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剋相生 — 第十七章 無能為力

正文 相剋相生 — 第十七章 無能為力

三月不至,皇帝驾崩,皇位遂传给太子。然而,宰相宣达遗诏时,当下听闻者无不瞠圆双目。身为皇后独子的津王本该是太子,怎知遗诏中太子居然写的是豫王,连着姓名和字都一目了然地写了出来。

这件事最後由淮王爷出面。他拿出前皇帝──諡文帝──的亲笔书信,约莫在驾崩半年前,他便把太子的人选改为豫王,此事除了淮王爷外无人知晓。

即便心有不甘,津王也只能目送新帝穿上黑色龙袍、登上龙椅。

初登基,除了第一个月国丧里外和平,第二个月开始周边外夷不安分了起来。以修齐槙为首,联合雩骥、羾邛瑿和数小国,从边境进犯大楚王朝。

多亏豫王曾领军打仗,且适才善用,获得军队的支持,上下一体共击外族,并没有因为新王上任而内讧。

只是令人费解的是,与外族的战役一结束,津王便被刑部捉缉。经过审判,最後被废王爷之位,本该处死,在淮王爷的一番劝说下,新帝改以软禁作为惩处。此後,津王──不,池漓,除了固有的残破津王府以外,哪里也不能去。四周被卫兵严守,就连他人入内、外出也被森严查禁。

如今津王之颓势,使人不胜唏嘘。

再说,新帝平了外夷之乱後,虽然各族有短暂的安分,不逾三个月有开始纷乱。各周边小国不时侵扰,於是新帝下令召兵至各地防守。因此,柳家唯一登在户上的男儿柳靖就这麽被叫去了。柳府上下徒留一个沉默寡言、身体羸弱的柳煦外,就是三个女子。整个江南地区的青年男子也少了,生意也不若之前好,几户女子约在浙柳园吃顿饭、织点女红,倒也清闲了一些。

这天,忙了整日的柳嫣到柳煦的房间,打算带人上街逛逛、解解闷,哪料到房内空无一物。

柳煦居然不见了。

此事一出,惊天动地,浙江家家户户都知道,互助寻找,却连个人影都不见。

其实,柳煦的状况本来是有好一些,除了无法面对外人,已能好好和柳家人好好说话、胃口也和正常男孩子无异。

但怎知,夏至一过,整个人又黯去,找了几个大夫都求告无门,柳嬣只得安慰柳嫣,大概是暑病犯了,大概过了夏天就会好些。

转眼间,夏末已快入秋,人不但不见好转,这下还跑不见了。

伴着一点萧索,一个人影徒步走在小径上。这个人脚步甚慢,彷佛随时都会倒下。他两眼貌似涣散,但一股执着由内向外散发。

「公子,打哪儿啊?」路上经过的车夫吆喝着,看这人身上衣着不斐打算削个一把。

那人头也不回,温吞吞地走着,也不知是瞎了是聋了是哑了或是三者皆是。自个儿断定三者皆是的车夫摇摇头,使着车又向前走。

继续往前行,走过狭窄的山径、乘船渡河、遇上山贼被搜了个全身,山贼本以为这人穿着公子装想必带满钱财,没想到不仅又破又穷,还又聋又哑似的,最後兴趣缺缺地放人离开。下了山,经过繁华街道、往郊外走。最後,他停在一座墓前,上头石碑刻着「焦黎李晴葬於此」。不多加思考,他伸出手,指尖描绘着两个名字。碑文一角刻到:「卒於仲秋十四日」。一日也不差,恰与今天相差四年。

指尖随着刻纹描完两个名字,他脸上竟是满是泪水。顾不上擦眼泪,他缓缓蹲在地上,全身蜷缩成一团。

『……煦……』有人语带哭腔喊着,本来只有一声、逐渐此起彼落、最後在脑中喊成一团。一阵痛从四肢传来,分明没有半点伤口。脑袋疼痛欲裂、快要撑不下去时,有一个声音冷冷清清的说了:

『我从不认识你,没想到你是如此肮脏的人。』

「──啊啊啊啊啊!」尖叫声从嘴中溢出,他却没有意识到,视线慌乱在草地中寻找,终於抓起一片尖锐的瓦片。毫不犹豫,他把瓦片尖端对准腹部,使出浑身力气,隔着衣物却毫无感觉。於是他把瓦片对上自己的左手腕,在白皙的皮肤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不到一会儿,手上沾满红猩,甚至有一些肉外翻,他却浑不知晓似的继续划着。

「你在干嘛?」陌生而冷静的声音从他身後传来。他依然罔若未闻,直到握有瓦片的手被抓紧、无法挣脱,才回过头看。

长得好看的男人蹙眉,下一秒又睁大双眼,不过只错愕这麽一瞬,又恢复平静。男人从怀中取出长长的绷带,没两下就把满是伤痕的手包紮起来。牵着完好的手,男人拉着他离开郊外、走进街坊。

「唉呀,墨大夫,你这是要回去了吗?」乡民热烈地说着。此时,看到一旁带着脏污的少年,有些犹疑:「这位是……?」

被唤为墨大夫的人尔雅一笑:「方才结交的小兄弟,要和我一同回太行山。」

乡民一脸古怪:「我瞧他怪里怪气的……墨大夫,您还是小心为妙。」

「此人心地善良,只是不爱说话;自然,我也会多加注意。那麽,麻烦您,载我回太行山一趟吧。」

乡民爽朗道:「是,您这就随我来。」

车程中,大夫和少年两人坐在车厢里。他盯着少年猛瞧,随後道:「我名曜,墨曜,只是一介大夫。你呢?」

少年什麽话也没说,在狭窄的车厢里手蠢蠢欲动,往四周摸索,像是想要寻找什麽东西。

「你可别乱动。」墨曜见此没有生气或紧张,只是平心静气的建议。

少年的手依然不安份,被墨曜盯着也没收敛些。墨曜也没看着人,目光锁在左手的绷带上,直到紧密的绷带微松,他悠悠叹口气。他把手伸向少年,手绕过脸,伸向後脑勺,松开束发的发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少年的两只手於胸前绑在一起。

「早要你别动了。」

剩下的路程,墨曜双手环胸小憩,不过心神一直紧绷地把注意力放在一边少年身上。至於少年,不动也不说话,双眼涣散地看着正前方。

终於,车夫载着两人到太行山脚下。付了银两後,墨曜拉着少年往山上爬。最後,在半山腰更上面些,有一间小茅屋。墨曜领着人进去,让少年坐下来──当然,没有解开被绑的双手──自己则往灶房走。

再出来时,他端出一份餐出来。直至这时,他才总算把少年手上的绷带解下。

「瞧你这样,应该很久没吃饭了吧。你先吃些吧。」

少年毫无反应。

墨曜试探似的把饭往少年推近一些,少年依然不为所动。「吃些吧。」

起先,少年毫无反应,墨曜反覆劝了十次不下,还是木然地看着他。墨曜放弃地把一口饭放到少年嘴边,嘴上哄着,少年总算开口。

大抵是真的饿了,之後的进食速度也快了许多。用餐後,墨曜让少年坐着,自己则是快速进藏书阁抱了几本书出来。

少年坐在木椅上,偏着头沉沉睡去。仔细一看,白皙的眼皮上有淡淡的青黑,不知道这孩子上次好好睡上一觉是什麽时候了。

露出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他把少年抱到榻上,厚重的棉袄盖在瘦弱的身体上保暖。自己则是拿了一张木椅,拿起一本又一本薄砖似的书籍阅读。

他的手指凝在某一页上。

「木头症吗……活动减少、不食不动不语,缺乏自主行为和要求……」墨曜轻声念出上头的字,眼眸望向沉睡中的少年。「可分为心病和……」

收起书籍,墨曜端详着少年的脸。指尖轻轻触碰脸颊。

「你是心病对吧……为什麽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缓了一些,少年醒过来,被墨曜催促着入浴。抬了一桶方烧好的热水,他帮少年褪去衣裳,入浴後用屏风隔起来图个雅观。

走远几步路,他忙忙折回来。

他怎麽就忘了,少年现在可是患着心病,书中有特别记载,千万不能把人独自丢着,得时时刻刻盯牢。

不盯着,怕是半条命就要没了。

到了屏风前,他先确认:「嘿,你还好吗?」

证实书中所言。无人应答。

略为苦恼略带无奈,墨要绕过屏风,查看少年的状况。缠得好好的绷带被拆散了,浮在水面上。本该被包裹住的皮肉因为碰水而发烂,清澈的水因此染红。

墨曜一个箭步,上前拉住那只泡得肿烂的手,嘴上喃喃:「怎麽就这麽不让人省心呢,才一会儿没看到你。」

少年愣愣地看着被抓住的手。

接下的盥洗工程都是墨曜帮他完成的。洗净身子後细心地上药、包紮。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丝不耐或有任何抱怨,像是在呵护掌心上的玉玦。

只是这些事,少年浑然不觉,行屍走肉似地被照料、失焦的双眼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那晚,墨曜让少年睡在自己身边。睡着後,少年是安分了一些,见此,墨曜才稍稍放下心跟着睡去。

半夜,旁边的人儿忽然挣扎起来。

「不、不要──我、我听你们的,你们不要过来──」

墨曜被惊醒,发现自己一只手被少年握的死紧,少年的另一只手则死命掐着胸口。

「我不要…不要靠近我……救我……好痛、好痛……」口中虚弱且惊慌地呼喊,浑身上下死命挣扎,背脊拱起。

墨曜想办法扳开少年掐住自己胸口的手。少年抓着他的手用了多大的劲力,另一只手想必也是如此,彷佛要把心脏从胸口抓出似的。

「放手,乖,没事的。」墨曜嘴上反覆哄道,希望陷入梦魇的少年能听进一些。

渐渐地,少年慢慢松手,身体也不再拱着。他缓缓进入沉睡。

被这麽一吓,墨曜倒是不敢睡了,坐起身为少年把脉。探得越深,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鸳毒和……噬毒?」他暗忖,「能拿到这两种毒,若非异族之人就是心狠手辣的达官贵人。但是你…又为何会招惹到这些牛鬼蛇神?」

过了约莫一周,少年经过悉心照料,已经长了一些肉出来,吃饭也不大需要人哄,墨曜喊一声就能自己好好吃饭。

这日午饭後,墨曜带着少年下山,上街消消食。

「你可知当今皇上来各地游历了吗?」

「说什麽游历,是来寻医的!皇后娘娘大病,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朝廷公告只要有大夫能治好皇后娘娘的病,就赏黄金千万两!」

「怕是这大夫入朝也治不好,皇上只得亲自走访江湖,看能不能请到三大圣医。」

「皇上这不易啊,首圣义安散人隐居多年,寻也寻不着。」

「可不是还有骆大夫和墨大夫嘛!两人都承义安散人的衣钵,任一愿意帮忙都有办法吧?」

「唉,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骆大夫长年不出神农轩,千万两黄金於他如浮云,若非有特殊情谊或手边的事正到一段落,怕是很难说服他。」

「那,墨大夫总没问题了吗?墨大夫多次到各方义诊,也不会仇视士家大族,总会愿意了吧?」

「正因墨大夫多到各方义诊,才不知人要到哪儿找啊。」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墨大夫早就回太行山了,还带了个少年回去。」

「少年?」

「似乎是个病患呗?总之,找墨大夫肯定没问题!」

「好了好了,再这麽闲扯下去可不行,该上工啦。」

大街小巷里,皇上下朝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街坊邻里个个都在议论,不知是无意还是无意,打理也比平常更彻底些、工作也比过去更勤奋些。

墨曜把这些话听在耳里,也没多加去想。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要是皇上当真亲自来访,若有诚意他也乐意尽自己所能帮这点忙。

一边逛街,他一边留意身边少年的状况。等到少年步伐越来越缓时,他就带着少年回去了。

回去後,他让少年睡午觉,自己又到书阁里翻翻找找。就他习医多年以来,各个和医学有关都小有涉猎。

话说回来,他和师父──义安散人学医的时候,师父就一股脑儿地塞一堆跟毒有关的知识给自己。一开始见到师父时也是,那人对自己说了一句:「他以後可能会过苦日子,如果你想要减轻他的痛苦,跟我习医是必要的。」

他就这麽懵懵懂懂跟着这人上山了。

只是翻遍了所有书,都只得到一个答案:鸳毒和噬毒,无从而解。

这使他略为恼怒。他习医多年,却连一个少年体内的毒都解不了。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无力,并不是说他妙手回春从未失败,只是他这是第一次遇到无法弃之不管、不想轻易与「办不到」妥协的病患,但无情的现实一次又一次想让他放弃。

「若是师兄……应该能想出办法吧?」

他提起纸笔,在纸上简短写下「鸳毒、噬毒、解法」六个字,唤了自己驯养的鸽子过来,让他把信送给师兄──骆天。

义安散人就两个弟子,一个是他墨曜一个是他师兄骆天。他们三人世称「三圣医」,只是性子皆不同。

他师父就是个仙人性子,懂得多是自然,但选择做个出世的圣医,隐居在山中。入世次数只手可数,其中两次就是带两个新徒儿回去。

他的师兄骆天比自己年长也比自己更早归师父门下,从第一天看到师兄,他就知道这家伙是个怪人。

他从头到尾都不太说话,没被师父叫唤的日子就是没日没夜地自己一人待着,或是观察照顾师徒三人种植的草木。

不过,即便是个怪人,也是个值得墨曜尊敬的人,他自认比不上师兄。

只是,坊间私自流传墨曜更胜师父和师兄的谬论。这也没办法,众人认识他比认识师父和师兄更多。只是,世人怎麽评论也都无所谓,他们三人本就不是会在意名气的人。

此番这事,若是求师兄不成,便去找师父一回吧。

恍神一下子,就从寝室传来隐约的梦呓。放下笔,他旋身走入寝室探望少年的状况。

少年虽然能够好好进食好好休息,但只要不盯着难保不会出什麽岔子;更别提现在的少年还没恢复「意识」。他的双眼失焦,对外界鲜有反应。

而少年睡着後虽说是平静一些,却也是最不平静。小小的脑袋儿里不知道每夜都上演了什麽,最後不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是发出尖叫。从少年作梦时的反应,便可知那必定是手段非凡的虐待。其实,看到少年肌肤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就能知晓……

也许是在怜悯,墨曜悠悠叹口气,手一下又一下拍在少年的背上,另一只手以手指试图抚平少年眉宇间的皱摺。

「没事了……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你的……没事了…焦煦,没事的……」

过了许久,梦魇终於过去,少年得以安稳地继续睡下,只是脸上仍带有一丝胆怯。

「没事了,我先去忙一会儿,嗯?」

即便没有人会回应,他还是宠溺地说着。起身後,他走出寝室。

前脚刚跨出槛儿,就听见从门外传来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他并不打算以低人一等的态度觐见皇上;那是他们师徒三人的风骨。

他打开家门,与皇上一行人先见。见到皇上的瞬间,他扯出一抹冷笑,眼神也从原先的友善转为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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