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奂州城。
我把一缕一缕的发丝往後梳,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露出了额头与眉毛,细长却带有英气的眉遗传自父亲,光洁分明的额角让一张脸有说不出的傲气。成年後,我就很少这麽梳过。
我动作俐落地把所有头发往後束成一根,长及腰际,一身绣花银线墨绿的束腰西裙,套了一件纯黑紧身裤,少了许多女子的温婉娇态。
「小姐、小姐。」一阵阵的敲门声,少女尖细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熙,进来吧。」我皱着眉,忧心着现下的战事。「爹现在怎麽样了?孺军当真要攻进城里了吗?」
「老爷下令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没人敢议论军情,听说老爷昨日进了书房到现在都没出来,滴水未进,其他的小熙就不知道了」小熙颦着弯弯的柳叶眉,慌张得快哭了出来。
还没听完,我就立刻奔了出去。孺军已在城外不远处紮营,也已经放话要奂州在三日内开城,否则将率军攻入,到时候绝不留情。这三天内众多军官进进出出的开紧急会议,算一算日子便可知晓今日已是最後期限,父亲独自关在书房内,便能猜想奂州的情况有多危及。
五年前,我的母亲难产去世,父亲也未再娶,我是家中的独生女。但不论是奂州或家中的事情,父亲都一声不吭的扛着,独自背负了十多年。
我不一会就跑到了书房前,两个士兵齐声叫了句「大小姐」,便有一人上前挡住,皱眉看着我。「大小姐,统领下了令,不许任何人踏进书房一步。」
「你们要让他一个人待到城门被孺军攻破吗?」我轻轻地说,慢慢平复跑过来时不稳的呼吸。
「这」他们有些迟疑,互看一眼後让开了。「大小姐,请。」
父亲的书房不大,窗帘遮蔽了大部分光线,除了上头窗扉透出来的微弱光芒,整间书房漆暗如夜。在层层书柜旁,一道有些老态佝偻的短小身影背对而立。
印象中,父亲从来都理着小平头而一身军服挺立,纵然他的身姿不如玉树临风,却一定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树,在强光曝晒时成为一个遮蔽的处所,让日光黯然失色。
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软弱的一面被任何人看到,甚至未曾显露予我。
「若荑。」他没转过头,但轻轻一叹。「我知道是你,也知道你一定会来,你一直都很懂事体贴。」
「爹。」我一喊之下就哽住了,明明正值夏天,却觉得格外冰冷萧索。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的泪就积满了眼眶。
「爹不知道还能从这里望出去几次,在这个混乱的世代里,站的越高,往往跌得越快、越惨。」
「爹,为了全奂州的百姓,您不能倒下去。」我想上前接近他,却发觉他并不需要。「您告诉我,还是有办法的,对不对?」
「近年来,孺军的势力遍布了整个东北,几个月前更是把与我们势均力敌的汶州占领了,我们小小的奂州焉能独存?长江後浪推前浪,霍祈劭果不负少年才俊,更不减他爹霍渊当年的威风,不到两年的时间便以过人的头脑与身手服众,现在整个东北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若说要灭了奂州,就绝对不会留下一人。」爹说着笑了起来,笑得让人心里如蚂蚁啃咬,每一刻都钻痛酸软。「也只能说我老了,真的不复当年的气概与野心,已经没有气力再与强大我们几乎几十倍的孺军争斗了,奂州的百姓也不会想再遭一次烽火袭击,战争不过就是为了让下一代更安定。你说我该怎麽办?又能怎麽选择?」
随意开战,会让更多的人流离失所,但若不战,便是把城拱手让人。
我沈默的看着他,继续听他说道:「倘若奂州平和易主,可免去一场血光之灾。若荑,好在你是个女子,我相信霍祈劭还不至於为难你。」
「爹,别用那种交代遗言的语气。」我声音沙哑的说着,心里如一把匕首轻轻插着,不敢不管後果的硬拔开,可插在那就好像全身都被锁住,动弹不得。
「你知道吗?你的性子跟你娘最像却也最不像,你有她的理性沉稳,可你没有她的半分温柔婉约。」他笑着转过了头,那双眼灿若夜星,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他的眼里满满都是她的时候,他的笑容才会不顾一切的纯粹。
我很清楚,父亲唯一的软肋便是母亲,但是母亲却走的那样早,匆促得记忆都模糊。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只有天阔能拟,海深可比,他不再娶绝是因为,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那麽一个人是谁也无法替代。
「爹,大家可不是都说,我遗传了娘全部的美貌。」我大力地用手抹掉眼泪,禁不住笑了出来。
「是、是,你可比她傲上三分还不只。」我们相视,一起笑了出来。
「若荑啊,你可知道我从没遗憾过你是个女子?甚至还很庆幸。」他感叹地笑了,目光专注地让人觉得他不是在看我。「我并没有打算把奂州交给我的孩子,我不愿让下一代再承受这样的压力与无奈。你正要出生时,我就在跟上天赌,你要是个男孩便让你承继奂州的责任,你要是个女孩我便会好好栽培你,让你成为一个比男子还要优秀的女子。」
「爹」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些,心头一阵感慨。
突然一阵阵敲门声传来,父亲的脸色立刻就凝重了起来。
「进来。」
「统领,孺军方才放话了,说再最多一个小时,我们若不开城门,他们便会采取非常必要之手段。」报告的士兵低下头,气喘吁吁,显然是一接到消息就立即奔了过来。
父亲看上去脸色几乎没有动静,他的身体颤了一小下,眸色也转得很深。
「你先下去。」
「统领」报告的士兵迅速地抬起了头,游移不定。
「没见到统领还在思量?你先下去。」我看着父亲的面色越来越黑,淡淡地替他说了,也接着把房门关上。
他走了几步才靠在椅背上,渐渐地滑坐了下来,闭上眼不断揉着眉心。「若荑,你让我静一静,好吗?」
尽管光线那麽的暗,我见到他眼角满满的皱纹,更是心如刀绞。他从未愿意与我商量,而是一肩挑起,所有的责任与灾难。即使我与他距离再近,也彷佛横跨另一个世界,遥不可及。
我慢慢走出书房,轻轻掩上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久久难以平息。正当我反手要关上门时,透过尚未关起的缝隙中,看见父亲撑着椅子,侧脸大半遭阴影遮去,脸庞的泪像涓涓小盒般流淌。他那样高傲自信的人,身体每个地方止不住的颤抖,矮小的身体几乎一个不稳,便直要都要摔落地面。
那一瞬,已经刻画入骨,让我一生牢记。
我的双手一起摀住嘴巴,怕发出半点声响,脑海一片空白。我颤抖着手关上了门,瞬间像迎头有块大石头砸下。我突然觉得这书房的空气又沉又闷,难以喘气,於是提起一口气一直跑一直跑。这世界丑陋得让人无法面对,让我从心悬在半空中的忐忑,转为被用力扭转的疼痛。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跑到了城门上来,正有士兵欲挡下我,却听见有人小小的厉声:「让开!那是大小姐!」
於是他们纷纷退开,继续直挺挺的执守岗位。
我一步踏上了城墙中央,临风而立的感觉就如大鹏即将展翅。然而现实是,我没有羽翼,一个差错便是粉身碎骨。
「大小姐。」有些士兵纷纷叫喊,甚至意欲过来。
「没事。」我淡淡一笑。「我不过是想吹吹风。」
我看向奂州城门外,此时九月,正午骄阳如炙,浑身却感觉像被朔风猛烈地吹。城外排成一队队的银白铠甲,身下骑着高大强壮的马匹,声势浩大。尽管每个士兵如蝼蚁般大小,但积聚成团後,力量足以灭国。
目光一转,我见到了军队里正中央的最前线,端於马上一个直挺挺的身影。他的装备并不突出,但强势逼人的身姿与不可一世的气息浑然天生,让人一眼便难以移开。他手握一把素银色的细剑,全罩头盔遮不住的是他的那双眼,尽管隔的遥远,也能感受到他神色异常的冷冽犀利。
我目光一闪,倏地从一旁的士兵手中夺取弓箭。我右手大力拉开弓,左手指尖则扣住三箭,松开了弦。一眨眼不到,三根箭齐齐射向高挺男子的马跟前的黄土,差距不过一尺。虽未伤及人,却惊得高挺男子的马匹前肢跃起,长嘶一声,躁动不已。
然而,一匹马躁动,其他马匹也纷纷受影响。马匹们长嘶不已,欲挣脱束缚,使得前线的将士一时手忙脚乱。
「护驾!」墙外传出此起彼落的叫唤声,顿时一阵混乱。
我放下弓,只见马匹上的男子反手扭住缰绳,降下马匹的冲力与躁动。偌大的力道使得马儿挣扎一会後,渐渐镇定下来。男子并不慌张,向後抬起了手,示意种人安静。而他的眸光如封印千年待出鞘的利刃,直剖人心。
与此同时,城门内传来士兵的叫喊声:「统领有令,放下武器,开城门!」
此时一道宏亮的声音穿越了群众,高挺男子气息平稳,话语却如同大鼓一般轰然作响,敲响了整个偌大的空间:「前三队孺军听令,即刻进城,禁止任何杀戮行为,违者立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