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在校任职一年後,教务主任问他有没有兴趣担任电影欣赏课的老师,他笑问对方,一个连电影都看不了的瞎子,如何授这课?
主任是有备而来,料他会这样回答,便搬出他去年提供的学历和修课纪录,还说,他母亲曾提过他每看完一部电影,都会细细分析里头的台词及剧情推演,况且,教这课的重点是能深刻了解电影的内容和所要传达的意旨,不是吗?
然而,他仍是婉拒了。
这段听似颇具说服力的话,并没有动摇他。
叫一个盲人去带电影课?在他看来,这是踰越本分,自不量力。
直到主任四度前去拜托,他终於问,为何非得是他?他相信校内绝对有比他更能胜任这项任务的老师。主任答,这课往年都是由同一位老师在教,但他今年就要退休了,教务处讨论後,决定去问问学生的意见。校方让学生写下三位老师,而总计完票数後,第一名就是他。
原因有数十种,有的很随便,甚至含有些许戏谑的意味,说是好奇他会如何呈现这堂课,毕竟他看不到;有的是他教过的学生,真诚地说他的历史课是他们上过最有趣的,也指出他自己说过他看过的电影不少,不是还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吗?那麽他来上铁定很适合。几位学生还特别在最後括号一句:我二年级是选一类组,如果您来上电影课,那我就能继续听你说故事了!
他听完,笑叹道,真是挖洞给自己跳,分明是回答学生的问题,却被他们用来力荐自己。主任见他的反应与先前大有不同,想是有希望了,就也不多言,请他下周再给他答覆。
三顾茅庐,任谁都会被感动,何况是四顾。
考虑了一个星期後,他答应了,不是为满足学生的心愿,而是将其视作一道自我突破和挑战的关卡,但前提有个条件,他没办法用10年以前的电影授课,只能从自己看过的电影中挑。
主任认为这合乎常理,爽快地首肯。
而他後来才知道,母亲之所以会和主任说起自己不为人知的小习惯,是因他俩是博士班同学。她会和在全世界奔走的卞麟相识,也是藉由他牵线的。而早在七、八岁时,他也曾与主任见过。
到教务处找主任那天,他在他离去时还笑说,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初三,我要给你红包,你却回答我:这位叔叔是谁啊?我已经收了很多红包了,今天就不收了。主任看他一脸哭笑不得,又是笑,那时候你母亲在你背後可头疼了,肯定没料到你会这麽出言无状。
他摇摇头,自我谴责了一番。
记忆里,宋之枫多次耳提面命在外得对尊长有礼,学习上要服膺师长的教诲,这些苦口婆心他都能倒背如流,但从不听从,我行我素却也顺顺当当地走至二十二岁。
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懂得在失去引以为傲的一切後,学习去感谢身边的人事物。要让一个睥睨一世的人,回转触摸谦虚的精髓并非易事,但若有心在高位也知道要隐藏锋芒,或者,像他现在一样,身居不凡中的平凡时,能用与他人等高的视线去相互理解,那麽,这也非难事了。
接下电赏课的第一年,学生的回馈都挺热络,他也顺理成章地接下了第二年。
为数不多的课堂里,不单是学生有收获,他也从学生的感想和留言中得到许多新的思维模式,这是他以前未尝有机会,也未曾想去触及的。
到了第三年,他教到了那位算不上陌生的女孩。
暑辅期间不会有电赏课,正式开学之前,他俩最後一次接触不是在日料店,也不是在回家的路上,是在校内的棒球场。
市二中的棒球队是出名的强,远赴日本参赛过。除了练习时间禁绝学生入内干扰外,场地的铁门多数时候是虚掩的,若放学不着急回家,她就会去那里看些课外书籍,听操场上洋溢的笑语、榄仁树的枝叶簌簌舞动,待日落缓缓而至,才漫步离开。
那天,班导把学生们留下训话,迟了些才放人走。因而她到的时候,已有三人在里面:体育组组长、庄睦、和卞一檀。庄睦首先发现她,他颠了颠手里的软式棒球,扔给她,邀她一块玩。
苏曲乡看了眼被打得仅剩两格立牌的棒球九宫格,示意庄睦再给她一颗球,然後走到他的位置上。看似漫不经心地一丢,两块立牌应声後倒。
「强噢。」
「这麽厉害。」
後开口的,是体育组组长,他放下铝制球棒,为她鼓掌。
他原本在练挥棒,也因此,在发球机旁一面补球,一面读着点字书的卞一檀也朝庄睦的方位转去。
想问是谁,又想,干他什麽事了?自己也参与不了,便重回文学天地里。
九宫格前的她,想过去看他在读什麽书,但碍於彼此的身分,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毕竟连在日料店,她都没主动找过他,只敢偷听她和苏牧聊天,现在要她当着两个在校职员的面过去,岂不是太奇怪?
庄睦见她恍了神,提了桶软式棒球给她,指了指立好的九宫格:「自己来一局?」
她没推拒,两手各抓了三颗球,像早起伸懒腰一般,握好就扔,颗颗命中,每一颗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一声声的立牌被击中的脆音,再次引来另外两人的注意。
剩下的三个数字,分别是一、七、八。
苏曲乡把七八也打落了,就将手中那球扔回桶内。
「还剩一啊,不打吗?」庄睦踩着三七步,插腰问。
「你打吧。」她坐到书包旁,翻书来看。
只是动了几下,就汗湿淋漓了。
她用传单搧着风,过了一阵子,忽闻庄睦喊:「你不是要在这里睡吧?会被叮得满身包啊!」
卞一檀嫌他吵,直把书盖在脸上,做了个砍头的手势,还作势踹走他。
她没见这样的他。
很随兴,很放。
搧风的手停下,她双目眯成一条细线,看见书脊上的字:《TheBridgesofMadisonCounty》。
她也喜欢那本书,还有它改编而成的电影,只是里面的爱情,仍然不是她这个年纪能理解、感悟的。虽沉醉其中,却有太多不明白的点。
卞一檀是认真想小憩,再不理庄睦,把自己的包垫在地上,两手交叉在後脑,席地而眠。庄睦的头摇似一个唤不回小孩的家长,踢了他几下,没用,翻了个白眼就走。
他提醒她要记得把门靠上,还用下巴顶了顶卞一檀的所在,说不必管他,让他做自己去。
她答应着,在视线回到书上时,她搓起书角,好奇「做自己」是什麽意思。有些分神地读着,效率极差,但还是让她拖到了天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