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预料到会下雨,克水没带伞。
大雨滂沱,彷佛是上天打翻了一年份的储水池子,倾泻下来,每颗水珠都系了铅锤似的,砸得地面啪啪响,更别说些花草植物,颓的颓、落的落,要活得体面真有些难度。
庆幸这屋瓦还算坚固,克水阖眼听着雨落檐瓦的声音,竟兀自揣摩出节奏,灵光涌现,欲在琴谱上编撰一曲。
「夫子,不走吗?怕是要天黑了。」头捆着白巾的学子走近问道。「也对,夫子虽已而立之年,却仍是孤家寡人一个,家中无人,自然也没人送伞吧!」
克水睁开眼睛,笑了笑。
「为师似乎对徒儿过於平易近人了,师徒礼仪恐怕不太确实。如此,徒儿抄今日所学十回,明日呈上吧!」克水淡淡地说,笑容也是那样的和缓亲人。
「夫子夫子,徒儿知错。夫子教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相信夫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告辞!告辞!」学子一听要抄书,自然大惊失色,急忙认错,夹紧尾巴速速离去。
最後一位学子也撑伞离去,空旷的私塾现下唯独克水一人。
乌云团聚遮挡了所有光线,克水也不点灯,阖眼静心听着雨落数着拍,享受着片刻的宁静,和大自然交织的乐音。
等着雨停再走又何妨,天黑又何妨?
更何况,要是可以逃的开就更好了……
私塾前面一条泥巴路,有人踩进小水漥,传出了细微的声响。
克水的心一沉,将目光移向窗外,看着那声音的源头。
他是僵着脸,却勉强自己笑。他笑起来是那麽温柔,正如同他对待任何人一样。
但这份温柔终究会成为他的囚牢。
此刻天地之间只有稀微的光线,一身黑的她却仍是伞下最深暗的阴影,她抬起伞来,对上克水的眼睛。
「克水兄,顺道给你送伞了。」狄婷影这样说,声音轻轻柔柔的,却是坚定无比。
此女冒着倾盆大雨,顾不得自己半身湿透、鞋袜浸污。而他能收下伞说自己晚点走,让她怅然离去吗?
不行,克水做不到,所以这六年,反反覆覆,如池鱼、如笼鸟,困在她的身边。
「多谢狄姑娘。」克水恭敬道,步出私塾,接过纸伞。
打起伞来,与狄婷影并肩走着,雨随着风倾斜刮着,湿透的身子像浸入一片汪洋中,不见底、不见岸。有天说不定,他会这样体力透支而被吞没。
这要从六年前,最後一个比试说起。
六年前,克水最终没有打开辛夷坞的门,让狄姑娘望着他的背影离去。
再後面的接连好几天,送来各式各样的礼物,万府厅堂被塞得满满的,城镇里头都笑称那些是狄小姐的嫁妆。
克水自然都遣人送回去了,但一切还没完。
隔了一天,狄府送来了一匹黑马,托的藉口是此马顽劣难驯,倘若克水不收,就只得转卖皮草商。
克水见那黑马,心一软,是在比试中陪着他飞天遁地的那匹。
抚着牠的鬃毛,他俩彷佛知交再遇,存亡时刻,克水自然将此马留下,并命名为墨兰,疼惜有加。
他知道,往後的日子,就是属於这一人一马的浪迹天涯。
谁料事与愿违。
狄大小姐根本不打算有第二次的招亲,而古兄锺情於节蓉根本也不在意有没有第二次机会,这一切都不在设想好的计划当中。
克水若要喝到古兄的喜酒,那便要节蓉心甘情愿与古兄结亲,而节蓉说要等狄大小姐嫁了之後她才愿意出阁。
克水曾经答应过古兄,要喝完他的喜酒才会去圆他浪迹天涯的梦。
这个诺言活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送完墨兰之後,不到半月,开始的是各式各样的巧遇。
对於克水的行踪了若指掌,自然是他的身边出现奸细,而那位奸细毫不遮掩。
「要不乾脆你便把狄小姐娶了,我把节蓉娶了。咱们好哥俩娶一双好姊妹有何不好?」奸细这麽说,笑得灿烂。
克水已经懒得伸出拳头,只能一脸无奈。
「万兄,我知道,你有自己未尽的理想。说到底,娶亲这件事本该是我个人造化。不然万兄你直接离开吧!要是你不离开,节蓉要求我提供讯息什麽的、制造巧遇什麽的,我根本没法拒绝。要是真的狄大小姐执着於你,非你不嫁;而节蓉执着於她,非她嫁不嫁;那我就一生执着於节蓉,非她不娶。虽然古家这一支就我那麽一个儿子,但其他堂兄堂弟枝繁叶茂的,应该无妨吧!只求我家两老不要气死好。」古公子一脸忧愁,字字发自肺腑。
「不过以狄家的势力,找到你的消息,天涯海角的寻你也并非难事。这一来一往之间就不知道要蹉跎多少时光了呢!」古兄叹气道。「堂堂一个狄大小姐,万兄你真的接受不了吗?要嘛你就将她娶了,放在齐城,自己浪迹天涯也成啊!」说完古公子自己用摺扇殴了几下额头。「我真是疯魔了,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说来狄大小姐的相貌的确如传说那般美艳啊!虽然在我眼中节蓉才是最美的。节蓉的性子像是春冰,一开始也是冰里带刺不好亲近,但敲开表层的薄冰才会发现里头早已成了暖流。而狄大小姐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我便不必多说了。即使如此,这齐城中哪会有男子不要她的呢?身为首富独女,有钱有势的……」
古兄从那时见到克水,就总是不知道该劝还是不该劝,他在知己和婚姻中不断游移,连克水看了都於心不忍。
这就是克水现在还留在这里的原因。
一开始安排的巧遇也不算不能接受,通常是克水和古公子走在路上,恰巧碰到节蓉和狄大小姐迎面走来,打个招呼罢了。
後来的诗会、灯节,大大小小的节日,顶多寒暄几句,便分离了。
再後三年总算有了进展,四人会相约出游,聊琴棋书画、谈天说地,也算是开心。其中除却古公子的三人造诣极高,也让克水有觅及知音之感。
这期间狄大小姐从未明言过什麽,克水也就以为,时日久了,他们就能成为真正的知音,只是知音。
急转直下的是一年前,狄大小姐的爹娘相继寿终正寝,一向冰冷没什麽表情的她也哭红了眼眶,消沉许久。
节蓉差点就要给克水跪下了,她知道自己无法给狄婷影那麽多快乐足以撑起这麽铺天盖地的悲伤。
如此情谊,感天动地,最後连古兄都哭成泪人儿缠着克水的脚不放。
这点心软,这点温柔,让他这段时间时不时就主动去找狄婷影聊聊天、说说话,有时双琴共奏,有时登高望远踏踏青,一点一点地把她拖出双亲离世的悲伤中。
时至今日,克水发现他们的聚会愈发频繁且刻意,甚至,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克水不傻,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只是狄婷影不说破,他也无从拒绝,只能如此僵持着。
已经六年了,克水始终没有离开,开了一家私塾,收了些学子,就这样赖以维生。
他害怕他就这样过完了一生。
古公子伏在灶房墙边,盯着辛勤的节蓉,目不转睛。
节蓉挽起袖子,盘起秀发,一身子俐落。与平日大家闺秀的作派截然不同,但同样吸人眼球,至少在古公子眼里是如此的。
「看什麽?眼珠子要掉出来了。」节蓉打趣道,嘴角轻轻扬起。
「我只是在想,节蓉姑娘怎麽能从始至终都如此好看。」古公子说的诚恳,俊脸对着她傻傻的笑。「而且,姑娘有什麽是不会的吗?怎麽连下厨都精通啊?」
「刚出生的时候跟着熊婶在龙怜仙泽中修练过,一身武艺和厨艺跟设置机关的技巧都是那时习得的。七岁过後跟着父母学用药使毒。十岁之後就寄养狄家跟着婷影一起学诗文典章、琴棋书画。」节蓉一边开启蒸笼,一边说道。「这世上能学得太多,我怎麽能样样精通,古公子你就别把我夸上天了。」
「不夸张不夸张,我自己挑的媳妇,自然样样好。」古公子郑重地说着。
「谁是你媳妇,八字都没一撇呢!端盘子去!」都六年了,总是说没两句就成这话题,节蓉也算习惯了,转头指挥着古公子把菜肴端出去。
古公子乖巧的照做了,回来继续盯着节蓉瞧。
「节蓉姑娘该好好考虑了吧!该是成亲的年纪了。嫁予我有什麽不好?」古公子理性分析道。「第一、我家有钱,吃三代都不会倒。第二、我没你聪明,你当我的少奶奶後帐房便归你管。第三、钱都给你管了,就不怕往後色衰爱弛我想娶小老婆。第四、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我如此喜欢你的人了。」
不管听几次这种话,节蓉苍白如雪的脸上总会添些红晕,可能是给炭火燻的。
「前三点挺吸引人的。」节蓉忍俊不禁,撇过头去偷笑了两下。
「最後一点才是精华啊!」古公子不服气道。「对了,还有,忘了强调第五点就是本公子相貌堂堂,俊男配美女这是天生一对。」
「行了,省点力气吧!」节蓉忙活着让菜肴上桌。「古公子你分明知道为什麽的。」
「非得狄小姐先嫁出去?」古公子泄气,这次游说失败,又是败在同一点。
「我必须亲眼看见她幸福才行。」节蓉对着古公子浅浅一笑,眼神中充满着情愫,但古公子除了心脏蹦蹦跳外难以再解读出什麽。
「多久我都会等的。」古公子握住节蓉双手,凝视着她,慢慢的,将情深意重凝炼成这一句话。
节蓉看着他,鼻头一酸,迅速挣脱双手,别过头去。眼中打转的泪水要是被瞧见,那就太丢脸了。
「鱼要……焦了……」她支支吾吾解释道。
反正多的是时间,他会等到她点头那一天的。古公子哼起小曲,五音不全的,虽让节蓉时不时皱眉,但她一颦一笑都是那麽光耀照人,逗弄着她怎麽也不嫌腻。
他手背於後,信步走。观察着这即使陈旧,仍样样俱全的辛夷坞灶房,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往日都在狄府设宴,今日怎麽来这辛夷坞啦?这里平日人稀、不设奴仆,怎麽样都不像狄小姐的作派。况且,什麽时候轮到堂堂节蓉姑娘来亲自下厨了?难道是突如其来想为未来夫君洗手作羹汤?」
「帮不了忙就别瞎猜了。」节蓉眼前闪过一丝阴霾,也不理会古公子玩笑,自顾自的将鱼盛盘出餐,热烟上冒,香气四溢。
古公子将菜肴接过,和节蓉一起越过咿呀作响的木廊,往厅内推门进去。
骤雨初歇,四处满是泥泞,节蓉寻思着要帮狄婷影带一件换洗的衣物,不过这一来一往的,恐怕饭菜就要凉了,身旁又没有奴婢可使……
「节蓉姑娘还没说出口,怎知道我堂堂古家少爷帮不上忙?」古公子想了好久,还是觉得不太服气。「说来听听嘛——」瞄准好节蓉的右臂,就要使出他最擅长的死缠烂打之术,这术他越练越高深,缠着她晃个几下说不定就会卸下武装、全盘托出了。
训练了六年,节蓉也不是省油的灯。左闪右闪的俐落,古公子连她衣袖都摸不着。她自觉一被缠上就逃脱不了,所以一旦古公子有使招迹象,她便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真是的……」试了一会儿无果,古公子相当泄气,趴在桌案上。
毕竟连自己唯一擅长的都不好使,他哪还有什麽办法可言。
节蓉看着他,像只受尽委屈的小狗子,泪眼汪汪处境堪怜……
「唯一的方法就是万公子能娶婷影了……这数月来,谁又好过了呢?」节蓉垂首默默道。
「谁不好过?什麽意思?是不是有什麽事情没跟我说?」嗅到一些不寻常的小端倪,古公子紧跟着问,试图找到突破口,一股劲闯将入内。
节蓉欲言又止,肤白如雪不染尘的玉容僵持着愈渐苍白,深色的唇刹那也如沾上冰霜冻的发紫。
「狄大哥……」考虑再三,节蓉犹豫呢喃说出了这三个字,原本感觉是要说更多的,但她抬头看见了一对身影,把话生生吞了回去。
她终究什麽也没说……
一记凌厉的目光传来,只有节蓉感受的到那目光的重量,扫着她心底一片凄风苦雨。
是她不该没错,在狄婷影还不打算说之前,她必须好好扛着,这是身为挚友的本分,也只有她可以和婷影共同进退,她是最忠实的、最不能被取代的。
回避了那道目光,她端起一脸温柔如水的笑,辛勤的向前迎接两人入座。
狄婷影明亮的眸子看了节蓉一眼,浅浅一笑,一如往常。
後面跟着的万克水,行礼之後入座,有些僵硬的脸仍挂着春风如雨的笑容。
这里的人,都是笑着的。不过几分是真,几分又是假?
只有一脸蒙的古公子仍侧着头,寻思着节蓉适才透露的三字是为何意。皱着眉看着大家的笑脸,竟也隐隐约约感受到不该再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