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伊登的短篇小說集 — 新嫁娘

正文 伊登的短篇小說集 — 新嫁娘

分明是炖鸡煲汤,父亲却无意识似的不停翻动着锅内的鸡。

他站在昏暗一角,没有办法看见他的神情,她却可以猜想到他正在无声啜泣着。

「女儿啊……是为父无用。」他抬臂擦着脸上不知是汗或是泪,一字字困难的从心眼里挤出来,语带哽咽。「可……人家是新时代的人,屏弃了鬼神,他不肯接受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他还是家中独子。」

她就站在他的身後,心痛如绞,即使有千百万计安慰的话,也难说出口。

「女儿啊……放宽心吧!为父不愿让你孤身一人,还是替你说个亲。隔壁的孙瘸子你是知道的,他年纪也有了尚未婚嫁,知道以你傲气肯定不愿,可也不能就让你成为孤魂野鬼啊……你可是我捧在掌心长大的……怎麽就……唉……」翻搅着的手缓缓停了下来,父亲用两手掩住了面,背影轻轻颤抖着。

为了不让父亲伤心,即使不愿也只得答应了。

掷筊三次皆是圣筊,一切都就绪就等待这一刻了。她曾经期待过的婚宴,为了配合穷到骨里的孙瘸子而变得无比廉价,他以一只鸡为聘,她以那只炖鸡为嫁妆,赶着吉时就上了架。

虽然是答应的,但她内心仍是不甘的。

原本美好的一切,怎麽会那麽容易就崩塌呢?

究竟是为什麽呢?

她的青梅竹马徐生是个大学士。

大学士这种说法不知从何而起,在这个小村镇中,会读书的、读得好些的,大抵都会冠上这种称号。

村里计画着要培养出一个状元,集了资,就要把孩子往大城里送。

可有人问了,要是徐生学有所成,就往外驻紮不回来了该怎麽办?村里人省吃俭用攒出来的钱可就要丢进大水沟里了。

有人驳道徐生父母都在村里,怎能不归来承欢膝下呢?

议论纷纷下,有人提议成亲才是根本方法,古说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个男人不是先成家再立业的呢?

徐生听到消息之後,是奔着来跟她说的。

他说他这一生要娶的女人非她莫属,握着她的手坚定的说道明日就去她家说媒。

泪眼相望,那是打心底欢喜的泪水。

虽是同一村里的,他们两家的财力地位还是有所差距。她的父亲对这女婿是极其满意的,但聘礼来的不体面,总有种女儿贱嫁之感。

最终两家都同意,先是提亲,等学成归来时再成婚。

村里人也同意,他们小俩口自小就好上了,如影随形、甜稠如蜜的,有着美娇娘在这里等着,也算是生了根,不回来也不行。

熬了许多年,数着年月积累的企盼,终於得偿所愿。

徐生回来了,同往日一般深情款款地望着她。

他们幽会在僻静的湖畔边,这是他们最爱的一隅。夕阳滚滚从两团青山之间坠下,红艳的余晖轻轻挥洒为这一道湖水着色,恰恰正对着这一角,一切美好都凝聚在他们俩身上。

从後头看,他们俩相依成了最唯美的剪影,红通通的背景,彷佛替他们披挂着喜服,天上人间似乎都为他们之间美好的未来祝贺着。

肉麻的话没少说、肉麻的事没少做。湖畔边苔癣湿滑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只不过破了拇指大的小孔,他就紧张兮兮地抱着她走,再不让她着地。

想来也好笑,她总是在那处跌伤,却怎麽也学不会教训。

分离时後亦是万分不舍,徐生吩咐着她早些歇息,却又握着她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他还给了她除疤的药膏,那外观就像装胭脂的盒子,上面有刺绣的鸳鸯,看起来价格不菲,果然徐生沾染了大城的气息,手头也阔绰起来了。

回家时,她爹没少给过她白眼,直说她是人还没嫁魂都飞了。

可是她知道她爹是开始嚐到嫁女儿的苦楚了,她笑着为他揉揉肩,说道:「爹放心,就算女儿嫁了也三不五时回来的,反正近的很。」

「哼……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别说回娘家这种话,好像婚姻不会幸福一样。」

父亲总是嘴很硬,但那份宠爱她确确实实的接收到了啊……

这样幸福的她,为什麽会在那一夜,就突然没有呼吸了呢?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麽啊……

命运太过嚣张跋扈,一切都像安排好的那样,将她玩弄於股掌之间。

未满百日,屍骨未寒,两处慌忙的筹措着婚事,竟要在同一天结为连理,或许今日真是个黄道吉日。

只是他们活在烈日,而她的迎亲队伍只能在午後出现。

徐家的说法是有算命仙明言,倘若今年不娶,将会断子绝孙。而今年最後的吉日便是今日。

不知道他们是怎麽在这麽短的时间里找到可以同徐生婚嫁的女子,她站在阴影处,看着不知从何处抬来的花轿,心中想带着祝福,却是无尽的迷茫。

一切发生太快,她措手不及。

有个女子能替他生儿育女也是好的,但她心中终究苦涩。她猜想自己面色肯定很可怕,不过没有面镜子能映照她的模样,也没有其他人能看见,那便放纵自己的表情吧!

那天夜里,该是洞房花烛夜。

她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去窥视的慾望,她想看看徐生会用什麽神情看着其他女子,会同她那般含情脉脉吗?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希望他对新娘子是厌恶的,让她知道他旧情难忘,心底或许会舒适些。

她的确希望他能幸福,但可否容忍她再自私一下?再待一会儿?

不知名的薰香幽幽袅袅弥漫着新房,添了几分煽情效果,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

在掀开盖头的时候,不知道徐生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她,抑或是产生了什麽幻觉?他突然跪倒在地,哭喊着她的名字要她原谅他、放过他。

要原谅他什麽?娶其他人吗?这她也知道不能责怪他的。

新嫁娘听着陌生的名字,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的丈夫跪倒於地,不知道他在跟谁求饶。

大喜当日,她败兴而归。

瞧着徐生对她万分恐惧的样子,她一窝滚烫的心也寒了。

是啊!人鬼殊途。他会惧怕也是情理之中……

这样漫长的深夜,孙瘸子默默完成了迎娶她的繁琐手续,烧东烧西的,最後要和她的衣裳一同入眠。

她的灵魂缓缓飘入新房,见到孙瘸子一脸温柔的正了正摆在床上的衣裳,熄灯之前,轻轻道了句:「往後余生,请多指教。娘子……」

她不禁想,要是说这句话的是徐生,她的挚爱,那该有多好?

之後才知道徐生的媳妇儿是踩着花盆底的。

小巧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旁边还总要有人搀扶着。

村里没有人是这样的打扮。

虽然已经进入了新时代,可在这荒僻乡野中,流行总是缓慢的。

旗服、流苏、大拉翅,仍是村里最象徵着富贵显达、皇家贵胄的模样。

本以为徐生是新时代的学者,这样传统的媳妇肯定不是自己找的吧!

但巷口耳语流传着,这花盆底的媳妇,可是徐生城外学校里的同学呢!

有欣羡的,自然也有酸言酸语,他们嘲讽道:「这徐生虽是新时代的人,却仍是旧时代的骨。不然怎麽大剌剌娶了个这样的女人,不就是为了让咱这些土包子望洋兴叹吗?」

徐生怎麽会是旧时代的骨呢?倘若传统的鬼神他仍相信的话,就算是冥婚也会将她娶回家的吧?

光阴匆匆而过,对她而言说不定是毫无意义的。

听说鬼妻旺夫,这句话的确不错,她分明什麽也没做,孙瘸子的生意却开始蒸蒸日上,外头战事吃紧,可孙家酿的酒却藉着通商口岸销往各地而大发利市,莫名的因祸得福。

这些年来,徐生这个大学士却一直没有作为,想要教书,可村里的人饭都吃不饱了谁有钱在家养个书虫。

想要转型,徐生选择了畜马一路。村里恰好有这样的土地可以豢养精壮马匹。谁知因战事吃紧,政府强徵豪夺,只抵了些难以兑现的债券,徐生血本无归。

徐生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只是眼红着孙瘸子的幸运。

孙瘸子怎麽改运的?是娶了鬼妻?

那个鬼妻本该是他的!

深夜,徐生偷偷的去了她的坟上。

她隐约记得他除了出事隔日有去她房前痛哭失声外,就再也没出席各个丧葬场合了。

也是,终究是不吉的,要是为他的婚事添了晦气可不好。

他点亮了白蜡烛、替她烧了几叠黄澄澄的冥纸。

这些年,孙瘸子对她极好,什麽事情都掷筊问过她的意见,她不爱蜡烛冥纸供奉、也不必食物祭拜,只需每日鲜花一朵。

於是每日孙瘸子都会艰辛的瘸着腿,到市集里为她挑选最鲜美动人的花朵。

可这种事情,徐生,她的挚爱,不会知道。

一生都不会知道。

他做好前置作业後,哭丧着脸说着这些年他过的有多悲惨,其实她都看着,也都是知道的。

徐生文采很好,字字句句都相当动人。她不知是旧情难忘、还是只是一时受他语句薰染,心中燃起了极大的不舍。

她好想将他拥入怀中,替他遮风避雨,给他最大的安慰和温柔。

可惜她什麽也做不到,伸出手环抱的只是一片虚无。

「帮帮我吧!」他这样恳求着。

说是鬼妻旺夫,但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该怎麽旺,也不知该怎麽转移。

他的恳求,被听进去了,却不可能有回音。

他只来了这麽一次。

後来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村里的人因为孙瘸子的事业越来越大的缘故,纷纷投入人力,生产的量越多,赚的也越多,最後变得一整个村子都倚靠着这产业,这个村子也靠此酒扬名国际。

徐家衰败下去,贱卖还滞销的田产家产,已经没有往日大学士的风光。

多少的人等着看这一家子的好戏。

不负众望的,渐渐传出夫妻不和的传言,当年的那些过往,也被翻出来说。

有些说这些都是诅咒,因为徐生抛下了青梅竹马,待她自杀之後,就立马娶了早就藏在城外不知何时就好上的媳妇儿。

可她没有自杀,这些流言蜚语全然不是事实,却越演越烈。

她都是一缕魂魄了,仍然不得清静。幽幽晃到那个僻静的湖畔,看着那满地的青苔,突然有一个想法闪过。

这时,徐生扶着花盆底出现了,花盆底闹着脾气,徐生好声宽慰着,也带着她散步到这湖畔。

她觉得本来美好回忆里好像有什麽东西弄脏了,心灰意冷就要扭头就走。

可花盆底跌了一跤。

在这个她本来就很常跌跤的地方。

照理说花盆底站不稳,跌跤也是很正常的。

只让她突然意识到,此处青苔这麽茂密,分明有更乾燥的路面可以走,为什麽都刚好选择这条路下来?

花盆底膝盖跌破了洞,徐生拿出那个跟当年送她一模一样的膏药。

花盆底本来要他现在就替她抹上,可徐生以此处不宜露出腿为由,要她回家自己上药去。

情节太过相似,她不得不幽幽跟了过去。

她想起在她过世之後,就再也没见到那鸳鸯刺绣的膏药了。

或许是他拿走的。

徐生在城外的小酒馆待了一夜,欢欢畅畅的笑了一夜。

说是他很快就会发财了,很快大家就不会瞧不起他了。

隔天他的妻子摆着一如往常的自傲脸色对着他的时候,徐生的容色苍白如纸。

「你没用我给你的药膏吗?」徐生皱着眉头问。

「滚到床底了扫不到。」花盆底这样回答的。

其实邪门的是,她扫了好几次,每次要擦药的时候都会掉往同一个地方。

花盆底是受新教育的人啊!总不能相信些怪力乱神的。

不能相信,索性就不想了。

她好像知道自己是怎麽死掉的了。

几年前有一个流浪天涯的江湖大夫有跟她说过,有一种毒叫做见血封喉。

从伤口入,却可以让人呼吸困难以致窒息。

外伤和死因貌似毫无相关,在这乡间也不会有人怀疑死因。

可她已不愿去恨。

或许她早已猜到,却一直阻止着自己别这麽想。

徐生是个可怜的人啊!在一群文盲里想要努力出头证明自己,学成归来之後,不想要兑现诺言,所以将她杀害了。

为什麽不想娶她呢?她猜想,当初爹资助他的那些,可能让他感到压力和自卑吧!

只要有过那些过往怎麽可能再抬起头来呢?不论往後他怎麽成功,在他人口里都是曾经吃软饭的那一个。

他不平,他想要赢过这些卑劣的莽夫愚妇们,他至少在这个小世界里,要达到最顶峰,他当初得到的那些贫穷的屈辱,现在全部都要颠覆过来,让人钦羡、让人嫉妒。

所以他娶了花盆底,一个象徵性浓厚的女子,终於让他站在这世界的顶端。

她脸上只带着苦笑。

善心就发一次,之後他们怎麽发展,就是各自造化了。

闻着孙瘸子带来的新鲜花香,他待她还真的几十年如一日。

看着他一拐一拐吃力离开的背影。

想想,她又有什麽其他好求的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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