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也害怕我的厨艺，许海岑居然可以面无表情喝下那杯『阿左特调』，我打从心底佩服她。
话说刚才阿杰听到有人点阿左特调时，总是一张扑克脸的他难得一滞，神色微妙地闪走，默默收起那台他珍爱的赛风壶，我很想白眼问他，有这麽夸张吗？
好吧，可能有。
记得我上次不过是想煎个荷包蛋，厨房不知怎麽地窜出黑烟，吓得刚踏进家里的张叔差点叫消防队，後来我才知道我没有加油，而且平底锅是湿的。
好吧，我差点把厨房炸了，为了一个荷包蛋。
「阿左……」我怎麽觉得许海岑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你到底在这杯咖啡加什麽？」
「呃……」我搔头，「其实我也不知道。」
这时阿杰忽然从我背後冒出，笑得古怪：「如果你拉肚子，我免费送你一只小左当赔偿。」
「『一只』是什麽意思？」我怒视他。
阿杰耸耸肩，「一只小左狮子算你九十一块，拜托你把『牠』领回去。」
「骆英杰！」我拿抹布丢他。
「好啊。」许海岑的笑声很轻、很淡，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我很乐意。」
「喂，我的感受呢！」我扬声抗议，丝毫无法撼动眼前这两人对我的特调比手画脚。嗯……我也是蛮想知道我到底加了什麽的……
「所以这杯究竟……」许海岑指着这杯颜色古怪的咖啡，挑眉，「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我默默别开目光，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猜，这家伙把盐巴当成糖加进去，胡椒粉当成香草乱撒，以及把羊奶当成牛奶加进去，大概只有咖啡豆是这正常的，哦不对，她好像没有过滤。」
我百口莫辩，只能尴尬地赔笑，偷偷瞄了眼脸色阴沉的许海岑，她叹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胃似乎很担心，我也只能说阿弥陀佛，保重。
「欸，阿左。」
终於要开始秋後算帐了！我战战兢兢转头，早有心理准备的我却意外见她拿起咖啡杯，淡问，「只有我喝过？」
得到意料之外的反应，我一时转不过来，楞楞点头：「对啊……目前是这样没错。」
那是我至今看过，最迷人的笑容。
原来她打从心底感到喜悦而绽放的笑容，竟宛若寒冬後的春阳融冰，一片盎然。「那就好。」她的嗓音很淡、很轻，饱含着小心翼翼的期盼，让我一时无法想像这是她会有的语气。
「发什麽呆呢？」她含羞的嗔语使我回过神，不禁脱口问，「你很开心吗？」
她略微惊讶，「很明显吗？」
「我是不知道明不明显啦，但直觉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就问问。」
许海岑不着痕迹地叹气，「我想也是。」睨我一眼，再叹，「你那麽迟钝，要是真的发现了，我就不用这麽苦恼了。」
我真的越来越搞不懂状况了。「苦恼？你不是很开心吗？为什麽又说苦恼？」
「小左，点餐了。」
阿杰冷着脸站在收银台叫我，於是我没等她的回应便迈步走回收银台，回头看她一眼，她不过给我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不懂，她真的太难理解了。
今天的咖啡厅一如往常地忙碌，雨欣姐见我有些忙不过来便走出休息室帮忙送餐点与咖啡，阿杰的动作同样没有停下，筠熙姐则是接下收银台的工作，每个人各司其职，让遇见正常运作。
这就是我的课後生活，很忙也很累，但是很充实。
当送完手边最後一杯咖啡时，我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一愣，居然已经过九点了！
我猛然望向落地窗外的停车场，果真见到了那台白色的March停在平日的位置，我几乎能断定那个人就是老师！
正当我想跟找雨欣姐告知下班时，右肩上多了一只手，我一僵，回头迎上那双浅色的眼眸时，那颗心好像被轻轻拉扯了下。
「下班了吗？」老师浅哂，这时雨欣姐正巧从洗手间出来，笑着招呼。「老师你好，你来接小左吗？」
「如果她还没下班我可以等她没关系，不要造成你们的困扰。」
「不不，九点本来就是小左的下班时间，有人来接很好，这样我也比较放心。」
被晾在一旁的我看着她们有说有笑，怎麽有种家长带着小孩见老师的错觉……我这是被当成小孩子照顾了吗？
不对啊！我不是小孩子啊！
「生闷气啦？」筠熙姐搭着我的肩膀，不顾挣扎硬是捏我脸。「别不开心了，小狮子就是要开开心心的，偶尔炸毛就顺一下就好。」
「我不会炸毛！」我张牙舞爪朝她扑过去，一如往常地被她闪掉了。在我听见老师的轻笑声，耳根子不禁一热，她伸手拉住我，柔声，「思婷，走了，你一定饿了吧？我带你去吃好的。」
听着老师醉人心神的柔声细语，我就这麽没志气的败阵下来了。我请老师先去车上等，我进休息室换衣服，迅速收拾好书包与提袋，再三确认随身贵重物品都带齐後，便快步走出遇见、走向老师。
「阿左。」
我一愣，刚走出遇见没几步的我停住，一回头，便看到了许海岑跟着跑出来，她扳着门看起来有些喘，神情仍是冷淡漂亮。
糟了，我都忘记她也在遇见了。
「那个……」自觉心虚有错的我不禁低下头，搅弄手指，「我因为急着要下班，所以没注意到……抱歉。」
「阿左，下次记得跟我说再见，不要一声不响地离开。」许海岑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斥责，反倒是询问我似的，於是我用力点头，允诺了。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为何她如此在意不告而别，甚至是，害怕。
走近车欲想敲窗的我一见到老师沉沉的睡颜便停住了动作，就这样安静地隔着半透明的车窗低头凝视她。
我就好像是被装在玻璃鱼缸内的鱼，那份不明不白的情愫不断、不断在心里发酵，化作了跳出水面的冲动，渴望那个没有水的世界……即便那会致使我死亡，我仍渴望离开水，只为了……她？
我无法跨越身分的差距、年龄的隔阂，与老师成为平起平坐的朋友。她不会视我为平辈，不会将我放在心上，依赖着、倾诉着，当我是个可靠的人，她不会。
她会以保护者自居，将我与她彻底拉开……
车窗摇下，老师揉眼微笑，轻声，「抱歉，不小心睡着了，怎麽不叫我一声？」我摇头，绕到副驾驶座开门、坐下。
「思婷，你想吃什麽？」
「我都可以啊。」我不敢迎上她温柔似水的目光，深怕自己将沦陷於她的温柔之中，我不想，不想对再任何人有依赖感。
只有自己，能成为自己的港湾。
这世界上，没有谁会陪我一辈子。
「那我们去夜市吧，我很喜欢逛夜市，希望你也会喜欢。」我不确定老师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什麽，但是，她没有说破，也没有问我怎麽了。
我竟然觉得好心安。
我想，只要是跟老师一起去的地方，我都会很喜欢。
老师转开了车内音响，抒情柔和的西洋乐随即倾泄而出，我听着一首首熟悉的西洋老歌，随口问，「老师，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唱片行吗？」
「唱片行？怎麽突然问这个？」
「没什麽啦，只是我有买唱片跟书的习惯，这附近很多书局，但是很少看到唱片行，所以问问看。」我回忆以前的生活，娓娓而道，「以前假日我总喜欢往在唱片行跑，一待就是整个下午，有时我会带自己的书去看，有时看音乐的杂志，还蛮怀念的。」
「对了，我以前常去的那家店还有附设饮料区，有时运气好点可以抢到沙发，不过我都抢不到，只能坐在木地板上听音乐，」
自觉话是不是太多了，以为老师可能会不太耐烦，却意外看见她的神情明亮，全神贯注似的反倒让我愣住。她偏头，「怎麽了？怎麽停了？」
「我好像说太多了……这是我的坏习惯哈哈，说到有兴趣的事就会滔滔不绝一直说。」
「不，这是好事。」老师反驳，「我喜欢。」
我微愣。
「我喜欢你说以前的生活，如果，不，应该说『务必』多跟我说一些，我想听也想知道你的过去。」
「而且……」视线收回，凝视前方的车况，她含笑轻声，「跟平常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样子差很多。」
「拒人於千里之外？」我扬声，「那是许海岑不是我吧。」
「不，你们是不同的距离感。你的，比较让人觉得无力。」我没有办法消化老师的话，只是安静听她继续说：「你的心有一道很厚、很厚的透明墙将人隔在墙外，好像再怎麽努力都无法推倒那道墙，太过亲切反而觉得疏远吧。」
这次我哑口无言，总觉得心隐隐作痛。
「唱片行我知道一家。」老师转移话题。「可能没有国外那麽好，但我觉得那里很舒适。」
红灯了，她伸出右手，轻轻覆在我放在大腿上的手，安抚似的轻抚，彷佛是告诉我，别怕，有我在。
然而，我却不敢、不敢反握她，告诉她，我相信她。
我再也没办法相信永远了。
车停在路旁离夜市有些距离的地方，她绕到副驾驶座替我打开门，就这样牵起我的手，不顾四周目光、不顾流言蜚语、不顾身分差距牵起了我。
她若无其事地拉着我向前走，无畏地站在我的前方，挥开人群替我走出了一条安稳的路。
而我的注意力，落於她紧握的手。
与过往忽然的重叠，让我一时鼻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