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
空气中残留着前一晚的湿闷杂陈，像将所有泥土翻过，细微却充斥流动鼻间的每一道呼吸。
一道机车引擎声，划破时间的凝滞。
机车的主人，头戴全罩式安全帽，一身率性装扮，黑背心搭牛仔裤与球鞋，蛇行穿梭於市场各处。
不过脚踏垫与後座却载满了混着新鲜泥土的蔬菜。
市场里的人对这名骑士相当熟悉，路过时都会打声招呼。骑士则回应一道喇叭声。
这是他们长久下来的默契。
骑士对这里的巷弄十分熟悉，左弯右绕不曾迷路，自小这成长，也将所有最新路况一手掌握。
像前阵子哪条巷子的母猫生了一窝奶猫，特爱大爷逛大街。
某某大婶又把花内裤晾在外头；谁家儿子成天回收一堆不必要东西，霸占路口。
人说：「地大物博」。
这里是人杂，奇葩多。
为避免踩雷，出门送菜前，先规划好路线，为在这混口饭吃的第一要领。
骑士来到一家尚未营业的小摊贩前停住，帅气下车，取下安全帽，反射性看向後照镜里的自己，抓弄一下头发。
「阿好婶，您要韭菜送来了。」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摊贩吆喝了声。
须臾，一道鹅黄略显福泰的身影，自摊贩旁的小路缓慢走出。
「你可终於来啦，小风。一早发现冰箱里的韭菜都冻伤时差点吓坏我，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开门做生意了，你说卖韭菜盒子的若没韭菜，这怎行啊？」
阿好婶见到他，宛如救星降临，圆润脸蛋堆满欢喜。脚下溅出泥泞的布鞋已看不出底色，白色袜子配上松垮垮的藕色七分裤，年代落差的突兀感，在一道单纯灿笑衬托下，反倒带了几分可爱与平易近人。
「都怪死老头不小心调到温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阿好婶似感应到自身後巷底探出什麽，回眸瞬间竟从眼里透出狠劲十足的「杀千刀的」这四字，啧了好几声。
巷底的人赶紧缩回一颗头，接着一阵锅碗瓢盆洒落，换来她更细碎的数落：「现在连家里都想拆了不成。」
「别气、别气，大婶的韭菜盒子有我保着，永无断货之忧。」叫小风的骑士赶紧自後座的蓝色塑胶篮里拿出一大袋东西交给她。
「就嘴甜，记得把钱记在帐上啊。」
「哪次不是记在帐上，也不替我想想，偶尔来个现金交易，好让我扣点零用钱花。」
「小小年纪就贼头贼脑，小心我跟你妈告状。」阿好婶作势要敲他头，举起手。
「大婶我年纪不小了，今年二十二，多少也有自己的交际应酬，说来您也算是我半个衣食父母，别这麽残忍嘛。」
骑士笑了笑，知道她说说罢了，无畏在老虎嘴上拔毛，亲昵地揽住她大半个肩膀。
「知道了，下回给现金，但别扣太多被你妈抓到知不知道？」阿好婶被他这大男孩一撒娇，心花怒放。
卖萌加上青春肉体，屡试不爽的成功。骑士放电的眨了眨眼，表示秘密成交。
「对了，我家母鸡生了不少蛋，拿一些回去给你妈跟你爸补身吧。」
阿好婶走回小路，不到一会儿，手里拿着红白相间的塑胶提袋出来，里头垫着不要的旧报纸，隐约能看到几颗黄橙橙的东西，数量不到十颗。
但在这大都市里唯一还保留乡间淳朴人情味的小社区，一点心意却是连结他们情感的最大功成。
「我替我爸妈谢您了。」
「客气什麽。」阿好婶说着，朝着他臀部摸上一把，笑得喜孜孜。
骑士吃惊归吃惊，却叹息一声，无奈的跨上机车，准备前往下一家送货。
「老头啊，我真是越看小风越喜欢，贴心又嘴甜，早知道我们也去领养一个，比家里那只好吃懒作的好。」阿好婶走进自家後院对着从冻伤韭菜挑选能用的丈夫道。
「臭老太婆，别乱说话，被人听见麻烦了。」
「知道了，都怪这张嘴爱胡说八道。」阿好婶轻打她自个的嘴几下，赶紧拿着韭菜去处理。
还在摊贩前的顾呈风笑了笑，知道他是孤儿这件事的人满市场都是，对阿好婶的话不以为意。
他发动引擎朝着下一家摊贩送货，送完买肉羹的，又到另一条巷口的春卷婶那里报到。
领养他的父母是在市场里卖菜的，自家耕种，自给自足。一开始只种地瓜叶、番茄、茄子这些简单作物，十几、二十元的贱卖，虽然收入不多，勉强可以餬口。
顾呈风不认为种菜成不了大事，只是父亲不懂变通，与其待在摊位等待顾客上门，不如主动寻找客源。
国中时的他就很有商业头脑，懂得向附近市场里的小吃摊推销自家的菜。
高中时，说服父亲用积蓄买下靠山区的一块小田地种更多的菜，扩展客户群。八年下来，他们家已成为市场小吃摊里的蔬菜供应商。
他则每天早上都帮父母送货。
「妈，我回来了。」
顾呈风回到自家菜摊接近九点，见母亲忙着招呼客人，伸手接过客人手里的黄瓜条包进塑胶袋里，收下钱，找了一些铜板回去。
母子俩忙一会才有时间说话。
「都这时间点，你今天没课吗？」黄月珠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老旧时钟。
「上十点多的，爸还在菜田？」
「听气象报告说有台风来，他可怕他那些嫩姑娘被淹水死，说什麽要做排水道，我看是白忙一场，不如尽早采收算了。」
「太早采收卖相跟获利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爸这在上头有多用心。」
「就跟你爸同夥的，这年头种菜能了得吗？真不晓得让你读公立大学是做什麽，别像你爸这麽没用。」
黄月珠越想今早那死老头连菜都不帮忙载了，到现在还不见个人影，心头越闷。
顾呈风没把母亲的责念听进，一脸皮皮的整理起摊位上的青菜，再帮忙补货上去。
在这拥有快四十年历史的老市场里，一半以上的摊位都是家族传承，像顾呈风这样正值二十出头又爱玩的年轻小夥子，愿意接下这种劳力工作，成天与泥巴，还有害虫相处，少之又少。
黄月珠不是身在福中不知足。只是哪个父母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
「对了，趁还有点时间，你帮我在十点前把这些萝卜送到帝都饭店，不知道打哪来的好心人向那里的厨师推荐我们家的菜，对方要我们送二十斤过去，放在警卫室就好。」
「有这麽好事。」
「若事情定下，妈就可再多存点钱给你买房娶妻。」
「还早呢。」
顾呈风目光停在岁月於母亲脸上勾划出的美丽纹路，淡笑着。
老人家的脾气就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他忘了女人除外。
「你不想结婚也要替小兰想，人家跟你快两年了，哪个女人不想结婚生子？」
黄月珠的脸色说变就变，手上那把葱「啪──」的一声，躺屍於菜板上。
又来了……
每次一谈到这件事，顾呈风就疼头，知道母亲那年代的人都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但他跟林兰是学生，没计画走到那一步。
「那我送完这袋就直接去学校了。」还是先闪为妙。
他赶紧拿起装萝卜的袋子走向机车。
「快去、快去。」黄月珠见新客人上门，没空理他，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