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潑墨璃江 — 01

正文 潑墨璃江 — 01

第一话

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曾想过去死。

不是因为有什麽痛苦的事。

也不是真的无法再活下去。

只是为了午後穿过叶间的日光。

只是因为看到了废弃在车站外的脚踏车。

只是因为想起了两小时前吃的饭,只是因为两小时後还需要吃一次。

只是因为两天前理过的胡子,所以两天後还需要理的胡子。

只是因为头发两个月前长得需要去理,两个月後还得再理一次。

今天,然後明天。

明天,然後两个月,然後两年。

这就是一切对未来的期待。

所以我要去死。

望着松开的鞋带,随着缓慢的步伐重覆着甩动。

我不自觉的这麽想着。

具体来说,我讨厌这个世界。

这世间充满着不公平。

举例而言,刚才经过的公车站所看到的一老一小。

日光正强烈的照在他们两人头上。

就像这样,不论是烈日还是冬阳,全都是平等而无私的照耀在每个人头顶上。

不论是老人还是女人,不论是善人还是恶人。

这一点也不公正。

小孩需要的阳光明明比较多,而老人则受不了灼热。也或许对其他爷孙来说是相反过来,然而世间却没有人听听他们的感受。从未有日光因同情老人或孕妇而变得微弱这种事。

生命也是一样。

明明对世间有贡献的善人应当活久一点,而像我这样没用的人应当早死。但是一切却被设定得极为公平,不论性格与行为,应该会死的时候人就会死。

「呼哈……」

也许是在太阳下走了相当长的距离,头发正在发热,颈上全是汗水。

不常穿的黑色长袖衬衫,背上也染满了汗水。一走进阴凉的屋子里,便感到一阵阴冷。

开了门,我脱了鞋,取下肩上别着的麻布,忍不住就进到厨房喝了两大杯水。

电冰箱正发出微弱的鸣动,墙上的挂钟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无人的室内静得不可思议,楼上的隔墙也响起了如同硬币掉落的壁鸣。

总之得要保留着生活过的痕迹,穿过走廊,看向无人的客厅时,我这样想。

将不想要被发现的东西处理掉,需要的东西放置在容易找到之处,因为已经有过一次经验了,所以我很快就将个人照片或罕用的证件找了出来。

床和桌面倒是很简单,毕竟是刚使用过的地方,只要保持原样就行了,虽是这麽说,别说整理了,我还是将桌上的《Norweigian’sWood》反覆读了两遍,才散乱的放回原处。

不远处的校舍敲起了放学的钟响。

我望了一下时间,差不多是时候了。

关起房门後再一次仔细的检查了电线。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想着,要是在打开电器的一瞬间人类突然全部从世界上消失会如何呢?

虽然明知道当人类的文明结束时电厂也会在一段时间後停摆,但是我就是无法不去想像无人的世界中孤单的运作着的电器。正因为这样,每在出门前检查有无未关闭的电器时我总是特别起劲。

「当」关起了铁门後,我适当上了锁,将钥匙放回门旁的信箱底部。

看了看手表距离时间还早,我绕路去了趟便利店。

明明从来没抽过香烟,但是现在我就是想要抽。

「欢迎光临。」随着自动门开启的音响,店员传来了制式的招揽。

我望了店里一眼,明亮的日光灯与地板像是要展示自我一般擦得窗明几净。成三排的立架上的货品排得满满,除了饮料区的员工正在拉出台面上货以外,找不到什麽可以挑剔的地方。由於我并没有要买饮料,这对我而言没什麽影响。

迳直走到了柜台,我像是个初次犯罪的抢匪一般,低下头,轻声说出了:「MildSeven。」

「噗。」在柜台内接待的店员发出了有些不得体的轻笑。

「现在没有人买烟还念出品牌啦。」我抬起头来,店员继续说了下去:「要几号的烟?沐澄同学。」

我愣了会。

眼前比我矮了一些的女孩子,用手背推了推擦得像铃当一般银亮的镜框,胸口有些隆起的超商制服上,挂着白色写着「店长」两字的标签。

「……。」我想了一会,反射性的从记忆库中找出了动作:「……班长?」

「嗯,好久不见,沐澄同学。你要几号的七星?刚抽的话我建议买最淡的。」

「……就那个吧。」我忍着像是第一次买小黄书却遇到同班女同学看店的尴尬,将一张纸钞随便的摊开放置在桌上,等待她将烟盒取来,刷过条码後我就准备带走它离开。

「嘻……。」她没有停下轻笑,只是直盯着我并不找零。

收银台的画面上显示着八十。

即使我很想就这麽低下头默默逃走,但是便利店似乎是有着一定要找零的规则在,即使以後再也不会踏进这家店,我也不想给店员惹上麻烦。

「你有火吗?」她抬起头望着我,用姆指比了比手势,低声问了一句。

我随手抓起一旁的打火机,这麽合算起来连找零都不用。

之後,我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啊,等一下,等一下。」

窘得无地自处的我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转头就走,毕竟我现在的心情可是到女同学家开的书店买了小黄书,还连开封的剪刀都在店里借,女同学还问了我一句要不要顺便买包卫生纸。

只见她俐落的将发票塞进捐款箱,拉开了制服外套的拉链,向着里头的店员说了几句话,出了柜台就往我的前头走。

「怎麽啦?抽根烟的时间还是有的喔。」

她就这麽回过头望着我,拉着我的手臂,指了指我手中的烟,笑着这麽说道。

苏紫悦,在我待过的三年一甲,担任了六个学期的班长。

话说在前头,我们学校是市内前三志愿的升学高中,班上更是前段班中的前段班。

而班长她就在这样的班上当了六次拍手表决的班长。

如果知道那时候她是怎麽样的人,你就能明白什麽叫理所当然。

一头清汤挂面的短发,只有在体育课时会绑成马尾。衬衫和百折裙每周都烫,即使再怎麽热,也从来不曾解开制服衬衫上两个以上的纽扣。

甚至还有人传闻她的裙子口袋中每天都准备好乾净的手帕与卫生纸。

而这样的她正领着我走到店旁的阴凉处,摆着铺满咖啡渣的烟筒旁,伸起手向我要烟抽。

「怎麽啦?请我抽一根不为过吧?沐澄同学。」

一被她这麽指着,我就急忙的拆开了手里的烟盒包装,然而一旦想要装得像熟手,手里就越是慌乱,连翻开的纸盒里还盖着铝箔纸也不晓得。

「呵呵……。」

见我这样忙乱,她好像更加高兴似的。我也总算放弃了掩饰自己是第一次的身份,帮她将叼在唇边上的烟点起火。

「呼……。」

细短而白的手指,与挟在指缝中的烟并无二样,同样的细美而白晰,甚至让人有着分不清手指与烟卷的错觉。

银框的大圆眼镜,圆润柔和的脸颊曲线,再加上比我略为矮小,即使说是国中生也不为过的身高,整体像是在哄骗女学生作着犯罪的事,苏紫悦吐出一抹长烟的画面,就是这麽的让人有背德感。

「你不抽吗?」她将烟箝在指缝上,空出口问道。

「不,我抽。」我本想一个人默默的抽第一次烟,既然已经如此了就没办法再遮遮掩掩。我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叼在嘴边的同时苏紫悦已经双手点火递了上来。我们两人等待烟草点燃大约三秒,然後她将手离开了我的眼前。

「……咦?」我反过烟头一看,烟草并没有像苏紫悦唇边点燃的烟那麽漂亮的燃烧起来,而是静静的燃烧了会就熄灭了。

「噗……。」苏紫悦笑了出来:「哈哈哈哈……。」

像是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幕一般,看着我摸不着头脑的模样似乎让她很满意。

「来。」她接过我手里熄灭的烟,在自己的唇边一碰,点起火并轻吸了一口气後让烟草燃烧起来,才反过来交给我:「一开始可能会有点苦,这回要好好吸。」

她毫不在意烟头被两个人碰过的事实将它交给我,继续吸起手里的半只烟。

「嗯。」我学着喝饮料的感觉用口轻吸了一口气,口里立刻充满了苦涩的气体,我赶紧将它呼了出去,但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种东西到底有什麽好?」

「我也不晓得,可能是很毒吧?」

毒得能让人止痛,她补充了这麽一句。

我叹了口气,看着烟草燃烧着的烟雾弥漫在空气。

「大学。」苏紫悦吐了口烟,开口问道:「你不去吗?」

「……没去上,我一毕业就去找工作了。」

「这样啊。虽然我也差不多。」

差得可多了。

全班第一的才女苏紫悦,联考和甄选明明都是第一志愿的某科系。

「对了,听说了吗?那个谁备取上了研究所。」

「喔。」

「那个谁考了转学考,谁和谁一上大学就交往了。」

「嗯。」

「某某人交了男朋友,然後怀孕休学结婚了。」

「这样啊。」

苏紫悦是班上人际的中心,因此她知道这些事,一点也不奇怪。

「果然,你根本不想知道这些吧?」

「我可以走了吗?」

我想将手里还在燃烧的半只烟扔掉,外头的天气很热,持续挟着这种东西的手指更像是快烧起来。

「我和德元在大学里交往了三个月,然後就分手了。」

「……。」

「干嘛那种表情,我不是因为他才休学的啦。」

苏紫悦似乎很喜欢我的反应,一边观察着我的表情一边继续笑着说。

「我跟不上他的速度,也追不到他追着的那个人。」

即使如此,苏紫悦还是露出了一丝无法隐藏的难过。

「好了。」她将烟头在咖啡渣中压了几下,让它像是祭祀用的烟一般立着。「我该回去工作了,打扰你这麽久,抱歉。」

她见我毫无反应,低下首苦笑着转过头离去。

「晓月的事……早点忘了吧。」

听见这句话的同时,我拉住了她那低垂着的手臂。

「果然是你!」

「你有证据吗?」

她看着我的双眼,露出了胜利一般的嘲笑。

「……。」

「我不会道歉的喔。」

苏紫悦就这麽任我抓着她的上臂,让我保持与她僵持的动作好一阵子。

似乎是知道这麽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低头望着我的手,开口道:「我得去上班了。」

这麽一句话,像是在暗示着「你也是社会人了,应当知道我的意思吧」,我也随即放开了手。

「这样罢,虽然我不想说这是补偿……。」她取出口袋里的小记事本,飞快的写了一行字,将那张纸撕了下来递给我。

我丝毫不愿收下,但她还是将那张纸塞入我的掌缝。

「只有一次。」苏紫悦笑着回过头这麽说:「不论什麽困难,只要你拜托我,我可以无条件帮你这麽一次忙。」

她比着手里的一,愉快的笑着转过头去,像是刚才的一番话终於抵去了长久以来顶在肩上的罪恶感,她抬起手伸了个懒腰,接着头也不回的踏着轻松的脚步回到店中。

离开了便利商店以後,我一路走到了学校。

在操场旁的洗手台,我用力持续的洗着手。

不论洗多少次,烟味都无法消去。

好几次我打算将那张沾了烟草臭味的纸条丢掉,然而却无论如何没办法下手。你们看,苏紫悦欠我一次情,难道我打算这样向旧同学们大声宣扬吗?真是够了。

生命的重量不是等重,即使在天上的道路踩了个空而坠入凡尘,苏紫悦还是苏紫悦。

但秋晓月的死则理所当然。

令人不爽。

我看了一眼校舍上的大钟,放学的钟声响过了许久,我们学校之所以允许一般人在放学後出入,主要是因为使用操场与图书馆的老人家很多,因此在放学後特别对外开放至九点。

也因此像我这样的人都能够胡乱的混进来。

但避开保全警卫的目光要进入校舍就有些困难了,只要稍微被看到在二楼以上的走廊行走,立刻会被当作偷盗高中女生袜子的变态,调阅监视器并通知警方。

我是不是无意间透露了什麽事?毕竟在我们上学时有经历过变态潜入学校的事件,但若打算从我刚才的对话中察觉到什麽,那恐怕是你的错觉。

回到正题。

如前所叙,我正打算避开在校生的目光并往楼上走。

我并不是想要什麽东西。

而是打算解开一个谜题。

小学的时候我非常热衷於解谜这回事,包含数学、理化,或是脑筋急转弯的问题集,我将所有手边能拿到的问题全部解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世间有很多不应解开的问题,例如超常识现象或大人的外遇。

在我们学校的传言则是前者。

传说只要在时间倒退之时,走上学校昑月楼的顶楼阶梯,没办法打开的门就会开启。关於这个问题,我们听过学长们讨论过许多次,也找过许多人问过。吟月楼通往顶楼的门有三个,但是校务处保管的钥匙却只有两把,连在学校待过许久的主任都说过那扇门确实任何人都没见过它打开。然而也不能保证老师们是在哄骗我们别去顶楼兹事。

自从在学校毕业以後,我已经许久没有让脑袋运转,也没有让它运作的机会。

这是久违的在解答学校的考题以外,我难得一次动起脑子的机会。

「督噜噜噜」

瞬间,口袋中的电话传来了铃声。

吓得我赶紧按下了通话,并左右张望有没有被巡逻的保全发现。

所幸阴暗的角落并没有任何人通过,即使上头有着监视器,就让它拍吧,对一个明天就会消失的人来说,正好帮我留下了适当的痕迹。

「喂?」

电话的那头传来陌生的女声。

显示的号码也标示着乱码。

「……你哪位?」

我实在想不透有什麽人会拨来电话。

明明为了防止这样的状况,昨天以前我才将任何有可能和人扯上关联的金钱关系全部结清。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是请听我说完这段话。」

神经病。

但是我都放弃人生了,多听一次神经病所说的话有什麽关系。

「我知道你现在所正要作的事。」

「好,好,知道了,若想要你不说出去,就到最近的提款机依指示操作是吧?」

我打算将电话按停,时间宝贵,再晚一点说不定就赶不上了。

「你正打算在吟月楼顶楼的神明面前许愿。」

我停下了动作。

四周望了一望。

明明知道这很蠢,但是我就是无法不作一次这种电影中很蠢的动作。

「不要看了,我不在那里。」

「你为什麽知道……。」

「这是唯一的一次忠告,绝对不要那麽作。」

恶作剧?

我捏指算了一算,知道我到这里来的人除去路人,只有可能是一路跟踪过来的苏紫悦。但是她并不晓得我的电话……。不,有可能是知道的,苏紫悦的交友圈中有人知道我的电话并不为奇。

「我不是你正在想的那个人,但我保证,我绝不会害你。」

「我无法相信你,除非让我看看你的样子。还有,不论如何,就算你照作了,我也不会停下我现在想作的事。」

「……果然吗?」

电话那头的女性轻声发出了叹息。

「这样好了,我想和你玩个游戏。」

「我拒绝,首先,你既然说了不会害我,为什麽要和我作这种……」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因为,打从你推开那扇门的同时,你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现在你只能选择听完我说的话,或者不听。」

「那你就说吧,我正在听。但是,我不明白为什麽别无所求的人要和你打赌。」

「别无所求的人会和神明许愿吗?」

「……。」

我正在脑海中推测。

以一个恶作剧来说,她明白的太多了,但说是局内人又令人难以理解。她究竟知道多少事?

「呵呵呵……,我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所欠缺的是什麽,祈求的又是什麽。你绝不会从一开始就让外人给你完整的答案,也不会停止思考,即使连自己走进死路而没发觉时也一样。」

不论怎麽说,下一刻我就要死。我会死,而什麽也不留下。

除了打算劝说我以外,从这样的人身上得不到任何好处。

「向神明许愿吗……,真是不错的一句话,喂,那就这样吧,你就把这些话当成恶魔的耳语。」

她停了一停,肯定我一定会听下去似的,自信的说道。

「在之後遇到的事件中,你一定会遇到用上所有谜底与机关都无法解开的难题。那时候,如果你将一切都放置不理,就是你赢了。但如果你忍不住向我祈求答案,那就是我赢了。」

「那就算你赢了吧,再见。」

我不加思索的切断电话,本以为她会着急的补上几句话,但她却只是好整以暇的轻笑了几声,彷佛恶魔的耳语一般在我心里环绕。

「逞强也没用的,你一定会打的。」「只要你有一丝示弱就是我赢了。」像这类的话,以她的声音一直在我耳旁回响着。

一瞬间,六点整的钟声响起。

响彻校园的贯耳铃响扫去了我耳边的一丝杂念。

阴暗无光的顶层隔间,「喀擦」一声,照入了一丝微光。

锁着的门。

无钥匙的门。

未曾开启过的门。

此刻透出了一小道缝隙,外头的光在地板上划出了一小道橘线。

因为钟声时发出的巨响,略为震开了未上锁的门一丝空隙。我脑海里仍旧在想着这些能用物理现象解释的理论,甩甩头推开了门扉。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青苔密布的天台。

所谓的顶楼并不像电影中演的那样美好,有着乾净的空地与供学生休憩的座位,而是一片荒凉,无人打理,遍地是破碎的底漆与青苔。

抬头远望,远方的山头正等待着圆盘一般的夕阳落入它的後方,云朵甚少而且散落各处,只有飞着的群雁值得一看。

我曾见过各式各样的夕阳,其中最令我喜爱的一幕是如同泼洒了世上无人能调配出来的紫色颜料,染上了渐层色泽的紫色天空。

而次之的是如同满目樱花一般,将一片天空的云朵都染为樱色的天空。

除此之外,普通的夕阳在我的眼中最多只能评到七十五分。

「今晚的夕阳……,怎麽样呢?」

从我後头的上方,淡淡的传来了女子的细语。

我回头望去,从我出来的门口处,上头加盖水塔的顶层,站着一位长发披肩,正以手指轻轻顺着耳边随风飘扬的细发的女性。

当然的,既然有了门,必然有着相应的墙。

然而女性是什麽时候,为了什麽而待在那面墙上头的呢?呐,问起这种话就太不知情调了吧。

「五十五分。」

「好严格啊。」

女性低声笑了一下。

似乎是对这太过现实的评分感到无奈。

「呐,你的名字是……?」

「……沐澄。」

「沐於暮澄,是吗……?原来如此,这一幕和你的名字实在贴切。也难怪你对於夕阳的要求那麽严苛呢。」

女性像是要展示出毫无戒心的态度,在高台上坐了下来,拍了拍一旁的地面,问道:「要上来坐坐吗?」

我望了望一旁的铁梯,想也不想的就攀了上去。

「原来如此。」

在越高的地方极目望去,能够见到的景色就变得略有不同。

正因为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她才会和我有些微不同的宽松。

在夕阳下任风吹扬着她的长发的女性,暮色的日光轻照在她闪闪发亮的发间,略长的睫毛与肌肤,均沐浴着一道微光。

我没办法叙述她的美貌。

她就如同眼前的夕阳一般,是一幕现象,是日常的自然景象。

「哈……。」

从胸中呼出了沉凝的一口气後,我突然想起了苏紫悦所呼出的那道长烟。

正是因为这种时候什麽话也没办法说,就呼气吧,就吐出烟雾吧。

我在女性的身旁坐了下来,取出烟盒中的一只烟,点起了火。这回有了经验,我在点火时微弱的吸了一口气,立刻就将它吐掉,於是顺利的点燃了烟草。

「坏孩子。」

她略为皱眉的指着我,露出了有些责难的微笑。

「这是用来驱虫用的。」

我则毫无罪恶感的将它置於离女性较远的一侧,不去抽它就这样放置着,让烟草自然而然的燃烧。

天空略为的暗了下来,我仍旧讨厌烟味,但望着烟草燃烧时的光景,一小截一小截烟丝如同蚕食般的被火舌吞没,一下子让我的心跟着平静下来。

「可以给我一根吗?」她比出了两只手指,有点不太熟练的作出手势。

「坏孩子。」我一边调侃她一边递出烟盒。

「这是驱虫用的。」她说着捉起我拿着烟草的那只手,以点燃的烟触在她唇边的烟头上,压着头发让烟草互触而燃烧起来。

「呼……。」

我们两人同时静了下来。

让烟像是祭祀一般在地面上默默的燃烧。

散漫开来的烟雾似乎真的良好的达到了驱蚊的效果。

「你想要实现愿望是吗?沐澄同学。」

「……是。」

「能先告诉我,你是怎麽上来的呢?是偶然,还是解开了问题?」

「时间倒退之时……。」我沉吟着思索了一下,自我理解很简单,试着化成言语来说明似乎颇为困难。

「我们学校的钟是老式的大钟。时间倒退之时就是指时针、分针和秒针合为一的时候,秒针向後倒退的一瞬间,那个时间只有半夜的十二点与中午的十二点。」

她饶有意味的听着我的解说。

「时间倒退,也就是指时钟倒映在镜子时,秒针回过头的一瞬……,也就是说,合为一线的六点整也在条件之内。早上的六点无法进校,中午的十二点校内的学生还在上课,晚上的十二点没有钟声……。那麽答案只有放学後的六点整钟响。」

「原来如此。」

女性像是得到了什麽慰藉似的笑了出来,抬起手伸了个懒腰。

「这边的谜题是这样的啊,果然人类就是有意思。」

「咦……?」

「咦?你不晓得吗?只要有需要,有要求,真心祈求某事发生的某人待在那道门前,不论何时不论何处我都会出现的喔。」

我的脑子突然一阵混乱。

思索着她所说的话之中代表着什麽含意。

往前头望去,夕阳时的校园已然不在。

深夜中的街道亮起街灯,繁华而热闹的巷道上满是五彩的灯光。

这里是哪里?

「来,沐澄同学,说说看你的愿望吧,不过,我想你没有忘记代价吧?」

「嗯。」

顶楼上的神明,只要在时间倒退之时从无法开启的门扉中登上天台,就能够实现一个任何愿望。然而,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当然,愿望是打从心里希望实现的事,没有但书,没有卖弄文字的余地,只有这麽一句话。「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但我活着。」这样的语言是没有任何效力的。

实现愿望就会死,即使心中最希望的事情发生,自己却绝对看不到了,这个悲哀的规则就是从来没有人许愿的理由。不,或者他们的愿望都实现了,然後从世界上消失了。

但是这个规则,有两个相当大的漏洞。

第一个是,如果将死的人回到过去的话会如何呢?

「如果……。」我沉吟着思索着用词,不晓得这算不算向神明讨价还价:「如果,我许愿回到从前,将一切时间重来,那又如何呢?时间会倒转然後已死去的我不存在那里吗?还是时间重新走到这个时间点後的我会死呢?」

「嗯……,你发现了呢。」女神无奈的笑了一下:「确实,你的生命会在此刻被取走,但是时间会倒转回你还存在的时间。然而,在那里发生的事,神明也无法管辖呢。毕竟这不是将时间倒转,而是许愿人被送至那个时间点。」

「送至……?神明也无法管辖……?」

「不是有很多穿越到其他世界的故事吗?以这种情况来说,就是穿越到一模一样的过去吧。」

先不说神明为什麽知道穿越的故事,总之,许下这种愿望就意味着回到平行世界某个时间点,大概是这样吧。

「你看起来很不满意呢?现在还可以选择喔,带着魔法或圣剑穿越到其他的世界成为英雄,有很多人许下这种愿望喔。」

她笑着从不知何处的空中取出了画着美少女的亮面小说。

「……没那个必要。」我试着起身:「告诉我该怎麽做吧,我早已决定要做的事了。」

这就是第一个漏洞。

如果许愿想要回到过去,那麽做为代价的生命无法被取走。

其实还有着另一个难以实行的漏洞,这就是我过去与某个人一同解出的谜底,不过,我并不打算去做出「那个」。

「……嘿。」她不加思索的抱住了我的头,将我拉到她的臂弯之中,才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

柔软的臂弯与肩头上的香气,一时间我还搞不懂发生了什麽。

「本来嘛,只要一边喊着想要的愿望一边从那边跳下去,愿望就会实现……。」

原来如此。我从肘间的缝隙看向五彩霓虹的街道,一下子理解了为什麽许愿会失去生命,为什麽只能实现打从内心的心愿。

「但是,你给我带了这麽好的祭品。」女神让我的额头置在她的腿上,温柔的笑了一笑:「我就给你一点特别优待好了。」

柔软而有弹性,这世间的任何一个枕头都及不上。

不,或着该说,世上之所以有枕头的起源,一定是打算重现这种像是母亲怀抱般的触感吧。

「很痛苦吧,很难过吧,沐澄同学。」女神一边轻抚着我额前的头发一边低语说道。

往天空望去的星点与云空细碎而模糊。

人呢,一但长大成人,能够这麽躺着望着天空的时间就会无止境的变少。

曾经在幼年时只是躺着看向天空就能够忘却任何事的心情,成人之後就再难以找到这种不为人知,不畏丢脸的状况,而能够好好看着天空的情景。

「不能够向任何人说的话,没办法和任何人说的话,全部,全都可以告诉我喔。」

我用手臂遮住了双眼。

一直以来我或许只是想要这种像是母亲的安慰一般的耳语。

「……我出生在普通的家庭。」

一下子,我将过去二十年的光阴说了出口。

我没有任何後悔的事,没有任何想要重来的事。

但是,如果真的要说的话,我想要解答。

我一直忍耐着,不去偷看的,问题的解答。

「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女神将唇在我的额前轻点一下。

香气中混着淡淡的烟草味让我感受了些许的自责。

一瞬间,我感觉到世界在旋转。

不是真的天旋地转,而是我的思考如同螺旋一般穿越过一次婴儿、幼年、学童、青年的痕迹,我体验过的记忆一下子如同沙漏般涌入。

我想了起来。

在她问起我想要的是什麽愿望时,我之所以连犹豫也没有的理由。

是因为我想解开一个毫无头绪的谜。

高中的时候,我没有能称为朋友的人。

所谓的朋友,应该是一但提起就会想到的人选。但即使有过交谈,但我不认为那些擦身而过的人能够称之为朋友,即便我这麽作出宣言,他们还是会一边宣扬着自己交游广阔,一边在谈起朋友这个字眼时一边将我的名字划入名单吧。

也正因为如此,每当分组时,被排除於选项外的我就只能够和坐在我前头的同学一组。有时候需要三人时,副班长就会负责的加入,需要四人时班长就会如同展示着她照顾人的性格一般加入。

总之,我认识坐在前面的这个同学名字时是在美术课被逼着俩人互相画出画像时,盯着她的样子瞧的时候。她的美术簿上以硬实优美的正楷字迹写着「晓月」这样的名字。仅仅半节课,我就立刻明白了没有人愿意与她一组的理由。

她的浏海并不密,但疏於打理,总是会盖着双眼,她也不频繁的去理,只在她想抬起头来望向某事时,才会略为以手指拨动一下发帘。

一边盯着我瞧一边画图时,她那双明亮而圆,彷佛正在说话的双眼,直直向着我看,然而,她却对我这个人并无任何兴趣,只是观察着眼前的一幕景象,并具实的绘在画上而已。

仅仅三十分钟,她就已经将与我的模样一模一样,以铅笔黑白分明的笔迹画下的素描,无语的放置於桌上。远远的望向窗外远处的天空,不发一语的静默。

「下雨了。」

「啊?」

她盯着远方的一块雨云好一段时间,才终於站起身来往窗台边走去。

映照着蓝天与云层间透下来的日光,她思索了好一会,终於像是确信般露出自信的微笑。

也不理会我手里的画与美术老师的喝令,才又重新回到座位上,像是已经对天空失去了兴趣,低头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三十分钟後,当我终於完成了作业,下课的钟声也响起时,天空密布的乌云,才真正下起了磅礡的大雨。巧的是,那天几乎没有人带伞。

秋晓月是解题者。

这个称谓非常自我论调,但当时我就是找不到另一个可供以恰当形容她的语句。

她会在体育课时放下球拍,在一旁的水沟盯着水草或游着的蝌蚪。

也会在户外军训课的下课时看着高出地面的蚁穴出神。

虽然最多时候她还是只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沉思着梳理出小说的後续。然而她那些多数难以被人理解的行为,早已在众人的杂谈中成为话题。

尽管有这麽多与她相处的机会,然而我却没有算是真正认识过她。

我真正的一次和她对话,应该算是在三年级几乎要结束的几个月,某一次朝会前的打扫。

无人的音乐教室中,一张遗留下来的垫板。上头画着的黑发女性和束着发的长发女神,正是我上个月才看过的动画中的角色。

她放下了扫把与抹布,直盯着那张垫板瞧。

然而见了我的表情,她立刻像是发现了什麽一般,直直望着我问道。

「呐,你,知道这是什麽对吧?」

「嗯,那是魔法少女小圆的两个角色。」

「告诉我,你知道这部作品的结尾对吧?告诉我。」

她心急的煽动着垫板,另一手直拉着我的衣袖不放,像是吵着要玩具的孩子,丝毫不放松崩紧的神经。

「我,我知道,你先冷静一下,我会告诉你的。」

那天我们跷掉了朝会。

两个人躲在教室的窗沿下,慢慢的谈起了那部作品。

她是在便当店中的电视偶然看到几次那部作品的片段的,如我所听到,晓月家的家教相当严格,除了新闻外她几乎没有看到电视节目的机会。

总之,那部作品说的是魔法能够实现大部份事物的世界中,人若使用了过量的魔法就会成为魔女,而女主角的朋友为了拯救成为魔女的她,不断利用自己的魔法,重覆回溯到过去的故事。

「哈……。」她听完我大概的解说,放下心中大石般的松了一口气。「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

「差不多……。」

即使事前看过很多猜测,我对於最後结尾所使用的机关还是有一丝震撼的。然而,晓月同学所拿出的笔记,却让我难以言语。

她只看过第三、第六、第八话,和某几话中的几个片段而已。然而笔记中却准确的画出了时间轴和结局的猜测。

「好厉害……。」

「……这没什麽厉害的。」

随着朝会结束的钟响,晓月同学又恢复了她那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的态度。

然而从这天起,我和她的对话就逐渐多了起来。

她会去读我和她各自推荐的小说。

然後我们互相对未看过的情节做出推测。

看在班级上众人的眼里这肯定很荒谬,居然会有人在大考前最紧张的时刻去读大量的闲书。但是我们就是对沉醉於这种行为无法自拔。

我先前曾用过解答者这样一个名词,这是我在小的时候,曾经对自己的行为作出的结论。但是,越认识她越深,我就越清楚晓月同学并不适合这个称谓。

她是求知者,而不是解答者,她对於验算,也就是所谓的对答案相当的执着。当答案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又立刻就对解完的题目失去了兴趣。

她那众口一辞的古怪性格皆出於此。

要说我们那时候读了多少东西呢,我也记不清楚了,但总之历史小说与文学小说都在我们的涉猎范围之内。大概也因为这样,我们在国文科的小考和作文都拿了意料之上的成绩。

不晓得是不是眼红这样的她,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行为终於招来了妒忌。

三年一甲在大考前最後的一个月,爆发了霸凌的事件。

如前所述,我们班是全国有名的升学高中,班上更是前段班中的前段班。照理说,根本没有人会悠闲到作出这种事。但是罢凌者并非一人二人,而是半数以上的同学都欺凌着同一个人。

她的笔记总是变得湿湿漉漉,每天上学桌面上都用粉笔写着许多难听的话。

抽屉塞进了抹布,课本或书包经常的失踪,却在女厕所找到。

我应该是要帮助她的,但是她却总是不以为然的笑着略过这些话题。

我和她只要稍微用心,应该立刻可以找到犯人与答案,我好几次都这样问起,但是她丝毫不放在心上。

六月的某一天,在放学後从图书馆回来时,我回到教室拿取书包。看见她的书桌上又再一次画满了粉笔,我忍不住从後头的洗手台拧了抹布,将桌上的字迹全数擦去。

我也不晓得那时为何要这样作。我们并没有什麽了不得的交情,也称不上朋友,只是有过相合的话题,适当的交谈。我想,那只是一时的怒意冲脑而已。

然而第二天,在班上的早自习中。

导师所宣布的一段话,让我停下了呼吸。

「班上的秋晓月同学,在昨夜被发现自杀了。」

但是,接下来同学们所谈论的话题,才真正让我打算停止心跳。

「老师!你知道吗?在三甲的讨论版,有人贴出了一张图!」

不知是不是巧合,也不知是什麽样的刻意。

虽然那时我还没发现,但是却也感受到类似的恶意。

老师和同学们,开始谈论起昨天贴在班级讨论区的一张图片。

从教室的後门所拍到的,是一个正在晓月同学的桌上涂鸦的男同学。

导师看了一下同学的手机中所存下的图片,无可奈何的叹息了一声。

「沐澄同学。请跟我到教师室来一趟。」

不知是谁,在那时拍下了我正在擦桌子的照片,总之我被当成是霸凌的主使,就这样开始承受着同学们诡异的目光。

教师则不分三餐将我拉到教务处,但每回都谈着相同的话题:「霸凌同学是不好的。」「幸好老师是网管,还能帮你掩饰过去。」「但既然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谈起这件事了。」

同学们也彷佛忘记了他们做过的事,不,他们只是想在联考前找到一个能够让罪恶感发散的出口。然後在考上大学以後,他们将会完全忘去高三时班上空着的那个座位吧。

令人生气。

令人火大。

但是仅凭我的能力,是不够在剩下的几天中翻盘的。不,即使知道并公布答案,我也已经不被任何人信任了。这个诡计就是设计的如此彻底。

我并不在乎自己被怎麽看待。

秋晓月。

我唯一的夥伴。

唯一能够称之为同类的人。

我想要解答。

我想要一个能够为她的死亡辩解的答案。

当我醒来时,眼前正是同样的夕阳。

想想也是,这世上怎麽可能有那麽好的事。

即使是被骗,我也觉得是作了一场好梦。

我就忘掉这一切,重新过着正确的人生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这麽想着站起身来时,我意识到自己正穿着短袖。

我原本应该是穿着黑色上衣,现在却变成了白色的短袖衬衫。

往下一看,一片白色的衣口上,用蓝色线体绣着一行数字。

我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麽事,踩着梯子下了天台,从顶楼的门口回到校舍内。

一路回到三年级的走廊上,成排的教室,门口与窗户全都上着锁。

我从三年一甲的窗口往内看。

从後头数来的第二排位置,一眼望去全都一致的放置着一张塑料软垫,在正中间的一张桌子是唯一维持着木制桌板的,桌面则是一片乾净。

我松了一口气,那些事件还没发生。而这个时间点大概还在事件发生前的一段时间前。我之所以能这麽肯定,是因为大考前与现在校内的气氛完全两样,只要有体验过就会明白。

「各位同学,在校内自习的同学,本校已经预备关上校门,图书馆也将停止作业,请各位还在校内的同学,收拾书包,尽速离开校区……。重覆一遍……」

这是假日的广播。

与平日不同,校内只公开开放到七点为止,在那之後还待在学校里的人,就会被关在门口骂一顿才准离开。

我跟着也走回了校门口,因为穿着制服,这回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被骂。

三三两两并肩聊着天走出校园的学生,与发出指示喝喊着的老师,形成一幕令人怀念的场景。其中也有背着双肩包的慵懒学生,拍着篮球直到马路前才停下的学生,以及抱着书,远离人群缓慢的走出校门的女生。

是秋晓月。

她仍亮着那双看透一切的大眼,懒散的微睁着眼皮,百无聊赖的抱着胸前的两三本书,踩着与世隔绝的脚步,在人群的最後端慢慢的走出了校园。

我的双眼热了起来,几乎要哭。

秋晓月还活着,正活着在我眼前走着,这是多令人感动的一件事实。

我就这样在她的远远後侧,在远离人行道的路旁红线上走着。

现在的她还不晓得我是怎麽样的人吧,我和她一直得到那天的朝会以後才会相识。但是现在仅仅只是这样看着她,就已经让我的胸口充满希望。

这回我一定要帮上她。

等到我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麽含意,已经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我直到目送她走进车站才转身离去。

秋晓月一直是搭着火车回家的,而我的家离学校并不远,只是步行就能到的距离。

夕阳早已西下,夜色变得暗淡。

沿着亮起的街灯往回头路走,我的心中不断回想着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件片段。

秋晓月会死。

而发生的理由是霸凌事件。

在霸凌事件前,发生过几件事让同学们讨厌起特立独行的她。那多半就是理由。

我得要阻止那些事情发生。

这样我就能保护好晓月同学。

我一边开了家中的门一边苦苦思索,丝毫没有留意到家中的灯光已然亮起。

「你还没死啊。」

刻薄而带有怒意的语句冲着入门的我而出。

「杂种,垃圾的儿子还是垃圾种,连煮个饭都做不好,你跑去哪里玩了。」

眼前的是我的亲生母亲。

因为一直想着晓月的事,直到现在我都忘了。高中时因为母亲每天都要工作,家中一直都是由我煮饭的。

「废物,像你那惹人厌的老爸一样。我求你千万不要学他那些烂人的本事,正正当当的过活,我们家就只能指望你了。」

毫不思索的言语,毫无斟酌的字句。

从我八岁时父亲因外遇而离婚,直到十八岁我开始工作以前,都一直沐浴在母亲这种毫无慈悲的恶语风暴。

而这多半还要怪在我的身上。

「妈。」

只是,这些言语对现在的我并不造成伤害。与之相对,我还希望她多对我说一些话。

我曾憎恨着母亲。

厌恶她那憎恨着孩子,不将孩子的人生当一回事的对话方式。

因此在高中毕业以後,我放弃了大学直接外出工作,只因为我想远离这个家与母亲,越远越好。

直到二十二岁时,母亲患了难以治癒的重病。

连进出门崁都需要人搀扶,手腕细瘦的像是筷子。

我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着那样的母亲,在最近的地方看着她逐渐失去力气。

仅仅半年,两头燃烧着的我像是在热汤中煎熬一般,每天只睡下三、四小时,要熬好中午的粥与药,从离家近的职场赶回来喂母亲吃饭,经常还要请假带她去医院赴诊。

然而这只是略为延长她的性命而已,毫无一丝未来性可言。

唯一让我感受到幸福的,就是这一刻的母亲终於不再口吐恶言。

而是经常抱持着愧疚,无语的望着我的双眼。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沐澄。

这就是她最後给我留下的话语。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妈妈。」

我握起母亲的手,望向她那其实二十年来从未变过的双眼,低声吐露这样一句话。

现在的我能够明白,为什麽以前没办法明白呢?即使说出多少恶言,她慈爱的看着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变过。她仅仅想要孩子回覆她「我明白你想说什麽」这样的答案而已。

「我不是去玩,只是今天真的有事,我马上去作饭。」

母亲立刻将手从我的手里抽去,撇过头喃喃自语:「你怎麽啦?是不是有病了。看起来又像中邪,要带你去庙里看看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对不起,妈。」

我再一次握起她的手。那是一双比一般的女性更加粗糙,满布细纹与伤口的手。十六年,十六年中,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我仅仅只是作了同样的事六个月,就已经体验过如同将自己的心思与脑髓烧尽的痛苦。

如今将那双手的粗糙碰触在自己的脸颊,我才再一次更加感受到她的那些酸苦。

「你真的辛苦了,谢谢你,妈。」

她再一次将手抽走,往後退开了三、四步。

「这孩子病得不轻……。」

像是要掩饰害羞一般,她往电话走去,低头假意在电话簿中翻找诊所。

「我去洗米了。」

向母亲这麽一喊以後,我转身走进厨房。

「啊,等,等一下。」

母亲回望向我。

「不要煮了。我,我饿惨了。我现在叫披萨外送过来……,反正,今天是母亲节嘛。」

「啊。」我望了一下月历,今天正是五月八日。

「哼,反,反正你大概也是听了外面放的歌,还是听了谁讲的什麽话……,才回来说这麽些好听的。跟你老爸一个样。」

母亲打完了电话就去了浴室,我则在外头等着外送到来。

五月八日。

距离秋晓月的死讯传来还有整整一个月。

在班上的同学都在准备期末考,模拟考,还有在校成绩的这段时间,将会发生几个事件。

虽然我对六年前的细微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是多少还记得发生些什麽。

总之,我得要先和晓月同学打好关系。

不在这个前提之下,什麽都做不了。

一早起来,闹钟正停在七点。

想着离上班的时间还早,我转过身子继续睡。

当看到放在床边的书包时,我才想了起来。

我现在是高中生。

印象中好像是得要在七点半以前到学校然後作完打扫後早自习……,我一边换上制服一边这麽想着。

走下楼到了厨房,母亲正难得的在里头摇着平底锅。

「早……,唔。」母亲一说完就撇过头去:「你太晚起来了,我肚子都饿了所以忍不住……,哼,才不是为了你煮的呢。」

「谢谢妈,明天我会自己作的。」

我放下书包在厨房里坐了下来。

母亲将烤熟的土司上头摆着热过的披萨。

嗯,对喔,昨晚似乎确实有这麽件事。我们两人难得的叫了外卖然而根本吃不完。

结果就是现在看到的盘子中的碳水化合物加上碳水化合物。

……就叫它超级碳水化合物乘二吧。

母亲喝着咖啡打开了电视,说起来这个年代似乎还是追着新闻的。

只是根本没发生什麽大事,甚至连周五的黑色星期五都拿来当做报导。

「啊,这礼拜是黑色星期五啊。」母亲一边笑着对我说:「你可要小心点啊,说不定会发生什麽大事呢。」

不,不会发生的。

那个黑色星期五我可是经历过一次了。

把书包放下後,我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坐在前头的晓月还没到学校,四周的同学有些忙着打扫,有些擦着窗户,有些正聚集着闲聊假日发生的事,有些忙着赶出作业。

在我的前头,苏紫悦伸出了手,一脸笑盈盈的看着我。

「……。」我无语的看着她。

苏紫悦原本就很小的身子,在高三这个时间点再观察一次似乎更小了一圈,但能将制服撑起的胸前的起伏却丝毫不变,脸上挂着的眼镜似乎也就这麽一直用了好几年。

「沐澄同学,作业,交上来吧。」苏紫悦摇了摇手。

「……啥?」

「什麽啥?」

对了,似乎高中生是得写作业的。

放学了以後还得劳动,这跟下班之後随传随到的加班式简讯传唤简直没什麽两样嘛。

「你该不会没写吧?天啊,第一节就是小百合的课耶。」

小百合是我们的导师。

其实她的本名是叫白荷的,只不过从一年级起大家就叫得习惯了,也就渐渐忘了她的原名。

「我不知道要写啥。」我耸了耸肩,并不是想偷懒也没什麽理由不写,只是刚刚从未来回来的我真的搞不懂该写啥。

「我的天啊……。」苏紫悦揉了揉太阳穴,思索了一会:「我去拿一本来给你抄。」

「不用了,我也没带课本。」

苏紫悦像是看见了珍奇异兽般的望着我,然後放弃似的回过头去。

「德元!你的哥们发疯了,来救救他吧。」她将手圈在口边,向着窗边的一个集团喊去,接着就摇了摇头离开我的座位前。

听见她这麽喊了之後,一个俨然在夏天前的太阳下将皮肤晒得相当健康的男同学跨过桌椅走跳过来。

「唷,哥们,怎麽搞的放了几天假就傻啦。」

德元是我们班的副班长。

小学时曾不幸和他同班过几次的我,是个少数知道他本性的人。

一言以蔽之,他是个怪物。

原本以他的声望,早该由他当上三年的班长才对,然而他在二年级就当上男篮校队的队长,又经常被拉去参加校内外的各种比赛,总不能让一个总是不在的学生当班长吧。

总之,公布栏上经常会挂出写着他名字的奖状和比赛作品,学校的成绩却也没有落下,总是拿到模拟考的全校第一名。对同样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人来说,常会怀疑这家伙和我们不是活在同一个时空。

「没什麽啦,只不过是浮云而已。」

「啊?我什麽都没讲吧?」

「我是说不论你这几天遇上什麽事,就当作过眼浮云吧。」

德元望了望我:「还是你刚刚在想什麽失礼的事。」

「并没有。不要瞎掰好吗。」

「哈哈哈。」德元豪迈的笑了起来。

不知何时,门外传来了隔壁班女生的喊声:「刘德元!」

一个女生大剌剌的站在门外喊着他的名字,另一旁则有个怯懦懦的女生。

他向我摇了摇手示意後就往门外走去:「怎麽啦?」

果不其然,那个羞怯的女生将一封折成爱心的信交给他。

这三年内同样的事发生过不晓得多少回,我也已经看腻了。文静的女生会喜欢上他在运动会跑步的模样,而健谈的女生会因为他在校刊上的文章而找他交谈。

至於外貌,我实在不太想形容一个男人的长相,总之他长得像烤成焦炭的刘德华。

「刘德华,不要在这里读可以吗?」

「我不读就不知道怎麽回啊。」

德元在我前头的座位坐了下来读起了信,一般会被人羡慕,忌妒,憎恨,的行为,到了他身上只会让人同情,他一年不晓得要回多少次信。

「……我可以坐下了吗?」

不知何时,在我们两人身旁站着一个身影。

晓月同学,如同往常般在早自习的钟响前回到了教室,然後似乎无声无息就这麽看着我们两人的闹剧好一会才终於开口。

「……抱歉。」德元说完立刻起身回到了他的座位,回过头来向我比了比姆指:「晚点再谈吧。」

秋晓月也才终於按着裙摆,安静的坐了下来。

「呃……,晓月同学。」我激动的站了起来。

「……有什麽事吗?」她连头也不回的回应着我的呼唤。

我该说什麽呢,你昨天有上图书馆吗?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吗?还记得我们一起聊过的那些书吗?我根本不晓得现在的时间点啊。

「不……,没事。」

总之,看她冷淡的态度,大概还在我们聊过那部动画之前吧。反正只要等到那一天我们一起在音乐教室打扫以後,就能和她恢复到之前的对话了。

我一边这麽想着一边坐了下来。

晓月同学似乎也不当一回事,然後接着从书包中取出了笔记本与垫板。

「……!」

是「魔法少女小圆」。

那张垫板正是之後成为我们交谈契机的那部动画的垫板!

「晓月……!」

我再一次激动的站了起来,在一片无声的早自习中搞得非常醒目。

「沐,澄,同,学……。」苏紫悦握着拳头低鸣:「在被打秩序成绩的老师看到以前,请你立刻给我坐下来。」

「……遵命。」

自此,全班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秋晓月为什麽会有那张垫板。

秋晓月还记不记得我和她聊过的事。

秋晓月现在知道多少?

就在我想着这些时,第一节课的钟声不知不觉中响了起来。

我们班的导师,小百合走了进来。

「好了,又到了一周的开始,各位同学请愉快的把上礼拜的作业交上来吧。」

小百合笑眯眯望向班上的同学。

然而唯独只有我没有交上作业。

「嗯,这样啊,缺交一份是吗?沐澄同学。」

小百合的笑脸一瞬间变为与怒面金刚无异的面谱。

「你给我上来。」

我应言从最後一排走上了讲台。

「怎麽,瞧不起大人是吗?在你们这些小鬼愉快的渡过两天的假期时,我们这些大人可是得在学校值勤,改作业,出考卷。就算下了班也得敷脸,注意不让被学生气出来的皱纹变得明显。甚至还得承受联谊失败和喝闷酒而宿醉的痛苦……。」

刚刚的对话里是不是夹杂了许多私怨啊。

「你竟敢说不交就不交?」

愤怒的女老师气得咬牙,但实际年纪比她还大上一点的我丝毫不感觉可怕。

「对不起。」

我诚垦的道了歉,对上班族来说,没有比诚挚的歉意更有心意的了。

「对不起,我下次也不会交的。」

「岂有此理!把手伸出来。」

我乖乖把双手像是狗狗一般举至胸前。

小百合握紧她的爱心小手,喊道:「手掌!」

然後我摊开了手掌,让她用力的拍了下去。

抒发了怒气之後,小百合的表情也变得缓和了些。

「好了,回去给我抄五遍。这件事就算了。」

小百合摆了摆手要我离开,但我却停留在讲台上。

「干嘛?」

我伸出了手:「我懒得写,你再打五下吧。」

「讨打啊你!」

小百合高举起爱心小手,猛然往我的头上挥去。实在太天真了,我从幼稚园起就不断苦练,就是为了能够接下这招。

我将双手在头上以掌心一挟。

「啪」。

没挟中,空手真成了空手,白刃俐落的破了脑袋。

还好只是根塑胶棒,如果是刀应该已经又死了一遍。

全班同学看了这胡闹的场景,纷纷都笑了出来。

我往侧面一望,就连苏紫悦也掩口笑了起来,然而秋晓月还是低头望着自己的课本沉思些什麽。

「算了,我放弃了,你回去吧。」小百合无可奈何的双手插胸,摇了摇头。

「那羞辱我五遍的事呢?」我伸起手比出「五」。

「你,给,我,下,去。」

再开玩笑下去可能真的会闹出人命,下一次可能就是扫把砸下来了。我安静的鞠躬道歉回到座位上。

直到下课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向前头的秋晓月搭话。

「晓月同学,那个垫板……,你是在哪里买的吗?」

晓月同学维持着一般的漠不关心,回语道:「朋友送的。」

朋友?晓月同学居然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那个作品……,是魔法少女小圆对吧?你也喜欢这部动画吗?」

「……嗯。」

「你还记得它在说些什麽吗?」

「知道。」

对话就到这里结束。

这是晓月同学对已经得出解答的问题一概的态度。

直到放学,我都没有向她搭话的机会,或者说,已经没有其他能令她感兴趣的话题了。

我就这麽回到了家中。

一边洗着米,一边准备煮饭。

这麽一来,距离秋晓月的死又近了一天。

失去和她连系手段的我,已经没有任何帮上她的机会了。

「沐──澄──。」

从浴室中传来撒娇一般的声音。

「怎麽啦?妈。」

「洗发精……。」

我到一旁的柜子去找,但是也已经用光了。

「用完了啦,今天先忍耐一下。」

「啊,不管啦,人家今天就是想要洗头发嘛。」

「好啦好啦,我去买。」

「嘻嘻。快点喔,那我先把浴室刷一遍吧。」

在母亲的撒娇攻势下,我还是带着钱包跑出门。

这个时代的便利店还没那麽多,最近的超市又在车站旁。

「八点多……。」

看着车站前的大钟,我托着一袋要买的东西,从车站外赶回家中。

然而。

我在那里遇到了秋晓月。

昨天我也遇见过从图书馆抱着书回家的她,这并不足为奇。

然而她的身上有着与昨天截然不同的两样,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即使与秋晓月不相熟识的人也能轻易的看出来。

她露出了笑容。

和她身旁的人有说有笑的交谈着,一边愉快的笑着。

并行的两人直行走着,直到见到了我,她都没有发觉站在前头的我就是同班同学的那个沐澄。

反而是走在她身旁的那个人,向我低声打了招呼。

「晚安,这麽晚了还出来买东西吗?沐澄同学。」

对这个彷佛和我相当熟稔的笑容,我忍不住发了个冷颤。

「你……,是谁?」我咬着颤抖的牙,低声再问了一次:「你到底……是谁?」

「我吗?」

站在晓月同学身旁的女生,轻轻的勾起了嘴角,无可奈何似的叹息着微笑了一下。

「才几天没见就忘了吗?好无情啊,沐澄同学。」

她拨了拨自己的浏海,像是要让我认清她的模样一般,淡淡的笑了说。

「我的名字,叫做江墨璃。」

不要再忘记了喔。她这麽说着,和我擦身而过走入车站,抱着书的晓月也跑在後头跟着进站。

只留下茫然若失的我一人独自停留在原处。

「江……墨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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