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祯的表情在接过纸条时有一丝讶异,但拆开来看了一眼後,却是空白了起来,当时薛闵谦正回答着方微的话无暇顾及,又或者说,他解不解释都不对。
其实林琪的纸条在他拿起最後一杯,顺手要把杯托丢了时发现的。结合何祯的话,对方可能料想只有何祯在,拿给她好歹她会查阅一番。可何祯只是把咖啡捧到高瑾卫桌上,甚至她只是顺手拿起最近的杯子。
林琪的预估失准。
可当薛闵谦一无所知打开那纸条,看过之後,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声张。
究竟是为了甚麽他也不清楚,往好听的说,他看见何祯对林琪的态度就明白她本性排外,纸条可能会造成她的困扰。可说到底,他又有何资格扣下这张纸条?他没问对方,又怎知对方怎麽想。
也许只是女孩子害羞?
高瑾卫也说何祯夸了一句林琪长得好。
薛闵谦听过这句话後,有时经过楼下,看见林琪,也不知怎地,会用一种审视的方式看他。笑容亲切,彬彬有礼,身材高瘦,符合时下主流的审美。
长得好,确实。
可他有些无法解释这股沉郁的感觉。
吃饭时,他就在反覆思量,究竟该怎麽做,装作不知,是不是毁人因缘?
『因缘』二字,在佛教中,指一切事物生成所依赖的各种条件,结合事物根本的『因』,配合次要条件的『缘』,即为因缘。有因有缘而法成。
但涉及性别,『姻缘』,意思是完全不同。
薛闵谦在心中自问,他的隐瞒究竟是来自於何者?
他有些不敢往下想。
可何祯不带高兴的表情,她的灵动感彷佛让纸条抽离了般,又出现了之前他看过的排外表情,车子离开时,整张脸都绷紧了,连招呼都不跟他们打。
好像生气了……
「你拿给小祯的是甚麽?她怎麽转眼就变脸了?」
果然不是他的错觉……薛闵谦想了想,照实说了:「林琪的纸条,里面写着他的ID,问何祯能不能加他好友。」
高瑾卫却是变色了:「这家伙,一来就想把我家妹子!」他忿忿地开口:「你扣下就扣下来了,还拿给她干嘛?!」
「……我只是忘了。」
只见他哼了一声,街灯的流光下扬起笑,开口的话里有些调侃:「最好是,要给她当场就给了,谦啊,在老司机面前装甚麽?」
薛闵谦也知道他这一动作,那朦胧的心思就瞒不了高瑾卫了,因此他只说:「别告诉何祯了。」
高瑾卫没说好,没说不好,反而笑出声,原先是轻笑,後来不知怎麽了越笑越欢了起来:「你就继续装吧,别妹子被追走了,才来後悔。」
薛闵谦看他胸有成竹似的,一时间也有些讪讪。他也说不准自己目前的想法,索性就把悠转的问题提出来:「……你说她生气了,是气我自作主张扣了纸条?」
高瑾卫笑脸僵了一下,百忙之中还瞟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不赞同。
「不然呢?」
对方沉吟了一番後,才说:「……我也说不准。」
吊足了胃口才说不知道?薛闵谦莫名觉得被摆了一道,冷冷地从牙缝里吐出:「老司机?嗯?」
「啧,这不能怪我,不都说女孩七窍玲珑心,你忽然问起,我也抓不准,要问就自己问她。」一句话撇得乾净,把球又丢回给薛闵谦。
想来也是,问他不如问何祯。
薛闵谦当真拿出手机,只不过何祯已经传了讯息过来,显示是几分钟前。
示贞:『给我这个做甚麽?』
连问句都硬的很,看来是气得狠了。
千世:『……你生气了?』
画面上显示输入,又显示消去,来来回回,最终只得,示贞:『哼。』
薛闵谦看到那个字有些好笑了起来,他忽然有股冲动打给她,可还是按耐了下来。
千世:『这甚麽意思?』
示贞:『我跟你说,你不觉得很可怕吗?路人跟你借手机,不删掉也罢,居然还跑去找她的ID,他还知道我的名字,搞不好他已经去上上下下把我的专页研究了一番。说句难听的,这叫窥看。而且纸条是怎麽回事?就不能大大方方?塞杯托是希望谁去发现,还是想昭告整个工作室他对我有意思?我虽没放他进来等,可我也是一个人在办公室啊。』
何祯一长串话传了过来,简直把林琪打入居心不良的境界。虽不能说绝不可能,可小心点也不能说她不对。
千世:『……我好像懂你为什麽生气了。』
示贞:『哼,你才不懂。』
这麽耍赖的时候他真没见过,可他却不觉得烦,倒是觉得有些可爱。
这念头一过,他有些恍惚,单纯的名词拆开来写,与合并起来,却是不相同的意义,竟是不知不觉把字按了出来……
千世:『可爱。』
还带句号的──薛闵谦心里一跳,想收回来。
他当然不能如愿,当下就显示了已读。
何祯那边显示着输入,薛闵谦懊悔有些莽撞,也有些忐忑,可他依旧耐着性子等。
示贞:『……这是让我不生气的意思?』
等到了这一句,他不知为何放松了下来。
千世:『是我考虑不周,你若真不喜欢这样,我帮你回他,让他直接来问你。』
示贞:『怎麽回?』
千世:『说你不高兴这种方式,让他有甚麽话直说。』
示贞:『然後我就直球K.O.他。』
千世:『……』
第一眼他其实分不清何祯说真的假的,这麽直接了当拒绝,一如高瑾卫刚才在车上开的玩笑。可看了两遍对话,他觉得对方说的是真的。他试探的问,千世:『那要我帮你回他?』
示贞:『唔……我明天自己跟他说。』
几乎每天都见面、通讯,他差不多已经摸清何祯语句对应情绪的使用习惯,因此轻易地发现她情绪和缓了。
他停顿时,又收到讯息。示贞:『对不起,对你发脾气了。』
千世:『没事,我也有错,不生气就好。』
千世:『坦白说,我可能有时摸不清女孩在想甚麽,你直接说,我才知道我问题在哪。』
何祯说了好,然後薛闵谦就感觉到车停了下来,以及手煞车拉起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望向高瑾卫,对方咧嘴笑了笑,调侃道:『好了千哥,我们到了,不谈情说爱了,啊?』
他一句『我没有』顿时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薛闵谦跟她道再见,何祯回覆後,不急着关掉应用程式,回头又去看了一遍对话。
其实她原本的目的只有两个,让薛闵谦知道她生气了,然後明说了自己会如何处理林琪的事情,可他的反应出乎意料。
目光停留在那句『可爱』上。
突兀的,与上下不连贯的一笔,彷佛扣人心弦的一个泛音,只一震动就能留下一连串的涟漪。原有的不悦甚或委屈都因此烟消云散,如此地轻易,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开心跟害羞。
他说她可爱,甚至是在明知道她生气的情况下。
她几乎可以感受到藏在对方言语之下的一丝爱惜。
『可爱』,『可,爱』,不论是哪种,四舍五入就是喜欢了啊,呵呵呵。
何祯唇角抿着笑,忍不住又捧着泛热的脸笑了出声。
开心的关掉了视窗,打开了作画程式,熟练得将图档做最後的修饰,觉得再没有甚麽问题,就将那新图上传到个人专页的相簿上。
图名为《甘露》,年复一年,时光荏苒,两千年後的某日,大风将一滴甘露吹到了蜘蛛的网上。它望着甘露,心生欢喜。有甘露为伴,蜘蛛觉得这是三千年来最开心的日子。然而,就在蜘蛛以甘露为伴而欣喜度日之际,一阵大风又将甘露吹走了。
蜘蛛失去了甘露,日夜思念,无法释怀。同时,佛祖又问了蜘蛛同一个问题:「世上甚麽事最珍贵?」
蜘蛛想到了甘露,它再次回答:「我已经领悟到世间最珍贵的就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祖回答:「既你体悟如此,便让你到人间走一遭罢。」
图上的甘露晶莹剔透,蜘蛛伏在网侧,彷佛在静静地观察着大风送来的客人。
蜘蛛视觉不佳,因此何祯画了一只特化了三双单眼的跳蛛,这种蜘蛛娇小,毒性些微,品项丰富,甚或色彩斑斓,重点是正面一对大单眼,就像是人的眼睛一般,它的视觉清晰。
可跳蛛是游猎型蜘蛛。
所以这张图依旧有问题,跳蛛不织网。
何祯在每张图中的留下争点,引他前来。来或不来,他的视线都会在她身上。
她的心不大,只能装下几个重要的人。对他,她要的不多,简单的话语就能掌控她的情绪;可她要的其实也很多,他的目光、他的信任、他的牵念……
何祯想,其实她还是很贪心的。
她想留在对方心里,不论作为朋友、夥伴或者情人,她都想要。
呐,能不能多看我几眼?
即便风将你带走,我也追到了这一世,可以的话,请看看我。
可以的话,请接受我为你绘制的这封情书。
图上的蜘蛛丝银白蜿蜒交纵,倘若将图像的颜色反相成负片,晶莹的蛛丝结点将连成一对爱心,将甘露与蜘蛛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