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回家啦──」
空旷的海边竖起了一根根的招魂幡，伴随着道士摇铃，凄厉的呼喊此起彼落。
「阿明，回家啦──」
他木然地站在人群中，痴痴凝望着船沉没的地点，海风夹杂着细雨吹打在他身上，他却没有撑伞的意思。
阿明与村子里的小孩都不一样，总是穿着烫得笔挺的白衬衫，还有擦得晶亮的黑皮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家门口看书。他从大人们口中辗转得知，阿明家是有钱人，爸爸在大学当教授，爷爷奶奶还是受过日本教育的。
他一直很羡慕阿明，羡慕他会读书，认识很多字，会讲日本话，感觉特别神气。
「阿明，你教我讲日本话好不好？」
这是他鼓起勇气对阿明说的第一句话。
从那天以後，他总是提早把工作做完，带着满是油污的双手飞奔去阿明家，听他讲来自遥远的东洋，神秘又美丽的日语。
在他的心目中，阿明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也是他最崇拜的人。
「阿明，你知道日本在哪里吗？」
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後，他问正在研究收音机的阿明。
「在海的另一边啊。」
「海的另一边，不是大陆吗？」
「台湾四面都是海，我又没说是哪一边。」
「我以後想去日本……」他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可是船票太贵，我没有钱──听说退潮之後，陆地都是连在一起的……要是海水退了，说不定就能用走的过去。」
「哪有可能？日本很远的。」
「我不怕远──哪怕磨破几双鞋子，我也要用走的到日本去。」
「好啊，」阿明笑了：「如果哪天海水真的退了，我陪你一起走。」
然後他们打了勾勾。
海水没有退，海水不会退的，阿明在高中毕业之後，跟随父亲到日本去了。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他仍在干那修理机械的破事，只偶尔哼几段日文歌曲，消遣罢了。
这一天，阿明终於要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等在码头，却等到了船沉没的消息。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海边，什麽也不想说，什麽也不想想，雨越来越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大喊：「那里有东西浮上来了！」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查看，把那东西从海里捞上来，他们拨开外层的鱼网和海藻，不知道是谁首先惊呼：
「啊，是阿明的皮鞋！」
是阿明的皮鞋。
船沉了，阿明和他父亲的屍身没有找到，唯一发现的遗物，就是这双皮鞋。
他最终没有用走的去日本，但阿明却用走的回来了。他恍惚地漫步着，绕过喧哗的人们，静静地把脚放进冰冷的海水中，感受阿明生命最後的温度。
「都多少年了，没想到你还记得……」
他蹲下来，抱着头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