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的事就不拖延,一直是舒妍的行事准则,尤其面对疑心重的谢东贤,一天拖过一天只是徒增风险。
谢东贤指定的见面地点,是楚洋被处决的废弃厂房,而这正好让她在这儿抓住这个作恶多端的男人,以告前辈在天之灵。
月白风清的夜,无光的郊区星辉特别灿烂,像是洒在墨色画布上的亮屑,和着月色从屋顶的破洞流泻而下。
水泥地面有浅浅的红褐色痕迹,不知是漆料还是血迹,从进来到现在见到的,包括墙壁、地板,以及杂乱堆在一旁的废弃物品上都有相似的痕迹。
她用手指摸了摸。
「久等了。」
轻笑声随夜风拂过耳畔。她抬眼,几道身影走近,西装笔挺的谢东贤领着几名手持武器的男人,在月光划出的光影分界线前停下。
他在暗,她在明。
「是我来早了。」她正对笑得云淡风轻的男人,客套道。
「既然你只有一个人,应该是决定把印章让出来了吧。」
「在那之前,我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她没有正面回应,把话语主导权抓在手中。
谢东贤对此没多在意,就当谢过她乖乖把东西交出来,以及让她作为上路的伴手礼。
「知无不言。」
「你是什麽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谈不上是怀疑,只是你这个年纪拥有的轻武器知识,总让人会多留意,至於对你深入调查,是前阵子交易组出事後。」他饶富兴味地笑了笑,「老实说,你的做法真的令我很意外。太久远的事对现在影响极小,我们基本不会耗时间查那麽彻底,加上警察这个显眼的来历,暴露的机会就更小了。」
有冷汗从额角滑落,男人的从容让她心里烦躁,猜透她的路数并毫不掩饰的褒奖使她胆战心惊。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全身赤裸,任何心术诡计都被完全剖析,再多伪装都被层层剥下,而她却是隔着雾墙瞧他,既跟不上他弯绕的心思,也看不清他面具下的表情。
「很大胆,也很聪明。」
看似不着边际地划下细小的伤口,反应过来时却已经剜下一块肉。
「如果不是和董舒文有关系,未来我应该会提拔你成为副手,可惜了。」
「你的意思是要杀了我?」
谢东贤笑而不答。
「也是,你从我这儿拿走了本该属於我的位置,自然是留不得我。」她冷笑,自顾自地接道:「无所谓,我的位置和我的命都给你,但我要的,是顾深安全无虞。」
「我向来言出必行。」
谎话连篇,她腹诽着,但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就是了。
「下一个问题。」她无光的眼底暗潮汹涌,「叔……董舒文是怎麽死的?」
男人像是听到什麽有趣的话,噗哧笑了出来,那轻盈的笑声让除他自己之外的人毛骨悚然。
「这个答案,你不会不清楚吧。」他弯起的双眼如新月,黑得发亮的眼珠子在暗夜里闪烁。
舒妍握紧了拳,压下颤抖着上涌的怒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为什麽?」
「十多年前的那位警政首长知道吧?董舒文有意藉着他上任後扫荡犯罪的机会,结束这项事业,我察觉这点,便雇人取他的命。」他神情愉悦,说出的话却冷血而残酷,「没想到他还挺顽强,不仅活下来了,还在国外谈生意,并假意要把位子传给我。」
语调一转,眼底的光芒完全敛去,阴沉得像是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但是,一年多的时间他都没有回国,我才意识到被欺骗,要不是与中陆政府谈成了案子,他估计就会躲在国外不回来了。」
「你不惜违反国际规范,就是想逼他回国?」
「只是偶然罢了。」他嗤笑,扬起下巴睨着她,「代表上天也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步出阴影,双手插兜,如天上仙人一般踩着细碎冰冷的月华,一步步朝她走近,「这是个前景极好的事业,董舒文却怎麽也不明白。市场有兴衰,股市会涨跌,科技日异月新,可争斗永不会停歇。」
他在她一步之外停止,让她看清了他眼眸深处的嘲笑和疯狂,「安定承平时的争权夺利,兵荒马乱的刀剑相向,小从帮派火拼大至国家战争都会需要武器,只要利益还在,这个产业就永远有出路。」
他们卖出武器助长冲突,冲突多了便会需要更多武器,这是个不会停止的循环,除非人放弃争夺、放弃利益,但那很显然不现实。
「历史文化在诞生後毁灭、在消亡中重生,如此反覆不止,摒弃了争斗等於停止前进。」他的指尖滑过下唇,笑容又恢复了温和。
舒妍看着眼前的男人,愤怒与恐惧交织成的诡谲情感在心底发酵,但是攀过高峰後,涌动的心绪竟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你把他埋在了哪里?」
男人唇角的弧度渐大,「你不必急着知道。」
她往後退了几步,减弱的尾音飘忽似幻,同唇侧的笑意像是水中的虚影,「在厂房周围吧,毕竟你会选在这里见面不会是没有理由的,而且这里到处都是血痕。」
他的笑代替了回答。
「我必须很遗憾地说……」舒妍垂眸,如月色般清浅的笑意在一瞬间敛去,右手迅速拔出腰间的枪,左臂微屈由後往前挥动,在谢东贤脸色变化之际,一道身影应了她的手势,风驰电掣闪到她与他中间,抓住他准备从裤腰抽枪的手腕。
顾深把谢东贤整个人转了半圈,将他的手反折在後,膝盖用力顶上膝窝,他便踉跄跪下。他愤愤地梗着脖子回头要去看舒妍,甫抬头,枪口就抵了上来。
舒妍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男人,灰暗的色彩蔓延在眼眸,遮掩了所有情绪,声音好似无风时的冬夜,冷而静寂。
「这枚印章恐怕不能交给你了。」
随谢东贤来的抢手被突然从身後出现的警察给制服,手里的武器还没派上用场情势就已经逆转,无力回天。
「你竟然……」谢东贤见了一众武装警察,头一回卸下了冷静与从容,瞪视着舒妍。
「很意外吗?一开始你注意着我的警校背景,可以模糊我与董舒文的关系,但在你得知我握有正统继承组织的权力时,同样能弱化我警察的身份,如果你两边都怀疑,就会陷入成立与否定的循环,最终还是得被迫选择一个相信。」
男人的表情渐渐崩塌,她满意地笑了笑。
谢东贤是个生意人,摆脱不了受过训练的顾深的压制,愈是挣扎反而被禁锢得愈紧,只能用足以杀人的目光恶狠狠地锁住舒妍。
她坚定道:「董舒文没能阻止的事,我会代替他完成。」
男人沉默,抿成一线的唇在片刻的寂静中逐渐有了弧度,本以为已被摧毁的面具下,还有更骇人的疯狂。
看着他再度浮现的笑容,枪身的冰冷从指尖向上攀爬,冷透了她的血骨。
他像是沐浴在午後阳光下那般惬意,悠悠道:「阻止了又怎样?比我们更大、更正统的军火商仍然存在,人类的文化轨迹是不会轻易改向的。」
「我知道,但我不能认同你的做法。历史的存在,不是为了重蹈覆辙,而是借镜观形,我不否认争斗不会消失,可是我们一直在努力寻找平衡,所以有了规范、有了律法。」她将袭卷上来的冷踏回地面,鼓足气势道。
「说得真伟大,那你自己又如何?」男人自鼻腔深处溢出一声哼笑,「你隐瞒了董舒文的犯罪事实、拿着犯罪证物那麽多年,就没有任何错?」
舒妍哑然,心脏骤然缩紧。
「说起来,交易组会出现是因为你霸占那印章不放呢,在组织与你共事的同伴、你的警察前辈,都是被你拖下水的。」
魔鬼似的低语一丝一丝侵蚀她的镇定与理智,持枪的手隐隐发颤。
「舒妍,别听他胡说。」
「还有你的爱人……」谢东贤斜着眼,用余光扫过身後的男人,随後再度转向舒妍,意味深长道:「也是因为你才会在这里的吧?是你让他被绑缚,是你给了他那些痛苦经历。」
他擅长从精神层面施予压力,知道什麽话最容易使人动摇,情况不利於他,他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住口。」顾深厉声警告,加重手上的力道,被压制的男人疼得倒吸一口气,一时住了嘴。
但他的话早已对舒妍造成冲击。
她彷佛被人拖入水中,寒意由外至内啃噬着她。即使顾深说过不是她的错,深刻的内疚和自责却已经刻骨,想忘也忘不了。
她翳唇,强迫自己冷静,「那是你所为,与我无关。」
「你倒是撇得乾净。」
她全身一颤,肌肤在男人冷冽的声音中爬满疙瘩。
「你以为只是一脚踏进了泥沼,其实却身处暴风中心,你就是那展翅的蝴蝶,卷起毁灭性的旋风。」他瞪大眼,布满血丝的眼球似能滴出血来,目眦欲裂,唇角带笑,彷若来自地狱的恶魔,叫嚣着要把她拉进炼狱。
恐惧与绝望化作利刃,凌迟她鲜血淋漓的心,剜削她千疮百孔的灵魂。
「你觉得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吗?早在你被董舒文救下时,你的人生就已经毁了!」
夜风穿梭在空旷的厂房,哭号般的声音勾起潜伏於黑暗的心魔。
癫狂的笑语,尖锐的言词,硬生生将她的心剖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