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星期後。
「等等一起出门去逛街吧。」
说走就走,不要废话。梁秋实等这句话等很久了,自从林胜岳说出那句「我配不上你」,她就不太知道该怎麽跟林胜岳提出邀请了。
现在,梁秋实不擅长维持冷静的表情,此时她的嘴角失守,林胜岳这句话就像对她求婚似的,但梁秋实知道这只是她无聊的想法罢了。
「好。」
——大提琴的声音很柔和,像是诉苦,又像是低声吟唱出一段段古老的故事。虽然在这首歌里,大提琴只是配角,但那婉转动听的琴声是无法被任何一种乐器取代的。
此时的她在酒吧里,与林胜岳一起。台上有乐团在演奏,她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只知道室内很吵杂,古龙水与香水混合在这狭小的空间。快喘不过气了。
「梁秋实?」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自己的後面,梁秋实原先还在玩着手里的玻璃杯,直到那个声音出现,才从名为想像的蛹里挣扎而出。
「⋯⋯何燕之?」梁秋实的语调从疑惑变成兴奋。「何燕之!你在这里!」
抱住了好久不见的何燕之,梁秋实发现他的发型变得有些不同,他现在留着一头留到下巴附近,微卷的头发,只是现在染成金棕色的了。唯一不变的是双眼仍然带着那股温柔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麽对方会来到这里,但能看见朋友真好。
「⋯⋯嗨,梁秋实。」犹豫了一会儿,何燕之轻轻回抱对方,之後便轻柔的把对方推开。「我想你现在不能跟我拥抱了,我不是那种讨打的类型。」
梁秋实知道他的言外之意,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麽这秘密传得这麽快⋯⋯或许王懿轩骇进林胜岳的手机,或是酒醉时刚好爆出秘密吧。
「有看见王懿轩吗?」何燕之问道。
「没有。」梁秋实一边回应,一边打量着何燕之。她记得何燕之说过自己是同性恋,但他现在的表情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冷静。「何燕之,你现在染头发了?」
「是⋯⋯对,呃,也不算。」何燕之一边思考该如何向对方解释,一边比手画脚:「这是社运後染的,王懿轩说这样很酷。」
「真的很适合你。」梁秋实决定等等要用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拍下对方的样子,趁他不注意时。「那个⋯⋯就是,那本我借你的书,真的很好看吗?」
她在指那本同志小说。
「当然,我真的很喜欢里头的用词与句子。」何燕之双眼发亮回应:「感觉身如其境⋯⋯而且有些情况很像我之前遭遇的事情。」
梁秋实在脑里思考,她想不出所以然。「嗯,是哪些情况?你要分享看看吗?」她问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何燕之的眼神变得胆怯,瞥向另一边,似乎隐瞒着什麽天大的秘密。「我们先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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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梁秋实和何燕之找到了一个角落,正当梁秋实还在思考该怎麽问时,何燕之便开始说起了他的事来。
之前的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
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喜欢男生,就以为只是单纯的一时冲动而已。
然後呢,我之後被测出性向是同性。
我想要隐瞒那突然出现的情感,但不行,怎样说服自己都不能解除我心中的焦躁,然後呢?我告白了。
干,我告白了,梁秋实,我告白那个男的了。
——何燕之断断续续的说道,梁秋实只能拍拍他,他微弱的啜泣在梁秋实脑里可以盖过电子音响和众人的欢呼声。
「然後呢?」梁秋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在明知故问⋯⋯但或许结局会有些不同,不是吗?像是对方说何燕之很好但自己已经有伴什麽的,而不是直接唾弃对方。
「他说,」何燕之过了一会儿,擦擦眼泪才继续说:「他说他喜欢,他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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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很好啊,为什麽要哭?」梁秋实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毕竟他原本哭得快惊天地泣鬼神,但他却说出了一个快乐结局。「他怎样?他其实在假装喜欢你?」
「後来他死了,得了癌症死了。」
话题到此为止,梁秋实突然想到她的故事里,某个重要的配角也就是这样子死的。
「⋯⋯他死了。」
「他怎样?他在我和他交往一个月後就死了,妈的。」何燕之整张脸埋进手掌里。「他死了,他的惊喜就是这样?太棒了吧!」
「所以,你要好好珍惜林胜岳啊。」何燕之抬起头,他的微笑是多麽勉强脆弱。「要好好珍惜他,你可以去找他了,别让他担心。」
梁秋实没有太难过的感觉,她没有真正经历过失去一个人的痛苦,她只能看着何燕之的眼泪滑下他白嫩的脸颊,红了眼眶,用手遮挡自己不让别人看到。
梁秋实说不出安慰的话,所以决定轻轻的给了他一个拥抱。如果是林胜岳,也会这样子安慰他吗?
「我说,不用抱了。」何燕之没有推开她,只是低下头,然後再抬起:「但是谢了⋯⋯你剪头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总之,你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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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秋实很後悔抛下何燕之自己一个人,她应该跟他一起坐在那里继续发泄情绪才对。
她一回到原本的地方,她可以闻到浓浓的香水气味和烈酒,她看见林胜岳被一群⋯⋯女孩子围住,但他本人似乎没什麽太过激烈的反应。
她不想去听他们到底在说什麽,但那些在耳里扩散成恶意的言语一次又一次的飘进耳里。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林胜岳笑了。
我从他的唇部就能读出他的意思。
「好。」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林胜岳林胜岳林胜岳。
双眼被什麽刺激着,感觉有东西就要从眼角流出,真的好不舒服。然後视线变成模糊,她只能隐隐约约感觉自己的步伐摇摇晃晃,在人群中狼狈奔逃着。
感觉脚踝被什麽东西绊倒,梁秋实摔倒在地,她不想面对这恶心的现实了,太恶心了。
「你没事吧?」感觉被什麽温暖的东西抱进怀里,等梁秋实睁开眼才发现对方⋯⋯似乎很熟悉。
是文学奖会场,在外头唱歌的那位。
黑色头发被剪得俐落,只留到了耳朵附近。梁秋实还记得他,这位很会唱歌的歌手,虽然头发已经留短,但那双眼眸是梁秋实无法忘记的。
「谢谢。」梁秋实只能这样子回答,她被男人从冰冷的地板上扶起来,并且被他带到酒吧里的员工休息室包紮。
「⋯⋯自己一个人来的吗?」对方的声音很低沉,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特殊的腔调,梁秋实并不知道那是怎样子的腔调,她只知道很棒又很好听,梁秋实像小小漩涡里的蚂蚁一般,无法从漩涡中起来。
「⋯⋯不是。」不算林胜岳,何燕之算陪同者吧。
「那边那位吗?就是,绑马尾的那位。」男人简单明了的说出林胜岳的特徵,如果他再说个看起来很恐怖、看起来很情绪化⋯⋯不,为什麽现在在胡思乱想。
「对。」梁秋实不太确定该怎麽回答。
「⋯⋯我想他只是⋯⋯」男人似乎还在思考,但他的手没有因此而停下来,而是继续帮她受伤的地方涂上碘和上药。「嗯,怎麽说好呢⋯⋯」
「我知道,谢谢。」梁秋实的脸色变得冷冽,「我会自己一个人处理的⋯⋯大概吧。」
「请好好想想後果。」男人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回答道。「很多事是无法挽回的,你只能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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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点後悔没问那个男人的名字,不过就跟他所说的一样,顺其自然吧?总有一天他们会认识的,只是时间早晚。
此时的她伫立在酒吧的门口,时间过得太快了,太阳已经西落於远方地平线,今天成为过去式,但如同大提琴,鲜明的旋律的感情和身为人的思想不会与太阳一起消逝於眼帘。
梁秋实在夏日的微风里握紧了拳头,似乎想握住什麽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她定睛望向远方的城市。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等林胜岳,还是她自己一个人回去?
握太紧了,感觉手心快要被她的指甲掐出痕迹来,但这是她唯一能感受自己生命脉动的方式。
「梁秋实,你要走了吗?」
何燕之的声音出现在了梁秋实旁边,何燕之比起刚刚看起来脸色好多了,眼眶也没这麽红。「⋯⋯我可以帮你叫林胜岳出来?或者你要自己一个人回家?」
「我、我在这里等就行,谢谢你。」即使这样子说,梁秋实的眼泪仍然不争气的跑出眼眶。「我很好⋯⋯真的,谢谢,不用了,但谢谢你。」
「林胜岳一定有原因,不要这麽紧张啦。」何燕之尝试讲些什麽让梁秋实放松。「⋯⋯嗯,要去附近的冰淇淋店买冰淇淋吗?我请客?」
「才不要。」梁秋实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这句话很没魄力。「⋯⋯不,我是说,谢谢,但我真的,呃,很好,我要等林胜岳出来。」
「是说,为什麽你会知道⋯⋯呃⋯⋯」梁秋实思考要不要讲出刚刚那一件事,但碍於面子,不行,就像讲喜欢你这三个字一样困难。
「你们⋯⋯很大声。」何燕之不知道该怎麽解释,反正他就刚好听到人群议论纷纷、林胜岳转过来准备追上去的样子、被人扶走的梁秋实。「就,字面上意思,你知道就行。」
不知道为什麽,何燕之眼眶也开始红了起来,语调变得忽高忽低。「真的很抱歉,我什麽事都不会做,连站在朋友的立场安慰你都不行。」
「又没关系。」梁秋实踢了一下何燕之的脚。「你何必呢?好了,我们走吧,一起去吃冰淇淋。」
-
好,她现在在和何燕之一起吃冰淇淋。
草莓口味。如果是林胜岳,他应该会选芒果口味或是巧克力,又或者是两种结合起来。
「你不累吗?」梁秋实吃了一口冰淇淋。「不管是怎样子,你活在这世界不会累吗?」
「不会啊。」何燕之没正视她:「只有找到真爱比较困难一点⋯⋯我连我喜欢谁都不确定。」
「那麽你呢?」何燕之终於转过来面对她:「你喜欢谁?你又打着什麽主意?」
何燕之的嘴角微微挑起,笑容满是苦涩及挣扎,像是来到北方工作的旅人,又或者是沉浸在这龙蛇混杂、满是无法完成理想的年轻人。
「⋯⋯你也不知道,是吧?」
「你找不到生存意义。」何燕之继续说道,他的语调终於变得平稳了点。「去除掉你的奖项,你剩下什麽?你该不会要继续得奖下去?一定会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出现,那到时候你该怎麽办?」
「我会继续努力。」
「努力什麽?」何燕之吸气,回答道:「这样回答问题的你,根本一无是处吧。」
「林胜岳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你知道吗?」
「你要做什麽?接下来呢?去哪里?要干嘛?」
——一字一句闯入自己心扉,好累。为什麽每句话如同雷般打在自己的头上?我想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啊!
「我想做我想做的事。」
「你喜欢什麽?得奖吗?」
⋯⋯我喜欢什麽?
我似乎太极力追求理想中的自己,或许那理想中的自己就只是大众所期待、爸妈所希望的面容?我喜欢这样吗?还是讨厌这样子?如果我讨厌,为什麽我到现在还没说出我讨厌?
「⋯⋯你勇气哪来的?」何燕之的气息在自己脸上,很热。「哪里来的?」
这句话,她也问过林胜岳,林胜岳给她的答案是什麽?
「因为我爱这里。」
林胜岳微笑着,就像终於得到光明的盲人、找到目标的年轻人、获得安眠的老人。
人生就是这样,她似乎明白了。
「我知道了。」
不是文学奖给她的优越感,也不是爸妈把她捧的极高,又或者是同侪的羡慕与嫉妒。
「是林胜岳给我的啊。」
然後她把冰淇淋塞给了何燕之,跑出了冰淇淋店,留下了目送她离去的何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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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胜——」梁秋实转进转角,然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那时的她该直接扑倒在他怀里比较好,这样说不定还能把自己和对方的感情往上加温。
「你到底在干嘛?」林胜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不要再跑来跑去的,你的脚怎样?好多了吗?你刚刚鬼混到哪了?」说罢,林胜岳低头开始检查她受伤的地方。
「⋯⋯我没事,不用你担心。」说完後,梁秋实突然想到刚刚他跟那些辣妹们有说有笑的,所以她踢了林胜岳的肚子一脚⋯⋯只不过她似乎把怒气都宣泄到对方身上了,林胜岳倒在地上。
「⋯⋯林胜岳?」林胜岳没有起来,像是一具死屍般躺在地上。「林胜岳!」她再次加重语气,同时蹲下来抚摸刚刚被自己踢的地方。
「你、你没事吧?没事就跟我说一声!」梁秋实抱紧林胜岳,她要做什麽?接吻?
然後她亲上去了。
不是⋯⋯她的头是被人压着,她起不来,她现在只能希望林胜岳不会被她闷死,还有不要有人看到她和林胜岳,还有另一个人。
「干,你有病啊?」林胜岳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他使劲的退出这罗曼蒂克的氛围,大声斥骂着⋯⋯梁秋实背後的人?「你他妈给我过来了,我不把你的狗头扭下来我叫不叫林胜岳!」
「⋯⋯我只是在加深你们对彼此嘴唇的熟悉度而已。」啊,是他!就是那个帮她包紮的那个男人!
梁秋实顺着林胜岳的目光看去,她看见熟悉的嘴脸,但是那张看起来玩世不恭的脸变成了有些扭曲⋯⋯似乎在憋笑。
「⋯⋯等等,在你要把我的头扭下来前,你还欠这位小姐一个解释喔。」他阻止了满腔怒火的林胜岳,男人把梁秋实推倒对方面前。「就是⋯⋯刚刚跟那些女孩们在聊什麽呢?」
「蛤?」林胜岳的声音比平常高很多。「她们问我要不要找天来这里演出啊,说我可以和你——对,就是你一起合作之类的。」
「知道了吧?问题解开了!」男人对梁秋实露出了微笑。「所以快给我滚出去,我等等还要进去唱歌,不要耽误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