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万花相 — 回知(四)

正文 万花相 — 回知(四)

进入初夏,春寒消褪渐起燥意,微暖的煦煦晴照取代了春风里蒙蒙细润,趁着窗外的日光刚好,回知慵懒的倚在榻上,拿着绣绷绣着一方山水联纹的汗巾,不时惬意的端起小案上的茶碗啜嘬。

绣了几针,时不时地侧头看向窗外,眼底隐隐带着一丝期盼,似在等待。

回知今天突然起意,想吃中京霍都有名的糕点店,傍畔斋驰名的招牌甜点豌豆糕,念头一起,似乎一刻也等待不得,就唤了齐伯去买,刚好后天就是花月节,她让齐伯顺带把花月节,节祭拜花神要用的花糕花饼一同买回来。

心里盘算,齐伯出门已经去了一个多时辰,按脚程,估计快要回来了,按捺下等待美食的焦急,回知低下头,努力专心手中的刺绣。

这时院门“笃笃”叩响,正在院中收捡晾晒的芥菜并装坛的小年应了声,“哒哒哒”的小跑着去开门。

大概是齐伯采买回来了。

门开后,似乎隐约听到小年好像含在口中的细碎声音,模糊不清,不知是在碎碎叨嚼还是低声嘀咕。

片刻之后,寂静里,由远至近的传来缓慢的踱步声,不紧不慢,好像闲庭信步的从容优雅又漫不经心。

回知捏着针的手蓦地一顿,似有预感,她心里浮起无端的不安。

这绝不是齐伯的脚步声!

门帘从外掀起,光亮乍现,一道洵美且武的高大身影背光而立,金珠笼冠,玄青绉纱的藩王服,身形如望琼林,玉树森然的挺拔轩昂。逆光暗影之下,他的双目更显炙亮摄人,灿若星辰。

怎么是他!?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燕王褚黐沣,却突然出现,让回知震惊万分,定在原地的失措不已,怔愣成了块石头一样的手脚僵硬。

燕王游步园中似的悠悠踱步进屋,缓缓打量屋中布置,微笑道:“回知姑娘,早先应许了本王的煮茶焚香相迎的许诺,今日该兑现了吧?”

说罢,一撩袍子,毫不客气的坐在回知另一边的榻上,一副犹如在自家屋子里的随意不拘。

回知定了定心神,快速收敛情绪,急忙放下手中的绣绷,下榻行礼。

“不知燕王殿下大驾光临寒舍,回知有失远迎,望燕王殿下恕罪。”

燕王似嘲似讽的谑笑:“回知姑娘何止是有失远迎,恐是避之不及的不想迎吧?”

“王爷言重了,回知不敢。”拢在袖中的手无意识的扣紧,回知心紧紧绷起,低头依然跪伏在地上。

自侯府见到燕王,距此时已经快过一个月,回知还以为可以逃离这个人的手掌,出乎意料的,燕王竟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措手不及。

前世,燕王是在侯府寿宴后的第五日,莅临挽伊楼寻她,这一世,她提前赎身离开,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他,可以避开他的纠缠掳夺。孰能料,他竟查到她的落脚处,亲自找上门来,想来也不奇怪,他手眼通天,只要他愿意,哪里有她躲开的机会。

她面上不显端倪,内心早就兵荒马乱,惊慌又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在开始失控,脱离她的计划。

燕王并没叫回知起身,拿起她放在案上的绣绷,意味不明的低声嗤笑:“男子的汗巾?玉檀郎,嗯?”

回知大惊失色,更加恭敬的伏在地上:“殿下……”

玉檀郎,是外人对庚越这教乐坊第一小生名角的赞誉溢美之称。

虽然心里明白,此刻褚黐沣既然能找到她的藏身处,那么阿越的存在,也必不能瞒过,恐怕他早已经知道所有的事。纵是明白,一颗心依然为他话里难测的意味,心惊肉跳,恐惧担忧,怕褚黐沣会伤害阿越,为难阿越。

在绝对的强权之下,所有做为人该有的权利和尊严,形同虚无,其实比薄雾都不如的还要虚,比纸还不堪一摧。没有对等的实力,弱者对强者的一切坚持,都是笑话而已。

“回知姑娘,烹茶吧。”燕王只是淡淡吩咐。

回知磕头应:“是。”

炙研茶饼,熏出茶香,茶针挑开,捣杵取味,虽然此刻心绪凌乱不已,但多年的研习调教下,回知的煮茶技艺,已经自然流畅得深入骨髓般的一如本能。

坐在她对面的褚黐沣神色淡漠,喜怒难辨,慵懒的倚在迎枕上,平静的看着回知行云流水般的烹茶技艺,眼底波澜不兴。

斟了一盏茶,恭敬的奉上:“殿下,请茶。”

燕王接过,轻啜一口,满意的点点头:“好,回知姑娘的茶艺,真是让本王惊喜。”

“而姑娘的胆子,大得,也叫本王颇为大开眼界啊。”燕王噙笑着放下茶盏,抬眼玩味的打量了一番,布衣荆钗洗净铅华的回知:“莫非真的是,情生勇,而无畏,爱为持,则无惧?”

回知仓惶的急忙跪下,鼓足勇气辩白:“殿下,回知不知哪里有错,我只是不愿一生活在迎来送往的污秽中,向往寻常人的普通日子,所以才不惜一切的为自己赎身,只想安安静静的找一处偏隅陋宅,平平淡淡的度过余生罢了,不知道回知的所求,哪里不对?殿下要如此诘问与我,回知心中惶恐。”

褚黐沣起身,站在回知身前,弯起嘴角笑得柔和,俯身温柔的扶起她,他身上清冷冰滢的般若香扑面覆来,一如他的强势侵入:“我的傻姑娘,你还不明白吗?你的美,就是所有的错,生着这般容貌,你的所愿所求,皆是妄想,只余无望而已。”

回知花容失色,惊讶的猛地抬头,看着燕王冷傲不屑的眼,她慢慢地瞪大双眼,窒息般的面色惨白,渐渐失去血色,他笑意温雅尔尔,眼里冷酷凉沁。

她手足发冷,感觉自己像陷入毒蛇致命的阴寒环抱,被绞缠得喘不过气。

直到燕王领着侍从离开,回知依然坐在榻上半天没缓过神,发了好一会的呆,直到小年怯怯的唤她,她才回魂,扶额长叹一口气,满心的愁苦。

刚才燕王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亦没有任何唐突之举,但是他登门的举动,已经说明了,他不会就此罢休,也不会就此放手。

难道兜兜转转,她终是逃不过命运既定的结局,还是没有办法脱离燕王的纠缠吗?

这一世重来,她还是要重蹈复彻,再落苦难?

不,绝不!回知攥拳,眼中满是孤注一掷的决然

就算拼尽全力,哪怕死,她都要努力为自己争上一争!凡事不到最后,没有什么是不可逆转的,即便是尘埃落定一切成定局,只要不放弃,不妥协,还是会有产生变数的可能。

至此之后,燕王三天两头的上门,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每次总是错开庚越来的时间。

他每次来也不待久,只待上两个时辰,有时让回知烹茶煮茗,或是让她弹奏一曲,既不提什么失礼要求,也没有逼迫她做任何逾规的事,相反他一直温文有礼,态度和蔼,提什么说甚,都是客气相商的口吻。

好像他的每一次来,真的仅仅就是为了一碗茶,一首曲似的。

但是他越来越幽深的眼神,都清楚地传递给回知一个信息,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在回知看来,燕王褚黐沣只是比上辈子,表现出了对逃窜躲避的猎物更大的恶趣味,欲擒故纵,玩乐逗弄而已。看着锁定的猎物无处可逃的慌乱,绝望中的慌不择路,垂死挣扎的不甘哀鸣,让他得到了更大的乐趣,比起唾手可得的感觉,更让他心悦欢快。

一旦逗弄够了,时机成熟,他必会不再多等一刻,定让猎物一击招毙命。

回知在惶惶不安里煎熬,既不敢告诉庚越此事,让他平添烦恼,又要费心与燕王周旋,心力交瘁下,她夜夜辗转难安。

思前思后,她决定不再忍耐下去,想着与其这样被动,处处受制,不如主动出击,将话挑破,掰开了来说,到底想要如何,不管谈得怎样,总要有个结果方好做出应变。

“王爷,您身份尊贵,却经常这样出入陋巷民宅,让回知有些为难。”这日燕王又来,回知忍不住眉头微蹙道。

燕王不以为然的摇着折扇,戏谑睨她:“哦?有何为难的?”

回知咬咬唇:“小女子已经赎身,不再是挽伊楼的姑娘,我已经是清白良民,家中经常出入男子,孤男寡女的,终是不妥。”

“不妥?这不妥里,可包括那姓庚的戏子?”燕王口气冷瑟下来:“还是说,回知姑娘的不妥里,仅仅是对本王而言?”

燕王鄙夷的口气让回知不禁冷下脸,垂着头沉默了一下,她缓缓抬眼看向燕王:“王爷,您到底要如何?请明白告诉回知,莫要再这样让回知整日惴惴难安。”

将折扇一收敲在手心:“与本王回潭州。”

“与王爷走做什么?”

“入我王府,做我的女人,”

“不可能!”

“我可以给你锦衣玉食,一世荣华富贵的生活。”

“谢王爷错爱,我从不奢望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望王爷恕我无法遵从。”回知坚决的一口拒绝。

褚黐沣讥讽的冷笑,眼睛寡情又凉薄:“哼,你以为本王面前有你拒绝的余地?”

他的倨傲轻慢,让回知胸口发闷:“王爷,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等本王吃到了嘴再做评论。”燕王揶揄。

回知一梗。

简直厚颜无耻,不可理喻。

这个人与上一世一样的目下无尘霸道至极,一样的自我自私恣性无常,回知再是心里痛恨又郁闷,也不能与他硬碰硬,因为她不得不顾忌燕王的权势,权势逼人不得不低头,她强势不起来。

忍着满腹的郁闷,回知尽量放轻语气:“王爷天潢贵胄,人中龙凤,想要什么样的美人不是轻而易举,回知蒲柳之姿,又出身卑贱,实在配不上王爷,王爷的抬举,回知不敢厚颜妄想。”

“更何况,以王爷的身份,做出强人所难的事,终是不美,回知只是一个普通女子,王爷何必要为我失了君子风度,丢了皇家气度呢。”

褚黐沣眼瞳一缩,双眼微眯显出几分戾气,面沉如水:“你讽刺本王?”

“不,回知只是觉得,王爷这样尊贵的人,不需要将时间浪费在一件不会有结果的事上,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平常女子耗费心神。”回知并不害怕,平静的道:“也许对王爷而言,这只是无足轻重的一桩风花雪月的小乐子,但是对回知而言,却是不会妥协,也绝不可能退让的坚持,我也许无法回避,但是,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决定自己的取舍。”

闻言,褚黐沣愈加沉下脸,第一次有人这样威胁他,还是用自己的性命来逼迫他退让,这让他即难堪又气极。

他愤懑难言,心头冷凛寒寒。

他堂堂燕王,在她心里就那么不堪入目吗?比那个玩物戏子还不得她的眼吗?

知道她心不在他,他难得用心去讨好一个女人,已经这样屈尊纡贵做出让步,给予她时间去缓和,去适应,怎么她还是如此油盐不进的无动于衷?

真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燕王怒极反笑:“好好好,你真是够狠心肠的,你以为那个戏子,就这样的好到值得你不惜一切吗?你真以为和他可以得到善果,能够如愿双宿双栖?”

“我信他,阿越是怎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相信他的人,也相信我和他的将来,我们一定会走到最后。”回知毫不迟疑斩钉截铁的笃定道,神情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和怀疑。

“罢了,罢了,既然你有眼无珠不识抬举,本王也不是那种觍颜自贱的人,不会做出落入下乘的强取豪夺不耻行径,姑娘大可放心;本王就等着看,那个在你眼中千好万好的戏子,会给你怎样的好结果!”出口讥讽,褚黐沣彻底失了耐心,脸上冷若冰霜,说罢,一拂衣袖,挟着怒火大步离去。

回知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前世,他因为什么而怒气勃勃,冷硬着脸离开她小院的背影。

回知迷茫的微颦眉,那时候,他是因为什么大发雷霆的了?似乎怒火冲天的和她吵了一架,最后他也像现在这样,怒不可遏的挟气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她的小院,彻底的厌弃了她。

是为了什么了?想不起来了。

回知苦恼的撑住脑袋,心烦意乱,重新回到人世后,她缺失了部分记忆的片段,这有时让她莫名的不安,总觉得自己心里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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