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地下室中央,有一个约两米的深坑,深,却很窄。深坑里接着出水管,出水管里的水正汩汩流进坑里,用不了多久,这深坑就会被水填满。
叶寄鸿的双手被绳子吊着,脚尖离地半寸,似乎用点力就可以踏到地面,但不管怎麽试,怎麽摇晃,总是只差半寸。
这要命的错觉。
水已经渐渐漫上叶寄鸿的膝盖。
周行错坐在深坑边,悠闲地喝着茶,吃着点心。
那水已经到了叶寄鸿腰部。
周行错终於喝完了茶,得空跟他眼前的这支蚂蚱聊天。
「听说你才十六岁?」
叶寄鸿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看到了令他极其厌恶的什麽垃圾,便又低下了头。
周行错倒也不气,继续悠哉地道:「十六岁,参与了起义,还做了举足轻重的角色,成了上海的红人,嗯,这成就不错。」
他似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我十六岁的时候,还什麽都不懂呢。」
叶寄鸿依旧不说话。
他不会游泳,水涨得越来越快,已经到了他的胸膛。
不可避免的很紧张,似乎要透不过气了,胸前的压力越来越大。
「你家原本是布匹商,後来家道中落,父亲早亡,你母亲带大了你,前几个月也去了。你就变卖家产,想来上海闯荡。」说完,周行错笑了笑,「结果你为个婊子落到我手里,你母亲知道会怎麽想?我可真是好奇。」
叶寄鸿抬头,没有被他激怒的样子,只问:「周爷这样一个人,怎麽会调查我?」
「因为好玩啊」,他理所应当地说:「一开始调查你,是因为你在革命叛贼的名单上,後来调查你,是觉得你这个人,挺有梦想的。」
周行错变了变神色,「一条麻鱼罢了,要梦想做什麽?看着你一步一步靠近梦想,然後亲手将你们这种人的梦打碎,不觉得很好玩麽?」
叶寄鸿想笑,但是笑不出来,水已经蔓延到了他的鼻子下方。
他只好赶紧闭气。他不怕死,只是怕死得这麽窝囊。
水淹没了他的眼,他的头顶。
窒息了……是这种感觉吗?
他怎麽能在水里睁开眼看得这麽清楚呢?
看见了周行错那张邪恶的脸,看见了对他很温柔的圆圆姐,看见了他的伯乐陈先生,看见了前两天跟他一起冲击制造局的兄弟们,看见了光复後的上海,看见了他从来没有看见却一直期待看见的孙先生……
周行错让人给他添了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细细品了会儿,「拉他上来。」
两个大汉前去,扯着绳子,把在水里晕厥的叶寄鸿拉了上来。
周行错微微挑眉,「这麽弱?」
他嗤笑一声,不知道那个风华绝代的圆圆看上他哪儿呢?
「救活他,然後上老虎凳。」
「是。」
他们在叶寄鸿胸前按压,没一会儿,从他口中喷出了一些刚刚呛进去的水,然後没一会儿便醒了过来。
刚醒,意识还不清醒的他,被夹上了老虎凳。
「我本来正愁没乐子玩,你就送上门了,你说,老天爷对你们这些人,怎麽就这麽不公平呢?」
周行错像个勾魂的鬼差,来通知他大限将至,不是别的原因,是生死簿上,写了让他这时候死。
而他还没有办法问,为什麽是他,不是那些大奸大恶之徒。
就算他问,鬼差也只会说:「怪你自己倒霉咯。」
「先放两块砖吧。」
说完,两块砖被摆上了老虎凳。
叶寄鸿咬牙闷哼。
痛!
从来没有承受过的痛楚!
抽皮拉筋。
他宁愿把这小腿砍断!
「这麽一点就受不了?果然是个十几岁的学生呢。」
周行错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俯瞰他,问:「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只要说,陈其美在背地里一直跟他的孙先生作对就行。」
疼痛让叶寄鸿脑子更加清醒。
他终於知道了周行错的意图,「你是陶成章的人!你想分裂光复会,好让陶成章坐享其成。」
周行错一愣,没想到他这麽快便反应了过来。
「再加两块。」他淡淡地道。
「啊!」
叶寄鸿终於叫了出来,疼,太疼了。
疼到他连咬舌自尽的想法都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可是想到圆圆姐,圆圆……他还没有报仇!
他又清醒了过来,打消了那动不得的念头。
忍。
继续忍下去。
叶寄鸿知道,他不敢真的要了他的命。
他毕竟是陈先生的人,而周行错明面上还是洪帮的人。在这种非常时刻,青帮洪帮是绝不会互斗的。
有人打开地牢,跑了进来,在周行错耳边说了什麽。
周行错表情未变,只对来人道:「让他进来。」
他又斜眼看了看叶寄鸿,对旁人说:「放了他,扶他起来。」
砖头被撤下,叶寄鸿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拿不准他究竟想干什麽,只警惕地盯着他。
「你不是想给圆圆报仇麽?」
叶寄鸿听了这话,挣扎了一下,但却被扶他起来的人拉住了,他只能恨恨地咬牙。
「圆圆不是我杀的。」周行错走近了他。
叶寄鸿一愣,不敢置信。
怎麽可能不是他?
正当他继续考虑此话真假的时候,却没有发现周行错朝扶着他的那个人使了一个眼神,那人会意,松开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後退了几步。
周行错又往前走了几步,阴恻恻地说:「我是没杀她。我玩腻了。前几天你们不是在革命麽?呵,她那天就被往放出去了。嗯……」
他故作沉吟了会儿,便道:「大概被人踩踏死了,或者被走投无路的守军看都不看就砍了?又或者……呵呵呵。」
他低低笑了起来。
这阴森的笑,这些不堪入耳的字眼,一个一个毫不留情地敲打着叶寄鸿的耳膜,给他心中的怒火加了一把又一把的柴,他再也忍不住,怒吼一声,用尽力气,一拳打了出去。
可刚刚被水牢和老虎凳折磨过,连站都站不稳的,从来没有经过训练的少年能有什麽力气?
周行错很轻松地避开了他那没有什麽杀伤力的拳,然後笑着看他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连爬都很难爬起来。
叶寄鸿低着头,他真是没用。
没用道只能任由周行错羞辱,而他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真是没用。
他想要变强,然後把他头顶上的这个人,拉下来,让他也尝一尝这「没用」的滋味,让他为他做的一切事情付出代价。
他从来没有这麽一刻希望自己变强。
无力地搭在地上的那双手紧紧握成拳,眼里是熊熊烈火。
他要变强。
地牢的门被打开,一直低垂着头的叶寄鸿听见周行错用一种很无辜的语气说:「你也看到了,是他来打得我。」
那人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浑身湿漉漉却没有任何伤口的叶寄鸿,又看了一眼同样有些湿的老虎凳,和那有些凌乱的绳子,心中已经有了来龙去脉。
他在心底暗骂周行错这个活该杀千刀的王八蛋,面上仍然是一派平静,彬彬有礼,「是他不懂事,叨扰周爷了。」
周行错谦虚地道:「豹哥客气了,在豹哥面前,行错可没这个胆子。」
他说的和做的可不是一回事儿。
豹子称他为「爷」,他却叫豹子为「哥」,这里子和面子都让他占了。
豹子在心中暗啐了一口,继续不动声色地道:「他毕竟是青帮的人,还望周爷卖我们一个面子,等他回去了,必然替周爷好好教训他。」
「自然,青帮做事,我放心。贵帮定然不会放过这类宵小。」周行错意味深长地看着豹子,然後唤来了人,「来,送豹哥他们出去。」
走出周行错府邸大门的一刹那,叶寄鸿就被人松开了,顺便还被推了一把,若不是及时被豹哥接住,许不是又要摔在了地上。
「哎……」豹哥叹了一口气,「走吧,先生在车上等着了。」
豹哥将他搀扶进了车内,一看见陈先生端坐在车内,他的眼角就浸出了泪水,朝先生拱手道:「寄鸿愧对先生。」
陈先生没有同他讲话,对司机道:「开车。」
车开了一段路,叶寄鸿便一直保持着那个请罪的姿势,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毅力,明明已经直不起身了。
陈先生也没有宽慰他,只道:「你愧对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圆圆。」
这个少年,逢人便说,华东大饭店的圆圆有多麽多麽好,多麽多麽侠肝义胆。他又如何不知这个他对圆圆的感情呢。
他也是去听过圆圆唱歌的,那女子的眼界却非一般,得知她的下场,他也不胜惋惜。
「你的圆圆姐当初是为了你这条命而做出的牺牲她自己的选择,而你如今,用这条被她换来的命,做了什麽?」他不疾不徐地说着,语调平稳,语气平淡。
「我……」
「你,不能再待在上海了。」
陈先生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如平地惊雷!
叶寄鸿不是没有想过,出了这样的事,他很有可能不能再跟着先生身边了,但总应该能待在上海的,能继续革命。
但……
「先生!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先生怎麽责罚我都可以,还请万万不要让我离开上海。」
上海这个地方,於他来说,太过重要。虚弱的他一想到他不能再待在上海,便如回光返照一般,有了力气,连续地说出这一连串的话。
「你想要变强吗?」对面的这位才三十出头却已经有极大成就和影响力的人再次淡淡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想!」叶寄鸿不假思索。
「想怎麽变强?」
「我……」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趁年轻,多出去看看吧。上海虽大,比之世界又如何?」
「世界之大之广,并非上海可比,但上海,但上海……」他懊恼自己嘴笨,懊恼自己没有认真读书,不然回答这样的问题,一定信手拈来。
「你究竟是想在上海革命,还是贪念你在上海的人情、回忆?」
「我……我不知道。」他低下了头。
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陈先生在心中感慨,「去学医吧。我写了举荐信,去美利坚吧。」
「学医,即使救不了国,也能救得了人。」陈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去学医吧。」
「学医……」
叶寄鸿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虚,最後渐渐被淹没在汽车行驶声中。
终於是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他是在一艘轮船上醒来的。
在确保他无误了之後,豹子直接将他送上了前往美利坚的轮船。
他撑着手杖,来到了甲板上,看着越来越远的上海,越来越宽阔的海面,喃喃道:「学医麽?」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闪过薛志清的身影。
那个有统筹力,领导力,有智谋的青年。
码头边,也有人望着这越来越小的巨轮。
「先生,这样做,真的好麽?」
对方摇了摇头,「不知道。他是个好苗子,但究竟未来如何,看他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