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优大姐，逆…行性遗忘，是什麽？」管仲奄的小弟问。
医生以专业的口吻向我们解释：「逆行性遗忘的患者，在一般生活上并没有任何障碍，智力上也没有任何受损。他们受到伤害的部分是……」
「忘记，人。」我颤抖着嗓子，脱口而出。
「是的，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身边的人是谁，诸如此类。」
曾经那个注重朋友的管仲奄，已经忘记自己的朋友有谁。他唯一的支柱也就只有这些朋友，现在连一个也记不住。
病床上的他，缓缓开口：「不好意思…让你们难过了。」
身後传来阵阵呜咽。两个小弟已经泣不成声，而我也忍不住氤氲了眼眶。我赶紧身手抹去，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到他旁边，道：「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身体还会痛吗？」
「就是那些伤口，还有讲话的时候扯到嘴角会痛。」
我把手放到他没有受伤的头发上，轻轻一揉。「那就不要讲话了。你不认识我我没关系，现在重新认识吧。我的名字叫做唐翊优，比你小一岁。後面两个人，是你的好朋友。」我转头看那两个哭得要死不活的家伙：「欸，报名字。」
「陈、陈亮廷。」比较快冷静的那个抹了抹泪水。
另一个依旧哭着，模糊不清地回答：「吴、吴明、义……」
我看着管仲奄：「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吧？听好了，你的名字叫做管仲奄，是全世界最重情义的家伙，也是拥有最多知心好友的人。好了，你该休息了，掰掰。」
一旁的护士上前帮他打了一记止痛剂。他躺好闭上双眼。我顺手帮他把被子盖好，蹑手蹑脚地要和陈亮廷和吴明义出去。
「……我总觉得，你，很重要……」呓语完一句话，他的呼吸变得规律而轻浅。
我们三人走出去，我看着那两个大男人哭成孩子、看着他们用ＬＩＮＥ传给其他弟兄。管仲奄其实还是很幸福的嘛，他有那麽多个关心他的朋友、那麽多会因为他而哭泣的人。但是…他的家人到底在哪里？为什麽都第二天晚上七点了，还没有半个亲人来探望他？心中隐隐为他感到愤怒。
「翊、翊优大姐，」那两个小弟唤我一声，「我、我们有、一事相求。」
我不解地看着他们。
「其、其实，老大这一年，很认真很努力。我们不希望他、再因为帮派的事，而耽误自己的前途。可以帮我们吗？」
「不再让他回到帮派吗？」
「对。虽然大家都很喜欢老大，但就是因为那份喜欢，所以希望他不要回来。希望他的未来，不要和我们一样。老大他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口气越发坚定，「其他人都同意了，所以这件事就拜托大姐你了。接下来我们…都不会再来看老大了。」
我被他们乱感动一把，眼眶又湿了一圈。「我知道了。倒是你们，就别继续待在帮派里了吧？再怎麽说，那都对你们有不少坏处，对吧？所以，就解散吧？」
他们看似有些难过。也是，要他们放弃付出那麽久的地方，也是十分不容易。我不放弃地再劝到：「你们看看管仲奄他这次发生的事。一次的意外，让他丧失十八年多以来有的所有记忆。而且，这还只是被夺去记忆而已，如果你们是失去生命呢？你们都还没开始享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失去生命，觉得值得吗？」
「翊优大姐，我们只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来纪念老大。」他们低垂着头。
我摇头：「纪念不会只有这种方式啊！还有，拜托你们不要去报仇，好吗？那样真的很危险。」
「其实…翊优大姐，你讲的话我们都得要听啊。」他们苦笑，「老大叫你大姐，我们自然得把你放在老大的上位。」
「所以…如果这是翊优大姐的意思，我们也会照办的。」他们低哑地答应，拿起手机传给其他弟兄们。管仲奄精心经营的帮派，在此刻因为我的一句话，解散了。我转头看向被掩住的病房，如果是失忆前的管仲奄，想必也会说「既然是翊优你的建议，那就是好的决定」吧？
「你们…会恨我下这个命令吗？」我不快不慢地问。
他们两人互看一秒，摇头。「就和你说的一样，看到老大这样，很多人也开始质疑自己是不是一定要待在帮派。而且，因为老大发愤学习，我们大家也是收益的人──我们从万年不碰课本变成能看懂国中一年级的课程。也许真的，有努力读书後，我们也能和普通人齐肩吧。」
「对对对，而且就算解散了，我们还是能和弟兄们待在一起，唯一比较麻烦的是其他派不知道我们解散，就算知道我们解散也会想办法来找我们的碴……」
我拍拍他们两人的肩：「没问题的，你们这阵子要继续成群结队，但是不准做坏事也不准报仇，然後要多多做好事。听懂了吗？」
见他们点头，我也放心许多。
「翊优大姐，我们曾经觉得你对老大而言很不一样。」他们突然开启另一个话题。
「怎样的不一样？」
「老大长得很帅，所以常常会有一堆女朋友，可是那些都从来不是真心的，好像就只是要向其他派证明自己。但是遇到大姐你之後，他常常去那间咖啡厅，变得会捧书本。我们还想说你就是老大人生里的春天。」
我轻笑：「怎麽可能啊？」
「但是你对老大而言的确很不一样。你让老大走向一条光明的路。」他们朝我深深一鞠躬：「翊优大姐，我们在此代表所有弟兄们向你道谢！」
星期五放学，我依旧偷偷摸摸、匆匆忙忙走出校门。
「唐美女，你最近那麽急着出校，是要去会情郎吗？」武天曌的声音在我身後响起。
我办懒得理他、半因他不懂事情而随意说说而生气，便不善地回答：「什麽都不懂的人就给我闭嘴。」
「不要生那麽大的气嘛！」
「翊优大姐！我们来了！」陈亮廷和吴明义骑着机车停在我们前面。
我接过他们抛给我的安全帽，准备跨上陈亮廷的摩托车後座时，武天曌道：「原来是要去看管仲奄啊。我可以同行吗？」
「不要，你是老大的敌人，不给！」吴明义马上拒绝。只是，这两人是什麽时候结仇的？
「唐美女，拜托让我去啦！」武天曌看着我，活像只小动物。
我冷冷地对吴明义道：「你就载他吧，让这个没见过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去看看你们老大吧。」
吴明义满脸不甘不愿，依旧丢一顶安全帽给他，让他坐到後座。
抵达医院後，我带着他走到管仲奄的病房内。管仲奄那时已经醒来了，捧着书在床上细细阅读。武天曌不了解状况，困惑地看着我。
管仲奄抬头，对我挥挥手：「嗨，唐翊优。旁边那个也是…我朋友吗？」
我走到床边，从书包里拿出数学讲义交给他。「大概，可以算是吧。嗯，这本数学给你练练手感，你之前很喜欢数学，现在应该也没问题。」
他腼腆一笑：「谢谢。」
我坐在他旁边：「你起来多久了？」
「大概五个小时吧，从起来吃午餐到现在。」
「身上的伤口还会痛吗？」
他摇头：「打了止痛剂之後就没事了。」
「那…今天有谁来看你吗？」都已经第五天了，为什麽还是没有亲人来？
「我睡着的时候也许吧？但至少我醒着的时候没有人。」
我轻声为他打抱不平：「为什麽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还不来看看……」
他浅笑：「不用担心啦。而且…总觉得，我下意识不想看到他们呢。」
见此，我也不好多说。「那就这样吧。你该休息了，对吧？我明天再带物里来给你。」
「好，谢谢你。」他躺下来，闭上双眼。没多久，就陷入熟睡。
我缓缓对武天曌说：「看到了吧？还要说我来会情郎吗？」
「这是…失忆？」
我苦笑：「逆行性遗忘，不会丧失生活上的记忆，但不记得任何人和自己的过去。」
他陷入沉默。我静静坐在管仲奄床边。良久，武天曌对我说一句：「我出去买一杯饮料，顺便帮你带杯绿茶。」我点点头，门被开启又关上。
我拿出书包里的历史讲义，读了起来。管仲奄的伤势已经没有一开始的严重，可是还是需要有地方静养。然而，院方只提供到这星期天，我和他的众多小弟们也没有钱可以帮他租病床，也不好让他在自己的家里休养。所以他的父母怎麽到现在还没有来？到底是在干嘛？
此时，病房的门被打开。「谢谢。」我对他道谢，转过头准备接下绿茶──
身後的人，是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她满脸轻蔑地看着我：「哟，虎父无犬子，那家伙跟他老爸根本一个样，那麽小就懂得带个女人在身边。」
我扬眉。管仲奄的脸有些那个人的韵味，难不成…这是管仲奄的妈妈？「不好意思，我是他同学。」
她不在意地摆手，嘲讽：「反正我也付不出钱让他住病房，要不是社会局逼我要来看他一眼，我根本不在乎他是死是活。呐，你俩应该也上过几次了吧？你就顺便把他接回家照顾吧，想结婚就结，不干我的事。」
我微愠，咬紧牙关，才让自己不会失控地说出难听的话。「您误会了……」
「真是不好意思，请不要用您那种迂回的大人头脑来看待我们青春的纯友谊。」武天曌的声音响起。老天，我第一次那麽感激他的存在。只是怎麽不早一点回来呢？
那个女人来回看着我俩，露出癫狂的笑容：「哈哈哈，你也有这一天！你老爸对我做的事，总算在你身上也得到报应了，哈哈哈──」
「请不要打扰病患休息！」两名保全进来把她架走，她的笑声响彻走廊。那个人，就是管仲奄的母亲，她的笑声宛如指甲刮在黑板上那样刺耳锐利，让我到现在还是很不舒服。
『总觉得，我下意识不想看到他们呢。』管仲奄的话在我脑海里播放。是啊，如果我有这样的家人，我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在管仲奄那憨傻的笑容下，到底藏了什麽？他把所有人视为朋友，却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自己的痛苦。
「唐美女，别难过了。喝点绿茶降火吧。」武天曌把铝箔包交到我手上。
我虚弱地对他微笑：「谢了，我等一下给你钱。」
他拍拍我的头︰「这杯送你压压惊。」
我没有从椅子上离开，武天曌则倚在对面，病房里静悄悄的。是说，幸好管仲奄没被吵醒吗？让他不用面对妈妈是个疯子的残酷事实。
许久，我吐出心中的话：「我们…有没有什麽办法帮他支付医疗费用？武天曌，你家可以吗？」
他苦笑着摇头。我不放弃，飞快地转着脑袋：「我记得我每年的红包大概总额是十万，抵掉学费的话每年还有大概五万，十七年下来是八十五万…病房的费用是多少来着？武天曌，你知道吗？」
「唐美女，你冷静下来。」他打断我，「我知道你被吓到，也很愤怒，但是你只是见到他妈妈而已，你还不知道他爸爸的立场──」
「我不需要看到他爸才会知道那个人的立场！」我朝他大吼：「明明自己的儿子伤得这麽重，却是第五天还没有人愿意来探望！你还想装傻说不懂吗？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关心他！他们根本不需要他！」
武天曌沉默着走到我旁边，然後握住我的双手，让我直视他认真而热切的双眼。「唐翊优，能成为你的朋友，是莫大的荣幸。你听我说，院方给他住到星期天对吧？如果到了星期天，还没有人愿意来接他，我们就大家募款来让他继续住下去，可好？」
我愣愣地点头。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让他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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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字数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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