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第四天并没有太大变化,太阳依旧晒的脸庞有些痛,可,也就如此而已。
第五天突然下了大雨,游客人数明显下降,大多都到镇上装潢更新的餐厅、咖啡厅去了。
虹家的店也提早打烊,老旧的商店街随着这场雨,迎来少见的寂静。
虹的爸爸召集了附近的商家朋友到自家聚会,每家店都带来点东西分享,或者一些今天销不出去的食物,看上去交情都很不错。
大雨似乎没办法浇熄他们的热情,也许,他们一直都是那样吧,如果不是那晚看到虹的爸爸那样感伤,恐怕在秋的记忆里,这群人一直都快乐着。
『其实,你也可以,并不难。』
「闭嘴!」
又来了,原想着一段时间没听见,突然又在耳边响起,令人不快的声音。
借了把顺手的伞,溜出热闹的氛围。
望向沿海的快速道路,没有几辆像样的车。一旁的山坡滚下茶色的混浊雨水,汇集到河流再到大海。从经历了日晒雨淋的贩卖机旁看过去,远处的码头能看见两、三个身着亮色雨衣的钓客,那大概就是今天见到为数不多的人影。
海风夹带的水气不断侵蚀身体,直到秋走到步道尽头後,躲进一处不起眼、墙壁油漆脱落的店家才消停。
附近的零星商店过大半都是拉下铁卷门紧闭,有个杂草蔓生的停车场把破旧商店隔离开,像是故意远离排挤似的,尽管这街看上去已经冷清许久。
「雨,下的很大。」从店里深处缓缓迈出一个老人,语气也不像是询问或寻求肯定,比较像在自言自语。
身後的木门被风吹的轰轰作响,就算在此时被大雨给破坏也不会感到一点诧异。
「老房子了,塌了,也就那样了。」
老人自嘲地说道,态度却又诚恳的过份,令秋搞不清究竟是玩笑还是该当真。
老屋里有个长吧台,狭窄的走道旁放置两张木桌。空间不大,有五个人就能填满。
忘了在哪读过,称「木材是有生命的建材」,乾燥抑或裁切加工过的木材都会持续「呼吸」,排放湿气,调节室内的湿度。
不过秋本身对於木头没有过多涉猎,桧木、杉、松、柏、柚木是长着什麽样子都不清楚,更别说靠香气识别。
只是眼所至的木头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这里散发出的陈旧是确实的。
老人走至吧台内,眼神示意秋随意坐下。
秋坐在吧台仅有三个座位的中间,四处环视一遍後,依旧见不到像是菜单的标示,所以对於老人会端出什麽东西都是未知。
不到一会儿,老人端来让秋不自觉愣住,顿时疑问充斥脑袋的东西。
「这……是什麽?」
飘在鼻腔中的木头香味混进一丝不协调。
「就是普通的咖啡,不喝咖啡?」
「咖啡?用啤酒杯装?」
不能理解,厚杯壁配上大柄把手的啤酒杯装着咖啡这种需要小口啜饮的饮品。两者矛盾的结合还是头次见,豪迈错了方向,不细心也该有个限度。
「我这没别的,将就点吧。」
老人口气带着无奈,年迈的双眼观察着秋的反应。
拿起热得发烫的杯子,啜了一小口,热气钻进食道,滚烫着胃,使肚子感到不适,口腔中则没留下一点咖啡的芬芳。
「这是什麽咖啡啊?」
语气急了些,秋吐出一口热气,抱怨地问道。
「普通的即溶咖啡,附近杂货店里三十包一盒,一百二十元的即溶咖啡粉。」
听到这里,老人成功地让秋陷入语塞。
再喝一口,把咖啡留在口腔前段,闻、喝、含之後,的确品不出什麽名堂。
「怎麽样?好喝吗?」
秋摇摇头,对於老人这样的做法算是折服了。
「还可以。」
「应该不是这样吧?」
他忍不住斜斜一笑,布满脸上的皱纹都跟着扭曲,勾勒出一个个诡异微笑,接着说道。
「当然,这是请你的,别太介意。」
「那还真是感谢啊。」
老人收起笑容,可情绪仍持续高涨着。
「很久没人来光顾,所以不免有些兴奋胡闹,年轻人,就不要太在意。」
「……也就这样吧。」
事实上现况是秋在短时间内也没办法离开。外头雨势加剧,雨滴啪搭啪搭打在屋顶。
老人点起复古的灯丝泡,缓和阴暗的室内。
微黄色的光映在墙壁、梁柱,赭红色调与木头深色的光晕都顿时活了起来。
「都是些老东西,跟老人搭在一起,就这麽过了好多年。」
「其实保养的挺不错,状态还行。」
「谢谢。」他说。
注意到他身後摆着几个相框,里面的照片几乎都是黑白的。其中一张像是照着这家店,里头的青年与女子并排,右手轻搂着她的腰,满面的笑容。
跟着秋视线移动的老板望去,眼神透露出思念。
「旧照片,实在舍不得丢就都留下了,也没有新的能补上去,所以就这麽一直摆着。」
浏览过去,彩色相片没有一张是有人的,单纯照着风景,相对的,黑白相片上则都有人陪伴背景。
「其实也就这几张,没拍什麽多了不起的美景。」
他从吧台下翻出一瓶白兰地,玻璃瓶外的品名已经无法清楚辨识,大概是HENNESSY。
有阵子偏好80年代的洋酒,虽然没办法买一整瓶,幸运的是常帮忙代班的同学,表哥是掌管酒吧的小老板,虽然背後有个名不见经传的低调老板,也鲜少出面所以不曾见过。实质上酒吧就是小老板经营着,算是另类的补偿,老板给他不少优待,小老板便常给熟客的秋优惠,让秋免去了一些稍微昂贵的消费,当然也不是由着秋随意,可,浅尝程度就足够满足秋。
回想起来,脑袋像是陷入微醺似的发热。
「喝吗?」老人问道。
「不了。」
怕是沾上一口就要醉,他把另一支玻璃杯收下去,秋才去了酒醉的疑虑。
黄色光线像花粉般洒在液体表面,发光的酒水晃荡着,再被老人饮下。
脸色红润,他有些眷恋地摇晃着杯底的光泽。
「现在是……一个人住吗?」
「呵。」他笑着,继续说道。
「你看这屋子还像有住着别人的感觉吗?」
「多久了?」
面对秋没有多余修饰的提问、涣散的目光,他犹豫片刻後,把余留杯底的渣渣吞下肚。
「三十?不,有四十年左右了吧。中间照着店门口那张,旁边站的女人就是当时我的爱人,其他照片里的任何人跟她比起来,就都没有多余的价值去回忆了。」
「小孩呢?没有吗?」
他从揉得像团球,勉强看得出是包菸的残骸中抽出一根扭曲的菸草,熟练地翻出打火机试图点着却无法如愿,回头寻到火柴盒才狼狈地点起。
烟起初很微弱,在他呼了几口後,像是笼罩整个空间似的,模糊了视野。
「曾经……准确地说是应该会有的。」
读懂了秋的疑惑,他由着菸拌着酒液,秋不能体会那是什麽样的滋味,可至少能从神情看出不会是令人沉醉的。
「她是我的爱人,而也仅止於此。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成为我的女人,难以撼动的事实我跟她是再清楚不过,但我们还是选择走在一起,就算只是晚间散步那样短暂,也格外珍惜。当然,也可能是我单方面地期望她跟我有同样的共识,啊,她是个不多话的女人,可行动力却很外放前卫,很特别的女人。」
拿起相框,抿着酒杯的杯缘,细细地咀嚼回忆。
「我曾经想过开家小餐馆,跟她两人一起打拼,她特别喜欢我做的料理,於是拍了这张。那是年轻时在脑中描绘过无数次的美好光景,可终究只是幻想。虽然有了这房子,但从来都不成个样子,地处偏僻也没什麽人有兴趣,搁着也怪可怜的,所以弄成半吊子的酒吧,也就勉强打平的活着。」
「她离开之後,怎麽样了?」
「嫁了个好人家,衣食生活都无忧虑,成了别人家的好媳妇。」
些许停顿後,他像是说漏嘴的吐出。
「她结婚後还有见过几次。」
「感觉,变了吗?」
把烟灰按在玻璃缸,吸了一口後,失去兴致地捻熄。
「我抱着她,留着一样的汗,却在一次次的喘息里找不到舒服的频率。紊乱的节奏、跑调的习惯,最後连话语都没了温度,就想是该结束的时候了,就再没见面。」
「她,幸福吗?」秋问道。
老人的情绪没被秋的追问牵动,反而是产生了好奇的想法,看着少年纯粹的模样,似乎有什麽像是遗失的,重要的东西逐渐要找回来一样的奇妙体验。
盘着双手陷入一阵沉思,却还是没想起什麽,於是继续回答。
「不清楚,大多数人认为是吧。有个好丈夫,两个孝顺的孩子,大概,会是幸福的。」
「……这样啊。」
这样的感情是正确的吗,秋不禁笑了出声,还管什麽正不正确,也许,世界早就是错误的。
窗边吹来的风拂起她的头发,那闪耀到刺眼的笑容总让人感到温暖。
失去那幅光景的世界,秋觉得那是错误的。
也许在另一个平行世界,能相伴在她的身旁,正确的谈场恋爱,用这个身份拥她入怀,能让她……让雨……
都是些什麽想法,真是……疯了。
玻璃杯摇晃着酒液,递了过来。
「喝了吧,会好过些。」
他似乎读懂了秋脸上挂着「这种旧时代自欺欺人延缓伤痛的方式已经落伍」的不屑态度,还是坚持把酒杯推向秋。
「不试过,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
秋放弃与他争辩,可嘴角的笑意仍旧不以为意,目光没离开玻璃杯,恍惚地沉思着。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其间收音机悄悄的流放出没什麽意思的广告和音乐。屋外的雨声略为增强,好像要冲破屋顶,把秋整个人淹没,随即流放到谁也不知道,遥远的地方去似的。
沉重的疲惫滞留全身,感觉身体疲倦的快瘫痪了,不过幸亏如此,一些莫名其妙而无所寄托的情绪也渐渐从脑袋散去,音乐混杂着雨声,朦胧了意识,於是睡意慢慢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