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财务长室往秘书室的路程,并不甚远。
但韩湘吟却觉得从自己的办公室走到李决印的面前,像是得走一辈子那麽久。
每一步都举步维艰,那步伐里囤积的重量,有着她进入公司一来每日每夜的辛劳、每分每秒的蕴养。从基层的主计科员,直至取代前任财务长的位置,数年来的拼搏与辛酸,短时间之内拼上管理阶层的那些付出,不可以只字片语概括。
甫成为财务长时,高标准的自我要求,也反应在她的日常工作态度上。由於严格要求资料的合法性与完整度,使得她成为各单位口中最令人头痛的退件大王。
连年荣登「个性最难搞美女榜」状元,曾经她也对这样的评价感到受伤。但她并没有气馁,正是因为三年前那个甫入业务科的新科员李葭吟对她的一句称赞。
(财务长是我最好的榜样,我也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吗?)
犹记得那一年,李葭吟的眼神当中清澈见底的率真,如同一阵激浪,轻柔地带走她心中的浊流。贯彻着心中理念,依法论法、实事求是的作风,使得她得以迅速地爬上财务长的职位,而在这位年轻女孩的身上,似乎能够看见她自己曾经的身影。
(绝对不让这个女孩孤军奋战。)
知道她其实是CEO李决印的独生女时,比起惊讶,她的心里更多了分佩服。比起孓然一身进公司的自己,自甘脱去一切优势的李葭吟,可能更是她心中所向往的真正职场女性样貌。这位对她格外友善的女孩,随後也在两年之间爬升到科长位置,虽然成就看似不比她卓着,但在韩湘吟的心底,李葭吟更像是一个斗士。
明明自己已经成为管理阶层,却在李葭吟的身上看见自己奋斗过的身影。无意间重叠的身姿,让韩湘吟决定要亲身成为李葭吟的贵人。
因此,存在於雷走公司命脉当中的那份幽暗,绝对要亲手斩草除根。
和席淡月一前一後地走进秘书室,执行长办公室的玻璃帷幕里,能看见李决印卓然的身影。秘书与助理们起身想要阻挡来意不明的韩湘吟,但谁也还来不及近身,就被席淡月微笑着逐一支开。
「你们要干什麽?执行长现在不见人……」
「喔,你们第一天认识我?」韩湘吟冷冷地说,「你们不知道雷走是实力至上的地方吗?执行长说过我想见就见,还是你们现在的许可权比我还高?」
「这……这个……执行长今天早上有说过,不管是谁都不见,连庞总他都……」几位助理被席淡月四两拨千斤地挡到了一边,一个个站都站不稳,「财务长您别这样,我们很为难……」
「不为难。」韩湘吟微笑着取出挂在胸口的职员证,「他想不想见我,能不能见我,刷看看就知道了。」
只见她将职员证轻轻地放上执行长办公室的门禁锁,「哔哔」二声,那玻璃帷幕的自动门便静静地开了。
「如果他真不想见我,会把我的感应权限直接锁住。这说明,他早就想到我会有直接闯进去找他的一天吧。」韩湘吟随即回头望向秘书室里乱成一团的职员们,「你们还看什麽?还是说,有谁能找出个理由说服我,那我马上可以滚回去,哪一个都好,有理由的说出来给我听听看?」
「没……没有,韩财务长,您请进。」
望着怯生生地返回岗位的职员们,韩湘吟叹了口气,暗自摇了摇头。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们这还是雷走吗?果然像葭吟那样有拼劲的实在没有几个了……」
席淡月带着淡然的笑容,紧跟在韩湘吟的身後,待走进办公室里,便静静地守在门口。
韩湘吟望着看来表情肃穆的李决印,那一直以来总是令她感到尊敬的宽阔身影,如今看来却有些苍凉与悲壮。
「你来了。」首先打破沉默的是李决印,「看你手上拿着电脑,气势雄雄地进到我的办公室来,我还真是有点受到震慑。」
「你的心情,是应该要有一点震动。」韩湘吟冷冷地望着他,「特别是这一切还关系到你亲生女儿的时候,我更不知道你到底心里在想些什麽。」
「你说说看?」
听见李决印这麽说,韩湘吟打开笔记型电脑,咚!地一声放在执行长办公桌前,飞快地敲打了起来。几秒钟後,她将萤幕翻转到李决印的面前,随即双手叉腰,面色愠怒地望着他。
看着她电脑萤幕上的报表,李决印连翻都没翻一下,仅仅只瞥上一眼,旋即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查得这麽深入、透彻且真实,确实不枉你在这个实力至上主义的公司里拼到这麽高的位子。」
「你一点都不想要否认就是了?」韩湘吟提高了语调,她那冰霜般的面孔上,蒙上了愤怒的热流,「我近两年来,都在追查公司内帐里巧妙避开我耳目的金流。之前我就稍微掌握到,有一部份的流向是和我们没有实际签约关系的影子客户『渊行』。」
席淡月闻言,回头望向韩湘吟那愤怒的身影,随即面色寂然地瞪着李决印。
「没错。」李决印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词用得很好,『影子客户』是吗?然後呢?」
「这就是你假意指派葭吟去拿下的客户,也是你用来除掉前几任不适任科长的『刽子手』。他们原本就和雷走之间有业务交流,甚至有远超过客户以上的合作关系,你竟然要葭吟去赴这一场被安排好的死局?」韩湘吟气得双手盘胸,她那一惯冷漠的表情,逐渐失去安静高雅的余裕,「她可是你的女儿!」
「我不否认,还有呢?」
「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另外一股金流,李决印执行长,请你说明,我们堂堂的『雷走』,全国最优秀顶尖的『安全顾问有限公司』,为什麽会将资金挹注给下关庄?」
这是个非常严厉的指控。
说起「影子客户」的合作资金,那是不在帐目明面上记载支出,在财务报表当中也不会呈现出来的内帐才会纪录的金流,说明两个公司有着不便昭告世人的明确合作关系。作为一个有商业机密的公司并不奇怪,但身为一个维安顾问公司,却和黑道之间有业务合作,这并不像之前严直在新闻上爆出的麻烦一样,仅仅只是个公关灾难。
而是在商业价值方面,本质上的毁灭。
犹如是祈祷一般,韩湘吟静静地望着李决印苦涩的脸庞,两人在凝视当中相互感受着对方的意志。属於韩湘吟的愤怒、坚决,诘问的重量,生生地压在李决印的胸膛,使得他那阴郁的苦涩,酝染在由玻璃帷幕构成的牢笼当中。沉默所延伸而出的滞重感,恍若置身深海,要人无法呼吸。
良久之後,李决印缓缓起身,走向他座椅背後的窗台前,幽深地叹了一口气。
「商场如战场。」他如同沉吟般述说着泛黄的过往,「在当年,那个『人不狠、站不稳』的时代里,要不弄脏手,在社会上取得一席之地,着实太难。我和丞秩是粗人,除了打仗之外,我们所拥有的知识并不很多。」
「你想要说这是『必要之恶』吗?」席淡月罕见地说出了一长串话,那阴冷的语调剑指李决印,「为了公司,你就这麽对葭吟?」
「不,我不会说这是『必要之恶』。人活於世,总是不断在做选择,而成熟的人会不断地做出选择,而且对这些选择负责。」
李决印回头望向脸上失去了笑容的席淡月,面色异常冰冷的两个女人在他的办公室里定定地凝视着他,但他的心里却比起从前任何时候都更为坦然。
「为此,我背负了选择的代价。丧失了家庭、亲情、爱情,还有我锺爱的女儿对我的信赖。曾经我以为让这个公司壮大下去,需要和危险的下关庄、渊行联手,就能亲手打造一个百年企业。我也曾经以为,只要能让这个公司变得茁壮,那麽我所爱的人即便没有我在身边,也能够因为我的经济挹注而变得幸福。甚至我也以为,把我的女儿从这间公司里撵出去,才是从黑道手中保护我女儿的唯一方法。」
「幸福从来就不是这样子的事。」韩湘吟忿忿地说,「尽管每个人对於幸福的定义都不同,我却敢相信,『幸福』绝不是单纯由企业声望与经济实力所堆砌出来的东西。」
「谢谢你教训我,湘吟。该怎麽说呢……你确实就像我当年的观察一样,是一个能够为这间公司破除现况,承先启後的人。」李决印望着韩湘吟,苦笑着说,「当年我录用你、栽培你,回想起来,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吧。」
「是时候了吗?」
庞丞秩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那肥壮的身躯本该雄壮威武,此时看起来却与李决印一样,有着枯败老树的凋零,垂幕般的沧桑。
「庞总……你们什麽意思?」韩湘吟吃惊地望着庞丞秩,目送他慢慢走到李决印的身边。
只见庞丞秩双手往口袋一插,无可奈何地笑了。
「一直以来,我们利用下关庄惹是生非,并让雷走旗下的保全适时出现解决,演了一出又一出的英雄戏。这些欺瞒,让我们公司的声望如日中天,但也让我们和下关庄之间的暗交越来越深。至於渊行呢……他们作为掌握本公司公关消息的第一线资讯战兵力,骇客活动、情报操作等脏活也从没少过。」
「商业诈欺。」李决印艰难地吐出了这四个字,「立足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但人生没有回头路,後悔来不及,我们能做的,只有负起责任而已。」
「我不能接受……」韩湘吟那一贯冷漠且理智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李决印,你想说的是,你培养我成为管理阶层的一份子,只是期望我能在关键时刻成为送你们上刑台的判官吗?」
「对你,我们也有很多的歉意。」李决印像是释然一般微笑着,「这一切,对公司的年轻一代职员都不公平,不是吗?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负起责任而已。」
语音方落,李决印和庞丞秩两人大步前行,往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等一下,你们要去哪里?!」韩湘吟大声喊道。
「我早已约好了记者,准备开记者会。」李决印头也不回地说,「湘吟,还有这位是淡月吗?我的宝贝女儿,就拜托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