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後。
行经门扇半掩的廊道，雪代一眼看见坐在窗边小憩的绯村，略为踌躇，她轻声走入房间，察觉脚尖踢到东西，她蹲下拾起竟然是一个陀螺。
雪代瞅着倚在角落双臂环刀的男子，墨如子夜的瞳眸自深处波涌流光，渐渐淌出一抹迷离的微晕。
一个身手如此凌厉狠绝、惯於杀戮的刺客，竟然会收着小孩子的玩意儿？难道他仅是外表成熟如大人，其实内心还是个孩子？
然而——
雪代不自觉地收拢手指，陀螺宛如紧紧嵌入她的手掌之中。
即便是个小孩子，却依旧能够面不改色的挥剑浴血——杀了这麽多人！
虽然雪代的步履轻巧，但是看见绯村没有因为自己的靠近而警醒，她大着胆子蹲到了他面前，将手上的披肩围在绯村身上。
雪代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张五官线条细致而秀气的脸庞，左脸颊上那道时不时倘出血水的伤口，令她莫名的感到特别在意。
雪代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拨开垂落在绯村脸颊旁的发丝将伤口看得更仔细一点，指尖刚刚触及他的发丝，绯村霍地睁开眼睛的同时，右手已拔刀逼向她的咽喉。
突然受到惊吓，雪代虽然踉跄但及时往後迭步，绯村一发现对方是雪代，也立刻伸出左手将她推开——
仅差一毫厘，刀锋就要吻上了雪代细白的脖子。
「不要随便靠近我！」缓了缓陡然急涌的气血，绯村弯腰拾起刀鞘收刀，「有事吗？」
「我见你在窗边睡着，今天天气有点凉，所以我——」
雪代狼狈起身，抬手将散至颊边的发丝勾回耳後，看了脸色阴郁的男子一眼，低着头开始捡拾散落的书籍。
「……」撞进视野里的一摊紫色，柔软得令绯村猛然一愣。
随即，隐约有股暖流滑过心底阴寒的角落，温热的感觉像根细针，直直刺入他最敏感的神经中枢——
警醒般的甩开这股诡异的感觉，绯村转头看了雪代的背影一眼，不自觉的将披肩折叠整齐，放在矮几上。
「这里好多书……」雪代有意无意的打破沉默，「你都读过了吗？」
「一本也没有，刺客不需要学识。」绯村跟着蹲下身收拾书本，「这些书，原本就放在这里。」
放下手里的书，雪代回头对着绯村的背影，幽幽说道：「所以，你打算一辈子当个刺客吗？要一直杀人杀到什麽时候？」
「这项工作不晓得要持续多久，目前，就是这样子。」绯村也回头看着雪代，紫罗兰色的眼瞳闪过一线琥珀色的冷光，「照看好你自己，我的事不需要你过问。」
雪代缓缓转过头背对着绯村：「不揽着佩刀便无法入睡……找不到可以安心栖身之处的人，其实是你吧！」
「我自小便如此。」绯村捡起地上的陀螺收进衣袋里，「也许，是因为曾经目睹许多人在眼前被杀。」
未经细想就脱口的解释，却又忍不住在自己说完之後，觉得多余……
「我是个唤来腥风血雨的刺客。」
拿起桌上的披肩递给雪代，绯村冷脸逐客：「为了避免你的东西沾染血腥味，别再靠近我。」
「看来，你的生活方式，我始终无法理解。」
抬眸睇着绯村，雪代的眸光逐渐变得深浓。她收回披肩，然後对绯村躬身行礼：「很抱歉，是我多管闲事了，打扰大人。」
「……」看着雪代的背影很快地淡出视线，绯村不知怎麽的开始咀嚼起她最後说的那句话，并且因此品出了一份至今未有的生疏感。
而这份生疏感，竟然让他像突然喝下了一整瓶醋那般，有股说不出口的发酸呛喉。
梅雨连绵数日，难得一个雨收云散彩霞漫天的傍晚。
倚着廊柱，雪代独自坐在回廊的阶梯上，手里握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怀剑，任夕阳将她的残影拖得老长。
「恕我冒昧……」桂慢慢走近，「打扰你了吗？」
「啊？不会。」雪代想起身却被桂示意制止。
「不用叫其他人，我是来找你的。」桂在雪代身边坐下，「我有事与你商量，可能……会有些唐突。」
「没关系。」雪代点点头，「您有话请直说无妨。」
「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看着眼前的女子，桂的眸光深深一凝：「我的理想，是努力致使这个逐渐日薄西山的国家，重新振作如旭日东升。为此，我们这群有志之士正在执行一种『疯狂的正义』。」
「疯狂的正义？」微微瞠目，雪代复诵自己不甚了解的名词。
「这是我的恩师吉田松阴的教诲。要推翻腐败的旧制度、创建理想的新制度，不得不采取的极端手段——」桂仔细留意着雪代的神情，「而绯村，此时正是担任『血之先锋』的角色。」
雪代微微一愣：「……因此，您便要小孩子舞刀弄剑，是吗？」
墨瞳深处透出亮光，隐晦的在眼底折射成一抹寒意。
闻言，桂不禁沉默了片刻。然而，当他再度开口时，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在我的故乡，有个叫做『高衫晋作』的男人，他其实是个好人，但有时会透过疯狂来换取喜悦，像是一柄锋利的狂刀。不过，那柄狂刀有个抑制他的完美刀鞘，就是一位叫做『薙野』的女孩子。」
对於桂的突然绕弯跳线，雪代不解，但她只是瞅着桂，也不提问。
「如今的绯村，亦是一柄锋利无双的刀——一柄为了开创新时代，非常重要、必须存在的刀！」
桂若有所思的看着天边橘红色的彩云：「每柄刀，都需要有个收敛它的刀鞘……一柄没有刀鞘的刀，会变成失控的狂刀，而狂刀终将造成悲剧。」
『……晋作，这孩子我要带去京都。』
『好吧，不过既然这麽做会毁了那孩子的人生，我也要你答应我，今後不管遇到甚麽事，你都不能再拔出自己的刀、弄脏自己的手。染血的神轿，是不会有人愿意追随的！』
『我答应你，今日便是『剑客桂小五郎』的忌辰。』
『好，那就让这孩子成为你的刀。而你这座神轿，就由我来抬吧。』
「您希望……」雪代蹙眉低语，「我成为刀鞘？」
收回远眺的视线，桂慎重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我绝对不希望绯村变成一柄狂刀，也不允许他有个悲剧的下场。所以是的，巴小姐，请你成为绯村的刀鞘——你愿意吗？」
「请问，为什麽是我？」雪代泼墨般的双眸盈满不解，「我不认为自己能够……」
「你是他第一个放过的人。」桂毫不避讳的语重心长，「我想，也许只有你办得到。」
眼瞳中的墨色彷佛淡了几许，雪代缓缓歛下眼睫：「我……会好好考虑的。」
当晚。
桂回到住处时，艺妓几松正恭候着。
「谈得还顺利吧？」替桂除下外褂，几松转身端上一杯热茶，「巴小姐答应了吗？」
「十之八九。」盘腿而坐，桂接过茶杯。
「没有得到她的肯定答覆，难得见你还一脸放心？」屈膝正坐，几松歪着头打量眼前看似胸有成竹的男人。
「几松……」桂抬眼回应她的目光，「在你的印象之中，绯村是个怎麽样的人？」
「啊？绯村先生？」几松的疑惑更深了。
难道巴小姐是否答应，还跟绯村先生的人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说说看。」放下茶杯，桂缓缓交叠起双臂。
「善良正直，单纯又真诚……」几松搜索着一年多前的记忆，初见那名後来被称做『拔刀斋』的少年，「而且格外冷静。」
桂轻轻点头。「基本上，他们俩人的特质相近，不过——」
嘴角勾出一抹浅笑，桂歛眸看着杯子里淡青色的茶水：「巴小姐比绯村更加沉稳，她拥有足够的宽容。」
「所以巴小姐像大海罗？」几松已然心领神会。
「是的。」拉着几松的手，桂将她搂进自己怀中，心头宛如卸下一块大石般轻松。
大海容纳百川汇流。
无论绯村是澎湃奔腾的高山飞瀑，还是低回浚涌的寒川冷泉，最终都将徜徉於海洋的潮汐之中。
大海不会拒绝，也无从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