

张春梅从置物柜上的拖盘内,匆匆取来一杯水喝下,正打算回休息区时,忽又想起一事,於是转向江蕾提醒道:

[我以前提过无论生角、旦角於比划手势时,眼神一定要跟着指尖移动(或是手中所拿捧之物,或是自己的胡子)最终又须将视线从指尖转到观众席上方,或是与自己演对手戏的演员脸部,你刚这一部分做得不错,但是下颔和眼神却忘了要先下後上扬,需要像打勾那样地转移,尤其是旦角不利用如此细腻处理,就很难根据剧情适当地表现出一位女性娇俏含羞、妩媚的特色了。]

江蕾仔细聆听後点了点头称是。

张春梅拿着水杯走回坐位。

张宗成这时以不确定口吻,小声询问坐在旁边的张春梅说:

[为什麽京剧演员的眼神,经常会在自己指尖、对手戏演员,和观众席上方三者之间不停来回移动?有必要这样复杂地从事表演吗?很多国外的表演通常只限於後两者,根本不会有人刻意盯着自己指尖、或手掌直瞧的,这样奇特的表演型态有什麽特殊的含义吗?]

[这个问题让很多人都同样感到困惑,你小姑姑对这个倒有些研究心得,你不妨问她看看。]张春梅回答着。

张宗成於是大声朝正在舞台区的张春芳,重复说出心中的疑问。

张春芳停下正在排练的台词,想着,之後反问张宗成:

[你认为哪一种剧情类型的舞台剧演员,最容易不知不觉直接面向观众作戏?]

张宗成摇摇头,在他脑海里丝毫没有任何相关的概念。

[不用怀疑绝对是喜剧演员或丑角。]张春芳说着:[他们时常为了达到娱乐效果,不经意地便把身体脸面直接朝向观众作出逗趣的表情,并且口中不停念着台词,企图和观众打成一片来炒热现场气氛。而有另一种舞台剧刚好相反,它的演员演出时根本完全不看观众,而是闭琐於剧情所赋予的某个特定时空里敷衍剧情,让观众处在另一个空间冷眼旁观、舞台上所传输出来的诸种悲欢离合的人事变迁。这两种舞台演出形式都各有特色,前者在喜剧(非喜剧亦可)演员主导下,台上台下瞬间连结,有如同处在同一个时空里,而观众的反应,可能是预定演出效果的一部分,台上演员的插科打浑内容,也多半不脱离是刻意站在观众立场所设想出来之言词,而当演员不看观众,即仅有台上的演员和演员彼此互动(也就是戏剧里的人物与戏剧里的人物互动),这时,台上与台下是处於被有意隔开的两个不存在任何瓜葛的空间里。]

张春芳停了一下,从张春梅手中拿了杯水喝着,之後又说着:

[对这两种舞台表演型式,大家应该不陌生,也很容易理解它所呈现意义,但令人不明白的是为什麽传统戏曲里却多出了一项---即是演员总会不时盯着自己指尖(或手捧之物或其它)瞧的动作出来?]

台下区的人员大多不能理解,剧曲里的这项传统表演究竟有什麽作用,於是静静等待张春芳继续说明其中原由。

[在传统舞台表演里,可不是只限定主角才能拥有这种眼神移动的表情,而是每个剧中角色只要有需要,随时都可以这麽做。这种现象很少在外国(包括东西方)的舞台表演艺术中见过,它的确十分特殊,但该怎麽诠释它的内涵呢?]

张春芳清了一下嗓子又提到:

[传统戏曲的人物造型,尤其是最具代表性的京剧,包括从帽子、头套、衣服、鞋靴,及被设计出来的许多肢体作功,整体而言,它是被塑造成一尊完整的雕像为目标,画龙点睛,诸事皆备唯欠东风,所以当故事情节敷演中,角色的双眼不时瞧着自己身体某部分,将会使整个人物造型更贴近真实人性,也就是说让这尊人物雕像更为人性化,也可以说是让雕像更具完整的人性。你们试想想看,哪双正常眼睛不是整天溜转个没完,这是真实现象,而眼神代表一个人的内在心灵活动,它包含着个人的理念、想法、情绪,甚至是感情的流露。但在舞台上演员的眼神会被限定不得胡乱东瞟西瞄,因此京剧里如此刻意要求演员盯住指尖,很自然地便像是有股鲜活的生命力量(或是精神力量)注入雕像体内一样,使它变得更像真人。]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耶。]张宗成说着。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黄玉玫提出自己的疑问:[为什麽老京剧要把人物造型故意塑造成一尊完美的雕像呢?]

[小玫的问题也很有意思。]张春芳又说:[华人剧曲中的角色行当造型,之所以会逐渐演变成一尊独立的雕像的缘由,应该和老祖先的哲学思想有些关连,因为自古以来华人就有一种观念,认为人体即为有着与大自然界相呼应,自成一套完整循环系统的小宇宙(或者说是一个体系完整的循环磁场,此为中医理论基础),也就是华人一直视人体为具有独立性的单一个体,所以在表演舞台上,使用差异极大、完全不相同的脸谱,因政治、经济阶级不同、或性别、个性各异而设计出来的服装、多样灵活的小饰物及刺绣图样,更重要的是人物之繁重的唱念作功(其中尤其以歌词、念白之内容最能彻底表达人物角色的当下念头,和真实感情情绪,是为一个人隐密、私有的内在感受),来展现一个人独有的特质。]

[原来是这样。]喜爱看戏的张宗成似乎已有所领悟地点头。

黄玉玫和陈琪年龄还没有成熟到足以听懂张春芳所说的内容,只有面无表情地默坐着。

[其实,我姐刚提到的有关京剧演员上场时,手脚需弯折的原因,就是与雕像化的角色造型有关,因为只有让四肢呈现弯屈,加上弯背,收下颔,才不会使得人体循环磁场的气息散掉●●●●](注)

当张春芳正打算进一步把雕像与磁场之间关系,阐述得更为详细时,忽被一个大力开门声给打断。

大夥被响声惊动,纷纷转过头望去,只见此时木门边站着刚从门外冲进来的林芸,她右手撑住门把,气喘咻咻地弯着腰,叶扬紧跟在她身後,出现在门框内。

[对不起,我迟到了。]林芸说着。

她语声刚落,张宗成已经站起来,快步朝她走去扶着她并拍拍她的背部。

[你还好吧,怎麽喘成这样?]张宗成接着不免语带抱怨地问起:[这是怎麽搞的?一直到现在才来排练教室?]

[我们在市区遇到交通阻塞,客车延误了二十来分钟才到车站,又从车站搭计程车赶来这里●●●●]林芸一阵急喘过後回应着。

[你是说从火车站赶到这里?]张宗成不解反问着。

张春梅乍见林芸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心底闪过一丝欢喜,但这却不足以冲散、从下午一直担忧林芸无法即时参与排演的躁动不安。

她本想开口训斥林芸几句,但侄儿张宗成对林芸关怀备至的神情,却让她有所迟疑。

林芸目前虽然还是个没没无闻的小演员,不过依张春梅长年经验判断,这次庙埕外台首演过後,以林芸的剧艺功力应该很快会在圈内窜红,并同时赢得同业的赞赏与认可,到时这位优秀的後辈晚生大可择良木而栖,投身到更具有实力的大剧团发挥所长,何必继续委屈窝在这个尚未成气候、前途未卜的小剧团里呢?

一旦林芸真被友团挖角,失去亮丽台柱的梅芳剧团,又有什麽优秀卖点足以在竞争激烈的市场力求发展?

张春梅心知肚明,如果要让林芸心甘情愿留在自家戏团里效力,唯有依赖她对阿成的感情牵绊才有可能达到目地。

张春梅到底是个有过社会历练的人,一思及此忙压下心头怨气,她含愠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张春芳旁小声讨论事项。

[我和叶扬去了一趟日月潭●●●●]张宗成将林芸拉至角落,林芸才低声回答着。

[今天?]张宗成瞄了门边的叶扬一眼,十分诧异地问道:[今天是剧团首排的日子,你怎麽还跑到那麽远的地方去游玩呢?我原本要call机提醒你得准时来排戏,但是一整个下午都call不到你的人,这是怎麽回事?]

[我忘了带手机真的很对不起,让你多操这些心。]

张宗成掠掠林芸额上的一络发丝,有些心疼说着:

[大热天把脸晒得这麽红,过两天红肿消退开始脱皮,又要嚷嚷上妆不好看了。]

[阿成!]张春梅在舞台上喊着:[别耽误大家的时间了,先让林芸上场排演,其余的事以後再说吧。]

张宗成松开林芸的手,回到坐位上。

黄玉玫跑过来十分亲热地把林芸推到舞台区。

虽然江蕾今晚的表现不尽理想,但这并不影响她在排练过程中,留心於任何可以汲取得到的对戏经验,江蕾十分珍惜这番难得的好机运,不时暗中祈祷好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把祝英台这个角色在今晚所预定的全部进程都排演完毕为止。

但事与愿违,最不乐见的事偏偏会发生,林芸却在排戏中途,忽然闯进来阻断了她的好运气。

她感到几分遗憾地脱下身上褶子,丢向刚站上舞台的林芸,她走向教室後方,在海报下地板坐了下来,心底犯起嘀咕: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就在这时刻才赶来,我这名替身到底算什麽嘛?!]

叶扬满脸倦容地坐进休憩区,她把方才一路跟在林芸後头奔跑,紧紧拎着的一只暗灰斜背袋顺手搁放在空椅上,之後关注着前方动静。

张宗成偶一瞥见那只提袋时,很快辨识出来那是林芸之物,他起身将它拿到置物柜内摆放。

[好呀!]黄玉玫对於舞台上芳芸二人一气呵成的精采演出,忍不住发出赞美声。

[你别胡乱吼叫,好不好?]陈琪有些受不了她这样孩子气的行径,立即纠正着。

[我哪有胡乱吼叫,她们两人是真的演得很好看,我才会叫好的,ok!]

[懒得理你。]

[我才不想理你勒。]

林芸的表现可圈可点,一举手一投足无不流露出戏味。

张春梅不禁随着林芸甜润歌声轻轻摇头晃脑,连日来一直处在焦虑状态下的心情,终於豁然开朗起来,她绽露满意笑容。

在一段清唱过後,祝英台轻启双唇对着梁山伯解释道:

[我会有这耳环痕,真是说来话长。]

[没关系,你说来听听。]

[是这样的,我们村里每年到了观音娘娘生日的那天,都会举行热闹的庙会来向她祈福消灾●●●●]

[藉着举办庙会向观音大士虔诚祈求消除灾厄、增加福报,是作功德的好事,像这样的习俗我们村子里也有。]

[啊,你们村里也有?]

[对啊,这是很常见的事,有什麽不对劲吗?]

[不,不,我只是想说我们村里的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我们的比较特别点,那就是要从邻里乡民中挑选个人,来扮饰观音娘娘以供众人膜拜。]

[你是说由真人巧扮观音大士游行供大众参拜?这样的民俗确实很不一样。但是这跟你耳上的环痕又扯上什麽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啦,有好几年的庙会,都是由我改扮为那位观音娘娘。]

[哦,原来是这麽一回事。]

[梁兄,你该不会是把我跟女人比在一块了吧?]

林芸话语方毕,脑际忽跳出某个清晰的念头,她侧转头朝台前的叶扬瞧去,只见她鬓角旁闪烁着一道晶莹光色,那闪着细细光芒的耳饰,似乎让她想通某件她早该明白,但却一再忽略过去的事情●●●●

注释:

1.若剧中人物跌坐在地单脚提起,脚板应内勾非外指,因前者才能让磁线回流,形成完整循环磁场,而後者磁场将散掉。手脚弯折、弯背、收下颔的目的也是要让磁线循环。

2.早期之三台京剧里,尚有眼神观照自己手指或某些自身物的举止,但现在年轻一辈、包含大陆的演员,却少见此举,不知何故?

3.亦即华人戏曲是藉由演员眼神的转移,自由游走在自己内心世界(观看自身手指或物)、舞台(剧中人物彼此间互动)、现实(瞟向观众席)三种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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