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柏精神恍惚地走到校舍一楼洗手台,低头用凉水大力拍打脸颊。好不容易让热到当机的大脑冷却下来,猛然想起杜军驰十之八九是因为捉迷藏的活动才会躲在那里,而他竟然忘记这件事,做出多此一举并会害杜军驰曝光的举动。
还有啊,也忘记要帮忙顾东西……
……同学应该回去了吧?
张毅柏长长哀叹一声,抹掉脸上所有水滴,缓慢上楼返回班级教室休息。
教室里几个同班同学正在聊天说笑,张毅柏设好手机闹钟,趴着小睡一会儿。以为自己会被同学们说话的声音吵到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入睡,没想到那些声音彷佛成了助眠曲,他迅速坠入梦乡。被手机闹钟吵醒之後,抬头一看,教室里只剩他一个人。
张毅柏低头查看南宗传来的讯息,说与杜军驰一个小时後会面的教室已经准备好。
刚才意外先见到杜军驰一面;不过,想到待会的会面,张毅柏还是颇紧张。
张毅柏出去又洗了把脸醒神,然後站在教室靠走廊的窗边,望着中庭高大繁茂的榔榆树。枝头开出红红的果实,绿叶彷佛沾染阳光的金粉般,呈现一种奇幻的黄绿色。
张毅柏看着榔榆摇曳枝叶,正看到快出神的时候,突然瞥见斜前方另一栋校舍的走廊墙边冒出一道模糊的人影,彷佛忍者一样神出鬼没。虽然模糊,发型和发色却很好认,是和新生开学那天一样的下切式常春藤发型——不过那个时候是金黄色,现在则是精灵的白金色。
杜军驰这阵子都维持这样的头发,而且刚刚才见过,张毅柏不可能认错。
平时如果想见,还要想方设法并装作不经意。今天事先约了会面,碰见的机会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送上门来。不过他们约见面的教室就位在他这栋校舍的对面楼,时间近了,杜军驰出现在连接两栋楼之间的校舍走廊上,也算理所当然。
张毅柏听见校舍东边楼梯传来声响,随即四个校外女生从楼梯间走出来,停在与走廊的衔接口。张毅柏站在教室窗边就能望见他们,并且听他们说:「我看见他走到这里来,但是不知道是这三栋的哪一栋。」
「反正三栋是连接的,我们快去找。」
「啊!我好紧张!好希望快点找到他,但又——」
「唉唷,现在想这些干什麽,都快见到人了,不要半途而废啊!快走!」
张毅柏看他们互相搂着手,似乎藉此壮大胆子;他们头一转,张毅柏就与他们目光接触。张毅柏对他们和煦一笑,说道:「你们想找杜军驰?我看他已经下楼,往操场去了。」
四个女生微愣,然後匆忙说道:「啊,这样啊!谢谢你!」纷纷跑下楼。
张毅柏在心里说抱歉,但也不避讳自己的私心。再说等一下就要会面了,他不希望有其他因素打乱安排好的计画。
在张毅柏支走那四个女生的时候,杜军驰移动到对面校舍的下面一层楼,斜靠着楼梯间的墙壁,低头用手机传讯息;几分钟後,悄然挪到面向张毅柏这个方向的墙边,但是始终没有抬头。
张毅柏想起捉迷藏活动。虽然没报名,但现在似乎是个拍照的好时机——现在他已经没让人继续跟拍杜军驰。张毅柏用手机拍了一张杜军驰的照片,看着手机里的人,不自觉露出微笑。
杜军驰沿着走道,移动回中间校舍。张毅柏站在教室里不好观望,於是跟着移动出去,扶着走廊外墙站立,却看见一个不认识的育成女学生出现在杜军驰那层楼的楼梯间,一看见杜军驰就欢喜扑了过去。
张毅柏愕然,恍然想起那个女生好像是杜军驰的新女友。张毅柏顿觉萧索,没兴趣再继续看,转身回班上。
以为杜军驰提早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两人的会面,结果其实是为了跟女朋友幽会?
张毅柏嘴角牵起自嘲的幅度,原本的紧张和期待瞬间都被浇熄了。收到南宗的讯息,他慢慢走上楼,在南宗和四名保镳的护送之下,短程移动到对面校舍六楼左边倒数第二间的多功能教室。
在教室里距离外窗三公尺处拉了一道横贯教室头尾的浅绿色移动拉帘,直接将教室隔成两个区块,到时杜军驰只能止步於拉帘之外。教室前半部的拉帘前方及中间地段刻意整齐摆放许多张课桌,围成一个⌜型,硬是将杜军驰能靠近的距离再大幅缩短。等一下杜军驰从前门走进来,就只能在前门附近的四坪空间里移动。
这样精心规划的布置和动线,是为了防堵杜军驰接触张毅柏的任何可能性。
南宗并不觉得学校教室是个碰面的好地点,毕竟张家握有的产业里有更多、更好且更隐密的选择。
张毅柏坐在拉帘後方的折凳椅上,一边细缓地食用蔬菜粥及蜂蜜菊花茶,一边计算着,心想杜军驰就算想和女朋友幽会,也没多少时间。
三分钟之後,假装成校内老师的一名女保镳下楼巡视三栋校舍,并且藉故打发掉杜军驰的女朋友。女学生不疑有他,以为真的有老师找他。
将校舍清空以後,保镳们又在四到六楼的楼梯口拉起伸缩围栏,然後几个人伪装成校工,拖了把铁椅子坐在楼梯口看守。
张毅柏听到南宗回报说刚才打发杜军驰女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似乎正在吵架。女生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闹哀求,但是杜军驰态度冰冷,完全不为所动。
张毅柏皱眉疑惑。
下午一点,杜军驰在张毅柏保镳的带路之下来到六楼多功能教室。一进教室,看见故意围堵他的摆设,并不意外。
南宗加四名保镳全部留守走廊,背对教室窗户一字排开。
浅绿色的拉帘里透出一个灰黑色的人影。杜军驰能看出那个人坐在椅子上,左边一张高脚桌似乎摆着茶器盘子等物。完全看不出那人的样貌,但从身形来看,年纪应该颇年轻。
杜军驰一直用「先生」代称对方,但其实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男是女——不过,他原本就不在乎性别,反正「先生」就是「先生」,一个资助他的神秘人士。
「先生,您好,我是杜军驰。」杜军驰收敛平时所有的不正经,正经八百地礼貌问候。
张毅柏对这样的杜军驰不陌生,反而有点怀念,因为这才是他记忆里的杜军驰;不过杜军驰对他的称呼倒是让他觉得很新鲜。
原来杜军驰平常是这样称呼他吗?先生的生,发的是轻声的音,彷佛轻轻叩在心门上。
张毅柏没有出声。
「如今才邀您一见,已晚了许多时候,十分抱歉。坦白说,直到先前,我依然相当怀疑先生为什麽要无偿资助我,一直在猜忌着先生的用意,担心先生对我有所企图。但是我这样孑然一身的一个人,除了血统之外,也没什麽好让他人图谋。不过先生资助我至今,应该也清楚我已经与杜家断绝关系——所以,再撇除血统这一点,那麽我这个人拥有的,就只剩下这条命吧。」杜军驰慢条斯理一笑,「不过我看您保镳这麽多,应该也不缺为您卖命的人。那麽,您究竟看重我什麽呢?希望我做什麽呢?」
张毅柏保持沉默。
「您每个月都写信给我,却从未要求我做什麽,唯一称得上的要求,是让我尽量少染发,不然会少年秃。不过您虽然信里那麽写,却寄了一堆染发剂给我,我真不知道您是在真心劝我,还是在嘲讽我呢。」
张毅柏错愕,这才知道自己竟然让杜军驰误会了。他会寄染发剂,单纯是认为如果自己阻止不了杜军驰,那麽让杜军驰用天然染发剂,起码不会那麽伤发……
「您每个月汇一笔不小的金额给我,让我随便花用。即使我随便挥霍,您也从来不说我什麽。我几乎要怀疑您其实是我父亲或杜家的敌人,想把我养成一个废人。」
「……?!」
「您是这样想的吗?真要把我养成废人?」
怎麽可能!张毅柏赶紧摇头。
杜军驰望着终於有反应的黑影,嘴角微微一勾,然後扬着慵懒的嗓音道:「您之後依旧会每个月资助我?」
张毅柏点头。
「每个月写信给我?」
张毅柏点头。
「我随意花您的钱也没关系?」
张毅柏点头。
「您——是在包养我吗?」
张毅柏脖子卡住,差点顺着前面的动作一路把头点下去。
什——什什什什麽包养!
张毅柏震惊,整颗脑袋瓜瞬间涨红,彷佛冒出沸腾的烟。
杜军驰看着似乎是僵住的黑影,笑了一下,却叹气并用充满歉意与可怜的语气说:「抱歉,我突然说这种话,冒犯您了吧。毕竟您是那样的好心,纯粹想帮助我过日子,不求半点回报,我却将您想得如此龌龊。因为我实在想不透我这麽一个没用的学生,您到底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呢?我忍不住钻牛角尖了。您或许真的只是想偿还我父亲对您的恩情吧,其实对我看不上眼,否则现在也不会隔着帘子见我,不愿意亲自瞧我一眼。」
张毅柏被杜军驰说的话弄得七上八下。刚才杜军驰似乎调戏了他一下,但现在又委屈巴巴的,彷佛调戏黄花大闺女的人是他才对。
「先生,我很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资助,我也会一辈子铭记这份恩情,并且在日後偿还您对我的所有资助;但是我们——就到今天为止吧。」
张毅柏不晓得杜军驰现在说的又是什麽。他急,偏偏他不能说话!
「您以後不必再汇钱给我,但请您维持那个帐户,我会将您过去给我的钱,一点一点地偿还回去。」
你现在哪有钱可以还!还有你父亲的债务呢!
张毅柏有点害怕杜军驰去做傻事。
如今的杜军驰过得恣意妄为,难以控制,想干什麽就干什麽。他就怕如果杜军驰连基本的生活都过不下去,会逐渐误入歧途——虽然他相信杜军驰本质良善,但无论是谁,一旦被逼入绝境,十之八九会做出不计後果的疯狂举止,更何况是以杜军驰现在的作风。
但是杜军驰语气坚决,显然是真的下定决心不再收他的钱。
「就这样了,先生。真的很感谢您,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同时是最後一次见面了。请您保重身体,再见。」
面对杜军驰的决绝,张毅柏不由自主倏然起身,往前迈出一步并伸出手。拉帘却使他伸出的手无法完全延展,停格在半空中,指尖戳陷帘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