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当天晚上,元康半梦半醒间才又听见拉门打开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脚步声,和些许的衣料摩擦声,元康不用睁眼都能知道,是他的那个「姊姊」回来了。
下意识的排斥这个人,元康乾脆地闭着眼装睡,但是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随即一阵白米的香味传来,在鼻间萦绕,让人难以忽视,尤其是元康,这几天一直处於昏迷状态,就算有鹿鸣拚死拚活得喂食,依旧没有喂进去多少,所以这一刻元康才想起来,他真的⋯⋯很饿!
倔强的闭着眼睛不起身,既然都装睡了,自己起来感觉真是太没面子了,元康下定决心,在鹿鸣主动出声前,绝对不起来,不然他的面子挂不住,同时,跪坐在被褥边小心的把饭盒中的粥拿出来的鹿鸣一时半会还没发现发生了什麽事,所以其实⋯⋯元康这时候起来,反而能吓她一跳。
只能说,元康实在不认识鹿鸣。
把粥准备好,鹿鸣转头想把元康叫起来吃晚餐,却⋯⋯看着努力装睡的男孩,鹿鸣忍不住转头从怀里摸出镜子看了看,一面有些疑惑,我长得有这麽恐怖吗?为什麽要装睡?
不解的又看了他一会,鹿鸣同时有些无奈,还是提醒他一下,一般的演技她一眼就能看破,还是别浪费力气去试着骗她了,那只会显得自己很笨。
「小刺蝟,起床罗,来吃晚餐了。」鹿鸣没有多想伸手推了推缩成一团的男孩,一面让声音尽可能的温和一些,她怀疑,男孩躲着自己是因为他一起来就被自己来个下马威造成的,想起当时的画面,鹿鸣也很无奈,没办法嘛,谁叫他的气场太强,她不压制一下可能会制不住这孩子,到时候事情会很麻烦,「刺蝟弟弟——」
「我就说别叫我刺蝟了!」
元康咬牙切齿的起身瞪着一脸无害笑容的鹿鸣,一起身正好跟她鼻尖撞鼻尖,先不说他自己,鹿鸣那张和善的脸突然的僵硬了一下,显得有些呆滞,似乎也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两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翠绿色的眼中映着天蓝,元康有些茫然。
感觉到距离有些尴尬,鹿鸣率先回神,恢复嘴角那抹微微的弧度,不动声色退开一些,转身拿起装着白粥的碗,等元康的思绪转过来时,还没来得及尴尬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就已经送到他的面前,顺着端着碗的手看去,只见鹿鸣依旧是那张笑脸,彷佛刚刚一瞬间的呆滞都是假的一样。
发现男孩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带上一抹警戒,鹿鸣只是微微耸了耸肩,「我脸上什麽都没有喔。」
「嗯。」元康默默地移开视线,他⋯⋯不想承认刚刚自己被吓到了,总觉得很丢脸。
在心里有些崩溃的想着,总觉得才跟这女人说几句话、相处不到一个时辰,他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一次又一次的严厉挑战,而且还搞不清楚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的。
事实上,如果这时他的心声被鹿鸣知道,恐怕等着他的就是鹿鸣满脸温和的笑,和一句「怎麽会呢姊姊才不会伤害弟弟呢」,接下来只要她心血来潮,就一定会闹着他玩,玩完後就是一脸无辜无奈外加受伤,标准的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而事实证明,未来的某一天,鹿鸣发现了元康强烈到异於常人的自尊心後,开始无下限的挑战他的极限,而且挑战的心安理得,不把人弄到抓狂死不休。
当然,让元康抓狂的不会是鹿鸣逗他玩这件事本身,而是事後她一副无辜被诬赖的小媳妇样,让大家都觉得是他这个「弟弟」无理取闹的虐待「姊姊」。
不过这是之後的事了,眼下元康还是老实的接过鹿鸣手中的碗,慢吞吞的喝起粥来,不是他想要这麽慢,实在是因为身上的伤隐隐作痛,每个动作都有点勉强。
在一旁看着元康吃晚餐,鹿鸣也从饭盒里拿出一枚白馒头慢慢的啃着,两只眼睛一直放在他的身上,感觉得出来他吃的有些辛苦,鹿鸣的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要不要帮他呢⋯⋯
最後看了眼他有些颤抖的手,鹿鸣放下馒头,走进被褥边,伸手扶住元康手中的碗,无视他茫然的眼神,接着从他手上拿过汤匙,动作俐落的挖了一小口仔细的吹凉後送到他嘴边,表情没变,但眼里闪着认真的光,看她做得这麽自然,元康一时没感觉到什麽不对,很配合的吃了下去,一直到鹿鸣把第二口饭送到他嘴边,元康的脸突然一黑。
要是给别人知道⋯⋯元康杀了自己的心思都有了,他又不是没办法自己吃,多管闲事的女人,想着,元康面色不善的看了眼认真吹着白粥的鹿鸣,那口闷气立刻被压了下去。
人家是好心,他要是对着她发火,那是他的错⋯⋯元康在心里深呼吸了几口气,很快的情绪又平稳了起来,反正他是病人,要喂就喂,又没有人看见。
见鹿鸣似乎没有注意到刚刚自己刚刚一闪而过的恼怒,元康也就继续面无表情的接受她的照顾,那模样是多麽的心安理得,鹿鸣在心里闷笑着,不说还真以为她没注意吗?就说是只刺蝟了,这不是吗?戳一下就澎起来,一下子又自己消下去。
虽然不太知道他的怒点在哪里,但鹿鸣显然被他逗乐了,只是表面上不说,鹿鸣的速度不快,元康也就继续慢慢的吃着,一面偷偷的观察鹿鸣的眼睛,他知道这女人绝对不是天生就这副和善的笑脸,很高的机率是装出来的,而且她装的很习惯。
这女人究竟是谁?
元康心里有些疑惑,要说人前人後的功夫,他在织田、今川家的人身上都看了不少,但是还没在多少平民身上见过,因为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跟他们单纯的生活是无缘的,所以也就保持了他们的单纯。
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像是贵族,却有着那些类似贵族的气息,在别人身上显得做作的伪装却在她身上变得那麽自然,不注意就让人以为她本来就是这样平平和和的。
如果要突破一个人的伪装,那麽从眼睛下手是最容易的,因为一个人的眼神总是会泄露出一些东西,元康自己是个没什麽表情的人,一个不注意会让人以为他瞧不起人,做为人质时这是很危险的事,所以他学会用眼神表达情绪,相对的,要掩盖情绪也是可以。
他对人的眼神远比其他人来得敏感。
看着鹿鸣好一会,元康只有一个结论:他真的不懂这个女人心情在好个什麽劲,喂食就这麽好玩?
终於喂完元康,鹿鸣小心的扶着他躺下後才回到刚刚坐着的位子继续吃她的晚餐,元康这时才想起来,她是放下自己的晚饭来照顾自己的,看着明显已经凉掉的馒头,元康心里顿时一阵愧疚,但鹿鸣那一脸云淡风轻啃馒头的样子,好像那个冷馒头还是跟热的一样松软一样,元康自己是吃过冷馒头的,他知道那多难下咽。
但是鹿鸣也不骂他一句⋯⋯?
元康有些不安的看着她,却发现,鹿鸣飞快地吃掉馒头,眼里带着一丝好笑,似乎在问自己「怎麽了」,元康有些尴尬的移开视线,「你⋯⋯」
「我?」鹿鸣伸了个懒腰靠到墙上,面对着元康,那一脸微笑依旧维持着,虽然心里有些无奈,早知道她就先吃掉馒头了,冷馒头真的有够硬,还以为离开上杉家就不用再吃冷食了,结果她自己找罪受啊⋯⋯
不过,想归想,鹿鸣知道,下一次她依旧会优先喂饱眼前的男孩,毕竟病人受不了折腾,她就委屈一下,反正又不是没得吃。
鹿鸣不放在心上,但是元康显然很介意,好几次欲言又止的看着她,道谢也不适,抱歉也不是,心里莫名的复杂,最後只是万般纠结的挤出两个没意义的字,「那个⋯⋯」
两个字一出来,元康立刻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中,他这是怎麽了,这点简单的话都说不好了?
见元康一脸的厌世,鹿鸣也是一阵茫然,这是怎麽了,这个弟弟好奇怪。
别说什麽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时候房间的寂静只是无限的增加两人间的尴尬,鹿鸣不知道元康到底在纠结什麽,元康也不知道该怎麽表达他现在的感觉。
就这样维持了一会,鹿鸣叹了口气,决定把元康诡异的态度归咎於元康对自己的不信任感,刚刚他一副毫无防备的被自己喂粥的事⋯⋯鹿鸣直接忽略,「小刺蝟,有话就说,只要我还是你名义上的姊姊一天,我就不会对你不利,不用对我藏头藏尾,更不用担心惹恼我。」
听见鹿鸣没头没尾的声明,元康心里更尴尬了,明明是在想自己添了麻烦,怎麽又变成她要安抚自己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元康有些无奈,他只是不知道该怎麽表达自己现在复杂的感觉,但是又不想像早一点那样用刻薄的话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因为他能想像,鹿鸣听了一定会说不在意,但心里大概会凉了大半截吧。
「刚刚⋯⋯我⋯⋯」元康深吸了口气翻过身,背对鹿鸣满眼的不解,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尽可能的说出来,「我太没用了所以害你要分心照顾我连晚饭都没吃好对不起还有⋯⋯那个,谢谢⋯⋯」
又是一阵安静,元康很想知道鹿鸣的表情,於是偷偷地转头想用余光看看她现在的表情,才转一点点,就感觉到脸颊传来陌生的触感,接着映入眼中的就是鹿鸣那张笑脸,但不知道为什麽,总觉得她的笑容真心了那麽一点点。
看着她失神了一下,接着元康才发现,戳在他脸颊上的是鹿鸣的食指,有点凉。
「笨蛋刺蝟。」鹿鸣微微扬起笑容,蓝眼有着含蓄的温柔,刚刚那麽纠结就只是为了说这麽简单的一句话?
忙了这麽多天,终於听到元康说的一声谢谢,鹿鸣知道自己没奢望过他的一句感谢,但实际听到心里还是开心的,不过⋯⋯「为什麽小刺蝟会觉得自己没用呢?」
受伤而无法自己吃饭又不是他的错,鹿鸣觉得这样的用词实在又些太强烈了,不由的有些担心,她没有忽略掉,刚刚元康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似乎⋯⋯他很在意「没用」这两个字。
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什麽呢?
鹿鸣不禁有些好奇,同时有些不安,那种脆弱她很熟悉,就像是当年她看着战场那样的无力,就只是喂他吃一顿饭,怎麽让他反应这麽大?
「不要叫我小刺蝟⋯⋯」元康闷闷的抱怨,却没有排斥鹿鸣有一下没一下的戳自己的脸颊,她的指尖温度偏低,再加上他有点轻微的发烧,虽然不严重,但是身体的温度让他不是很舒服,鹿鸣的温度虽然没什麽太大的帮助,但是他不讨厌。
看着他嘴里抱怨,实则放任的模样,鹿鸣轻笑了声,「别扭成这样,不是小刺蝟是什麽?还是你要我叫你『家康』?姊姊也是可以接受的喔。」
家康⋯⋯吗?
元康弱弱地抬起手挥开她的指尖,拉过被子盖过脑袋,家康⋯⋯比元康好听多了。
见元康拒绝沟通,鹿鸣只是淡淡一笑,「你有你的名字,也许你不希望被人随便改掉,所以我不用假名叫你,但是绰号就不会那麽尴尬了吧?毕竟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昵称。」
伸手隔着棉被摸了摸元康的头,鹿鸣起身整理饭盒,「我去一趟外面,晚一点就回来,好好休息,不用等我了。」
说完,一阵拉门打开的声音传来,元康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脸颊因为有些闷到了而有些发红,他有点後悔刚刚躲在被子里,其实⋯⋯他不讨厌鹿鸣摸他,至少鹿鸣这麽做的时候,他可以相信,鹿鸣跟他一直以来遇见的外人不一样,她是真心愿意对他好的。
这种感觉有点温暖,元康想着,缓缓闭上眼,嘴角微微扬起,今天似乎⋯⋯能做个好梦。
「对了,不叫你家康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小刺蝟很符合你的个性喔。」
突然,拉门被拉开一条缝,鹿鸣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元康顿时睁开眼,双眼不敢置信的瞪大,早上她说的话突然闯进脑海中。
「说不过就缩成一团,逗一下就满身刺,而且还小小一只,不是小刺蝟是什麽?」
「鹿鸣!」
怒吼了一声,元康猛的坐起,恼怒的听着渐渐远去的笑声,一直到听不到才忿忿地躺回被褥里,谁小小一只,谁一逗就满身刺,谁缩成一团,我——我才不是小刺蝟!
完全没自觉这一刻自己的行为完全符合鹿鸣的形容,元康气鼓鼓的闭上眼,过了很久还在梦境跟清醒的边缘徘徊,就是无法入睡,到这里元康再一次的郁闷了。
最後他是怎麽睡着的,元康没有什麽印象,只记得头顶传来一点点凉凉的温度,和一声温柔的「晚安」,不自主的就平静下来,很快的就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