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慾且求,求而得 — 05-1

正文 慾且求,求而得 — 05-1

「你当你这面皮生得好就可以如此荒唐吗!」

一记耳光重重搧上脸,她无力堪撑直接跌地,脑里轰鸣鸣的,口腔还长出些腥味,她仍咬牙不甘回道:「表姑!我到底做错什麽了!」

「皇上与皇后娘娘巡制,岂容你胆大妄为上前卖弄自己的脸皮?」被她称为表姑的司制沉着脸冷冷说:「你以为我瞧不出来你的意图吗?你向我哭诉阮思她们陷害你,我一一帮你平了。我维护你不是为了让你大出风头,而是要你好好待着,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就是你说的踏实?庸庸碌碌成天捻线踩车,就是踏实?就是安稳?别人可以出人头地,亮亮丽丽的打扮,凭什麽我就得埋头替她们制衣直到老死?」她爬起身,不满地对着她吼道:「娘亲生给我这样貌,为什麽我就不能再往上?我分明不比她们差!我可以过得更好!我可以获得更好的机会,为什麽表姑你就是要阻止我!」

「机会?汾香你有什麽实力?你就是一介织女,就想凭貌出色几分获得皇上宠幸,进入後宫?」司制拧眉厉声道。

「那她们呢?她们当中甚至只是区区的歌女、舞女,就可以被皇上赏识,成为美人、贵人,吃穿华丽,干什麽都有我们这种人代劳!」

司制倏地捉住她的手,神情森然扭曲。「你根本不知道後宫是什麽样的地方。你只知道那里荣华富贵,你只见到她们光鲜亮丽,却对那儿地方什麽都不知道!」

她猛力甩开司制的手臂,对着踉跄险些跌倒的妇人,恨恨说道:「可是我办到了!皇上让我成为他的殿前大宫女,我将有听命於我的下属,我可以直接得道皇上的赏试,而不是後半辈子继续在这里变得跟你一样操劳又!」

司制扶着物架站直身子,盯了她一会,随後吐出了长长的叹息,略显老态的眼神似乎黯淡许多。

「你会後悔的。」

她此时伫立於坊门前,身後是浆洗的大池,脚踏高盆花鞋,绣菊白领的大宫女荣耀系於襟,比起寻常宫人还要鲜艳的潮蓝女官花衫裙,头簪同等六尚的三菊钗,居高临下般睥睨着必须对着自己行礼的司制,自矜哼道:

「後悔的不会是我,是你。我已经替你向陛下讨了旨意,六尚也都同意了──即日起,表姑你可以告老还乡了,不用死守这里浪费青春。」

司制垂首依然不语。

「司制,你可有话要说!」她拂袖大喝,内心突生焦躁,这不是她要的反应!她要表姑认错,她要她道歉,赞同她才是对的!

「老奴,谢圣上恩。」司制端正身姿,伏地而跪,承应旨意。

她呼吸一滞,愤而咬牙扯起向她跪着的老女人,对着她吼着:「不对!不该是这样,你应该求我!求我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啊──」

忽地,司制的手紧紧撅着她,她下意识拨开对方越来越大力的手劲,岂料怎麽也拨不开。汾香想叫骂放肆,却冷不防对上一双瞪着自己的阴狠目光。

「汾香,你会後悔的!你会後悔的——」

她心惊,放声大叫:「住口!」

一阵冷凉猛从她的头冲淋而下,冻得她挥举双臂,惊声大叫:「呀啊──谁!是谁竟敢──」眼帘一睁,她说不出後话了。

她的周围不再是待了两年的司制坊,而是这半个月居住的盛香殿;面前的人影不再是匍匐於地的卑微女人,而是身染青钝黎明的女人正伫立於她的床尾凉凉盯着她。

女人穿着轻便白内领焦茶素猎装,高束而垂的长发尾端湿润,颈上挂着一条拭汗的素巾,一手插腰,另外一手还拎着开口明显朝向她的水桶,余液一滴一滴涓涓落地,啪哒一声,彷佛是静寂间忽然拔高尖锐的笛音刺进汾香的耳膜。

就像她甫入司制坊的头个月,表姑没有对她格外照顾,她天甫亮就得起身摺被梳洗,跟着同为小工的一夥人赶紧弄上整司制坊的早膳,那样的胆战心惊又忿忿不平,唯恐没在卯初前做好,会落得一顿骂。

「施品应该提点你很多次了,在盛香殿里,大宫女要以身作则,寅初就得起床跟着本宫训练梳马。」盛香殿的妃子冷睇明显呆住的她,声嗓平静地续道:「眼下都卯初了,本宫都跑完了,御前大宫女倒还睡得安稳。」

汾香匆匆往窗外一探,天色未明,虽并未像深夜黝黝,苍蓝甫现半片缥青的旦色里,是即将日出的时辰。

「一个月了。」不待她作出什麽反应,红妃支手翻过水桶用下臂夹在腰间,眸光冷幽幽锁在她的脸上,「御前大宫女似乎只喜欢陛下的旨意是吧,都一个月了,本宫都不见你来,非得本宫亲自来教你该什麽时辰起床?本宫倒不晓得御前大宫女这职位可比本宫这一品妃还要高。」

汾香揪着被子不知所措。她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麽,也没听过施品过来喊她。寅初就起?红妃这是什麽毛病!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寅初起来跟她干麽?也只有太仓那些的宫人才那时辰起床!连她刚入六尚局时也就卯初才要动身……

汾香忍下牢骚,腾手抹过脸上的水渍後,启口试着解释:「红妃娘娘,汾香并非──」

「大宫女还赖在床上,莫不是本宫使唤不动御前大宫女?」

「娘娘恕罪!汾香立即更衣伺候娘娘!」嗅出红妃平静声调里暗藏的危机,汾香踢开湿答答黏在身上的薄被,匆忙下床,鞋子也不及穿,惊慌直接跪地。

因为她知道什麽「理」、「礼」或「圣旨」,对於猖狂至极的红妃都不管用,直接认错是最快的。

「不用了。」红妃懒声止住她的动作,不沾胭脂便显红润的唇轻轻一掀,嘲讽先一步刺向她的脑门,「本宫可没本事让大宫女更衣梳粧完再来委屈伺候本宫,你随意吧,反正是陛下的大宫女,本宫是没资格使唤。」

红妃说完就走,留下湿漉漉的汾香瞪着她的背影,好像只是专门来泼她水的。她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对红妃做什麽──因为皇上很喜欢这个妃子,她如果还想继续加深皇上对她的好感,她必须得在盛香殿的时期继续待着,再怎麽样也得忍辱负重。

只要等到她受封之後,她就可以一并报还给她!

虽然规划着未来的目标,可是梦里进展不佳又被胡乱泼了一桶水,汾香气愤难消,抡起粉拳捶打了好几下湿答答的床铺,骂道:

「李綪你去死!居然泼我──咦!」

咒骂冷不防消失在口中,她瞠目瞪着床铺上不该出现的酱色块状物。

紧绷感一消退,尔後五感恢复了运作,汾香现在不只开始闻到臭味,还见到了床铺整片淡土黄色的湿渍,她认出是什麽之後,颤巍巍地摸上了头顶,指腹传递来的是软泥中带了几处疙瘩的触感,令她当下崩溃尖叫:

「咿啊──李綪!李綪你这混帐竟然用屎尿泼我──啊!李綪!到时候我一定要你好看!我一定要给你颜色瞧瞧──」

「汾香姊姊,您还好吧?」听见她不要命的尖叫,茗苇从门边探出头,小心翼翼问道。

「我哪里好?我哪里好!你从哪里看得出来我好了!还不快过来帮我!」汾香气到快哭了,这辈子从未受到如此大的屈辱!

谁知道她在说什麽!无缘无故就来指她寅初就要起床!这一个月来她也还是只做她该做的煎汤跟禀告皇上而已,今天怎麽突然就要她跟着她作息?再说李綪她怎麽作息关她什麽事!她是皇上的御前大宫女,是配有三菊簪的女官!可不是她李綪的随从宫女!

茗苇匆匆打水过来之後,汾香连忙把整个床铺都扔了,拚命梳洗自己和卡在身上的屎之余,还不忘痛骂李綪疯婆子,拿着沐巾死命搓洗着,恨不得把自己的皮肤磨下一层皮。

「可恶……这些都不知道是什麽狗粪猫屎的……李綪这个臭婆娘!泼人屎尿不得好死!」

「呃……红妃一个多月前就是泼了艾嫔马尿,然後──」

「闭嘴!我跟艾嫔那歌女出生的能比吗!」

「不能比不能比。姊姊莫气!」她陪笑,也拚命丢着切碎的皂角丢入水盆里生香。

等到汾香心满意足,觉得乾净了也没有再闻到臭味之後,茗苇才捧着她的衣物跑来她身边低声说:

「施品姑姑方才过来喊人了,我们该怎麽办?」

「那老女人喊什麽又关我什麽事?我只负责给李綪那疯婆煮药汤而已。」一听到那个徐娘半老的居然还在宫内的老女人,汾香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又见茗苇手上拿的衣服,更是恶声骂道:

「你取这什麽衣服颜色?李綪常穿红色,我若再穿红色我怎麽突显我的不同赢得皇上的目光?再换套过来!」

茗苇应声,连忙又取了一套品蓝间乳白格裙与月牙白抹胸,在汾香又皱起眉头驳斥之前,赶紧说:「汾香姊姊,您忘了今日是端午吗?这是要没时间了!已经过巳初了,红妃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之後便要同皇上一起登金明池的龙舟午宴,眼下再不过去御药局拿方子煎药,怕是赶不上龙舟的!」

「对……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该死、该死……我知道了,李綪绝对是故意的!她是想要我登不上龙舟!快,赶紧的!」汾香二话不说接过茗苇手上的衣服,七手八脚地套上衣服,大呼:「快,再帮我取件半臂来!」

「汾香姊姊,那梳发点妆该怎麽?」茗苇快手递给汾香一群青半臂,盯着汾香还湿透的发发愁。

「来不及了……可恶,这就算赶上了,也是不成样的。」汾香忙着套上半臂,嘴上不忘骂声咧咧:「那个女人就是存心看我在皇上和众嫔妃面前出糗!」这点时间去取药煎药,而且还要在端午午宴前,根本没时间再打理头发了!

……咦?来不及?

等等。这也许是个转机!

汾香悄悄翘起唇角,当机立断令道:「茗苇,那蝶式珥璫就别拿了,我们就这样过去。」

「可这不是皇上那天赐给姊姊您的……」茗苇恍然大悟:「啊,汾香姊姊的意思是……借此来博取皇上的怜惜?说不定还可以打击红妃在皇上心中的好感?」

「不错。自从李綪踹我进池子之後,你也瞧见皇上派人赏了我珥璫,还差人安慰我──这代表我在皇上心中有一定的地位,她羞辱我的事情定是被皇上责怪了番。」汾香穿好花盆鞋後,就快步走出房门。

「这件事汾香姊姊是如何得知的?从那天开始,我就千方百计想让陪红妃过去的小顺开口,偏偏她就死不开口,跟个臭石头一样。」紧跟在她身旁的茗苇不明所以,提及这件事情时不由气愤,鼻子用力哼出气来:

「那小妮子本来在六尚局内是个好捏的软烂橘子,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还以为抓过来可以让姊姊当个眼线好拿捏,没想到被调到红妃身边之後,鼻子也跟个眼睛飞上天了。」

「没事,也就一个不重要的人物而已,而且我也不是从那些宫人口里知道的。」

汾香一改刚才的咬牙切齿,自信扬唇,神采奕奕,快步走出盛香殿,侧首对着茗苇阐明:「从李綪这一个月的种种行为,摆明就是嫉妒我,又不好在明面上责打我。你回想看看,过去一个月,皇上来的时候,李綪是不是总是支开我,费尽心思刁难我作业避免让我跟皇上接触?」

茗苇点头称是,扳起手指数着:「拔草、捞莲藕、浆洗被褥──」

「啧,你记那麽清楚作什麽?」汾香不悦拧眉,又惊觉自己不该喜怒形於外,旋後恢复了高高在上的仪态,在宫道上快走,略略得意地哼笑:「哼,也还好,才三日就消停了。想必李綪也是知道这些粗事整治不到我,我随便找个人就解决了。重点是──她纵使处处阻拦,还是阻止不了皇上传唤我问话。」

「汾香姊姊说得是。皇上可喜欢汾香姊姊了,见到你委屈一定会安慰你的!」

「可不是?」汾香颇是自豪,「要不然皇上可不会赏赐东西给我,还让容和总管带话给我,只要做得好,皇上定有大赏。」

「可是……这不就和姊姊想要的有点冲突吗?」茗苇自言自语间又接到汾香瞥来的瞪视,慌忙解释:「不,茗苇的意思是假如红妃真的怀上了龙子,那只会越来越得宠不是吗?到时候皇上的目光还会在姊姊身上吗?」

汾香的步伐渐渐慢了下来,当茗苇说完时,她们一齐停在横街口,接壤的数道居所门扉恍若是漫漫人生里琳琅数条道路。

这一条分割熙远前後的大街上,大片青石砖井然工整,切画开的罅隙纳入经年累月的算计无人可知;窥探了多少熙攘过客的人心亦未可知;喂养了多巨大的慾望贪兽无能探究。

它就静静的,蛰伏於阴暗缝隙当中,窥视着上方明亮却丑恶的七情六慾与利害算计,倾听着一句准备踏入污浊中的询问:

「那,李綪她如果怀不上龙子呢?」

「如果她一直怀不上龙子,皇上到时候可能也就渐渐对她没兴趣了吧?」

「你说得对。」汾香抿唇,想隐下爬升的笑意,却止不住眸底荡漾起见猎心喜的光亮。

「哪个男人会喜欢一直针对自己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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