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烧尽成灰,墓碑上的字方正鲜红,甚至连夫姓也无,像是抹去这不堪的尘缘,生生刺痛了在场人的眼眸。比起莫邵齐夫妇的怆然泪下,莫夕容只淡淡挣开了余毅的手走前两步,祝祷的文句默然地念在心中,蔓草随风弯折,她亦悄悄下了一个决定。
身後的余毅望了挺立的墓碑须臾,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直至一行人诉尽了哀思,道别了残阳,他才吁出一口气,搂着莫夕容的身子踩在回路的山径。
在不日前理清部分前因後果後,跟随在後的莫临渊睨着慕莹生静漠如水的脸庞,及旁边绞着衣角的连枝,凝眉忽道:「你不阻止麽?」
她虽不喜多管闲事,却对应许的事执着到底,何况在莫邵齐书房里看着木雕那温柔欲泣的目光,不禁使他心生摇簇,许久不能忘怀。如此的冰融之色,足以确定她将不辞万里地帮助莫家姊妹。
被交代了任务的连枝也因有些迷糊而侧耳倾听,若是现在揭穿了这件错乱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便不须那麽为难去装神弄鬼了。
慕莹生头也不回,只答了他四字真言:「时机未到。」
只有她心里清楚,颇大的原因是想给那好轻薄之人一点教训。
所谓的时机,无非是等到月黑风高的夜晚降临。
在浴池梳洗一番的余毅吹着凉风下散着湿气,困乏地打了个盹後方继续沿着石径向厢房走去,遥见房里黑灯漆火一片,不觉疑惑。又想或许是莫夕容在午後伤心过度,早上了床歇息,才忘了点上烛火。
经历几个时辰的拜祭,赫然在前的「莫朝颜」三字如印在脑海深处不断翻腾,直扰得他心绪不宁,心知自己做过的浑事,那日後总不免无意间与娘子疏离,瞧着莫夕容那张神似的脸,他一直压抑着没说出一个字,如今也身心疲乏。
不过,幸好沿路挂了灯笼,余光仍盛,足以照亮他回房的路。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背後的银辉照不见任何人影,只有床上拱起的棉被。余毅轻叹一下,这也好,见着了也只能说些虚伪的安慰絮语。
他没打算吵醒莫夕容,轻轻阖上门,遂蹑手蹑脚地准备脱了靴便躺着睡下。方撩起中央垂挂的珠帘,朦胧的银光忽地冲在眼前飞速一晃,他还来不及反应,便让桌旁的椅子绊倒,加上前面来势汹汹的劲道给压在桌案上,窗纸透进的光线教他看清,拿着一把匕首抵在胸前几寸前的是莫夕容。
在惊慌之下,余毅未能使劲推开她或敏捷闪躲,那把匕首便直直地插进他的胸腔。在前,他闭上了眼,甚至感受不到痛楚便昏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仍是四处漆黑,耳边仿佛响起了一把女声,他已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只听她在说:「你为何要杀了我?」
余毅的双眸如蒙上一层雾气,迷蒙万千,以为那是莫朝颜,遂悔恨不已地道:「我无心推你下水的,对不住,朝颜。那时我只怕你真的去报官,那我辛苦在黎州建立的一切便毁了!为何、为何你两姐妹都不愿一同嫁予我,那我便不须想出这种法子了!」
他抱紧了头颅,痛苦地摇摆着身子,终是在桌案边缘摔了下去。而这一摔,他感觉到阵阵身体的痛楚,这一瞬间,烛光燃起一室明亮。
不久前,在内室中扭身躲避莫夕容接二连三攻势的连枝闪到床柱,又因慕莹生的吩咐不能正面迎接对面眼神残红之人,轻功极好的她亦闪避得大汗淋漓,快支持不下去了。
本想偏身一过便撞窗逃去,却被莫夕容识破,先一步挡住去路,说时迟那时快地紧攥着匕首猛朝着连枝的心脏插下去,却登时发现刺中的并非用幻术化身成余毅的连枝,而是一张剪成人影的白纸,在稀薄可见的光线中轻飘飘的掉在地上。
「怎会这样?」她不可置信地蹲下抓起那张纸,愤恨地揉碎成片。
此时,一声绝望的呻吟自外室传入,及後她竟听到余毅的一番悔词和他落在地面的撞击声。心底坚持许久的怒意骤然膨胀,没深思方才的一切,松紧了的匕首又稳握在手,快步过去欲与他同归於尽。
却不料,灯盏在这一刻点亮,她得以看见在屋里的所有人,躺在地上的余毅、莫邵齐夫妇以及慕莹生三人。眼看要撞向前方的莫邵齐,她一个收势不及而踉跄地跌倒在地。
之後,余毅被莫家送往官府查办,莫朝颜惨死的真相终是水落石出。
一切源於四年前余毅在长乐客栈里遇到莫朝颜两姐妹,意欲将其娶回家,均遭到她们拒绝。此後他想出一个计谋,假装只对其中一人专情,挑拨她们吵架,在绵州二处的府邸与她们分别成亲。为免丑事败露,他只好在两个住处待半年的时间,又继续离间她们,不让二人见面。
可天网恢恢,在莫夕容诞下双生儿女後忆起莫朝颜,便没通知就独身一人到莫朝颜身处的府邸打算和好,於是意外地知道了余毅的事,更被余毅发现了,在争吵中掉下水淹死了。
刚好出外回来的莫朝颜撞见这一幕,顿时心生一计,点燃了一管菸草灼伤脖颈一处,那莫夕容身上唯一可分辨的胎记,遂到了莫夕容的住所假扮起妹妹。
苦於没有证据,又终日面对着害死莫夕容的凶手,莫朝颜决定在她们姐妹生辰的那日手刃余毅,再自行了断。
关键一步却被慕莹生阻挠了,莫朝颜一人坐在石椅上,呆然地想起这错误的姻缘,而她的任性跟固执害得与莫夕容阴阳相隔,便无法再对尘世有任何的希冀。纵使莫邵齐在之後牵紧她的手,叮嘱她莫要做傻事,她亦抑制不住自己的自责与悲恸。
看着眼前的榉树枝干,她顿生一种解脱的感觉。
「娘亲,娘亲!」突然,在拱门处跑来一个稚气的身影。余思悔手拿着一枝竹蜻蜓,气喘吁吁地在莫朝颜前面停下,端起童心的笑颜,满怀期待地扑在她怀里道:「你说过教我放竹蜻蜓的,以後都教思悔,在妹妹长大後再教会她。」
忍住发抖的手抚上才满两岁的余思悔的发,细细搓揉,莫朝颜缓缓绽出一抹笑容:「好。」
午後的阳光下,朝颜如旧,夕容永伴。
启程返回颍州前,慕莹生神秘兮兮地旋身站在还在整理黎州药材的莫临渊面前,仰脸轻声道:「临渊,我有样东西要送你。」
「是什麽?」莫临渊转过头,手中放下一枝艾草,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不禁失笑问。
「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猜对了就送你。」
略一沉思,莫临渊便满眼惊愕地瞅着她,心思已不在药材上,眼眸深处隐约跳跃着不察觉的期待,沉吟半晌方暗哑出声:「相思子。」
知晓她未必有特殊的意思,可心下却想,即使是穿肠毒药,你送我的,我亦甘之如饴。
一听他猜对了,慕莹生面露微笑地将袖中藏的一串用相思子做成的铃铛拿出,还得意地甩了下细听相思子敲出的音:「不愧是颍州名医。临渊,即便你不喜欢紫莺姑娘也罢,若将来碰到心仪的女子,便将这串相思子送给她罢。」
一缕夹带着初秋的风拂面而过,良久,莫临渊才接过做得精致的铃铛,心底却如忽灭的灯,黯然失落。
——〈离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