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九章、憶從前 (9)

正文 《故鄉的檀香》 — 第九章、憶從前 (9)

他给了自己五分钟,若五分钟後没见到那位女孩从面前经过,他就打车回家。

看往浅绿色的天桥,他想起自己在重拾光明後曾几度站到桥上。下方是流萤般来往的车潮,他会静静待上十几分钟,试想着他们开往何处。这样无趣的思考,他在失明前未曾做过。

彼时的他,是个恃才傲物又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仗着高人多等的资质目空一切,要他停下脚步给周遭多一点注目?他觉得那可笑至极,简直是浪费生命。

上仰的视野下方,闯入了一个穿着浅紫色外套的女孩。

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而她在等那六十多秒的红灯过去。

原地踟蹰良久,卞一檀终於在号志灯秒数跳至四十时朝她迈去,并在她斜後方停下。这一不可言喻的时刻,置於卧室内的那幅画作登时浮於眼前。两相比对,除却头发长度,她真实的背影所传递过来的感受,就和他初次见到苏牧搬来的画时如出一辙。

这是有可能的吗?他不敢凭信。

号志灯上的小红人变成了绿色,他注视的女孩就要走了。

「……曲乡。」

轻轻的呼唤,细小到让人以为是幻听。

可苏曲乡听见了,她顿足、凝息。

她双手紧紧攥着肩上的帆布袋,四周景物开始如海上晚归的渔船随浪潮起伏晃荡,失焦失得不像话。

那叫她名的男人来到她面前,她低垂着头,听见他用柔软的声嗓,问:「曲乡,是你吗?」

她的左手是放在右手上的,四个轻重不一的阵阵疼痛逐渐麻痹她的知觉,她没发现自己的指甲已嵌进手背中。

她一点一点地把脸抬起来,线条温和的杏眼,盛满了将坠未坠的水光。

卞一檀终能看清她的整张脸、她的相貌、和她没能宣之於口却蕴在眼眸中的肺腑之言。

他低头把墨镜摘下,眼皮子阖了阖,好让水分润一润自术後就易发乾的眼。

「老师……」她只说这麽一句就失声了。

早晚复相逢,真是早晚复相逢……

听见她哽咽的嗓音,卞一檀瞬间明白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失去了光明,便仅能靠听力和触觉度日,她是他踽踽独行於阒黑里九年最清晰的一道声。

毫无头绪该从何说起,卞一檀便道:「几个月前,做了手术,所以能看见了。」

苏曲乡愣愣地瞅着他,两排沉重的泪水被下睫毛扶着而不至於溃堤。

她不爱哭,也很少哭,但这点在他面前并不成立。

从来都不成立。

卞一檀看着这样的她,脑海里又响起了苏牧说的:我姊需要你。

他的眉眼忽地染上略感无奈的笑意,接着取出放在口袋的乾净手帕,将它递去:「我和你走一段路吧。」

这一刻,苏曲乡真的哭了。

那条手帕仍高悬於空,等着她接过。

过往三年,她百次回首,都以为错身而过的人是他,这些失落的情绪总归一句──

不是他吗?原来不是他啊。

一路迷失下来,她发现自己对他不再熟悉,发现记忆里他的容貌越发模糊,她甚至会把一个异姓陌路的旅人也认作是他。

於是渐渐地,她回头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只管笔直地奔跑在飞速前移的世代中,每个人都在成长的过程上丢失些什麽、遗忘些什麽,并且习以为常;在失真的一泓往事里,她没有忘记当初是谁把谁推开的,这点,她记得很清楚。

她记得,所以她哭了。

换作自己是他的话,还能这般温厚地站到这,再用那双诚挚宽宏的眼包容她过去的所作所为吗?在与他分开那夜,苏牧曾上到她的房间,隔着一层凉被和她说:姊,有时候自私也不一定是坏事,你还是很喜欢他的吧?

闷在被窝里的她听到这一番话,当场哭得更凶了。

她就是自私,才会把他推开,把已经只身流浪在黑暗中多年的他狠狠丢弃。她不得不承认,那时她满脑子装的只剩下自己,等悔悟过来时再回首去寻,他早已不在原地,她把她爱的人弄丢了。

不清楚是第几次的红绿灯转换,卞一檀稍稍侧过身,读完秒数後,微微而笑说:「走吧。」

余音盈耳,苏曲乡知道,这将是个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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