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幸倏地瞪大眼睛,接着神情恍惚,然後,眼泪无预警地流下来。
她没有哭闹,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安静地任凭泪水流淌。
我拿出手帕,替她擦拭,却是擦也擦不乾,一抹掉就又有新的泪液冒出来。
她握住我为她拭脸的那只手,让我吓了一跳。
「没事的,没事的。」我说着无用的安慰话语。
「你猜的没错,我衣服底下也有瘀青……你觉得是谁做的?」
不敢直面那最寒冷最暗的深渊,我故意说了个错误的答案,「是同学欺负你了吗?你有没有……」
我未说完的话是「你有没有跟你妈妈讲?」
不过,当我看见她微微颤抖的嘴唇,我就说不下去了。
「为什麽呀?」热泪流下,不小心流至我的嘴里,有点咸。
我抽抽噎噎哭着,十分丢脸。筑幸哭的时候可没有我这麽大的反应。
她抽走我的手帕,换成她在帮我抹眼泪。
「哎,你哭什麽?该难过的是我,不是吗?」她无奈。
是啊,我没想到,口口声声为她好,她唯一能依赖的母亲,却背叛她的信任,将暴力刻在她身上。
「你觉得我该怎麽做?」她问。
「你这段期间到底发生什麽?」
「有一个知名导演的电影,需要几位儿童演员,我没徵选上儿童主角和任何配角,最後,这半年只接到几个小电视剧、舞台剧的演出。她很生气,说:『明明就有机会一炮而红,为什麽这样的好机会你却没能把握!』显然骂我还不够让她消火,她就开始动手、动棍子了。」
我握紧拳头,「她怎麽可以……那部电影真的就那麽好?」
「嗯,有偶像和一两位影帝、影后。」
听到几个关键词,我能理解她妈妈为何如此生气。毕竟,她们家没有父亲,谁不希望自己女儿能够有一份好工作,假如筑幸成名,就能反过来孝敬她妈妈,她妈妈辛苦付出也就有了收获。
「我很想离开家,但我现在还不能离开妈妈。」
「你讨厌你妈妈?」
等等,我在说什麽蠢话,都被打了,岂可能不讨厌?
「说实话,我爱我妈妈,爸爸不在,全靠她一个人扶养我,我怎麽可能对她没感情?只是这样的生活,我没办法忍受,咆哮、挨打,我做错了什麽?我没有做错,徵选本来就是不一定的事情,结果,她全部都怪在我身上。」
「筑幸,你没有故意表现差吧?」
她摇头,「虽然我讨厌演戏,但是,妈妈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一定尽力去做。就像演戏期间,很多时间会被占用,甚至影响到上学,可是,妈妈依然要我保持每次考试成绩都在九十分以上,我都有做到。」
她妈妈还真严格,又要演戏好,又要成绩好,不过,筑幸真是厉害。换作是我,在面临段考,我也不太敢花太多时间在木雕及课外书上。
「这两天很抱歉,我故意不和你说话。」
「没关系,你心情不好,在所难免。」
「其实,我是在考验你。我不想主动说自己被妈妈又打又捏,那太不堪了,又希望你能够发现,因为你和我最亲近了……」
「当然啦,论我俩的亲密程度,我敢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说这句话时,我心跳加快不少,我已经是高年级,不再懵懂无知。
我不确定自己对筑幸的感情是否为爱情,但我可以肯定,我对她抱持一种非常特殊特殊的情感,绝不是友情这麽单纯。
「嘿,你说这话也不脸红。」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
「你觉得,我该怎麽办?要这样忍到长大?」
筑幸向我求助,我要给她提供一个好法子。
「我记得,你说你妈妈会帮你过生日。」
「是啊,不管那天有什麽突发的事要忙,她都一定会为我过生日,还会要我好好许三个愿望。」
「在那天,勇敢跟她坦白心里的感受吧。把你会努力达成她所指定的目标,以及无法负荷她的打骂,详细说清楚。我相信,她还是爱你的,不会完全不在乎你。」
「你说的没错,可以一试。谢谢你,华园。」
看着她脸上泛起浅笑,我向她表示没什麽。
「为了感谢你,我要给你奖励等到你六年级毕业的时候,我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是我们刚认识时的信封谜题吗?还是去看水井时,那些湿润的石头?」
她拨了下头发,发丝轻盈飞舞,「我的秘密可不只一个。」
这瞬间,我有些恍神,因为筑幸此刻的眉脸身姿极具魅力。
谈到毕业,不由得想起令我苦恼多时的问题。
「筑幸,我问过我妈妈了,我不能跟你去读乐丰国中。我妈妈说太远了,不放心我一个人上下学,她要我就近读平宜。」
「没关系,我们周休二日还是能出来碰面。」
我郁闷,「唉,可是,那样我们就会少见好多次面了。」
「国中、高中课业都比较难,我们自然也不能够常见面,要把时间留在读书上。只有把书读好,将来才有更多自由选择。」
这道理,妈妈也曾告诫过我,「我明白。」
小木船成功渡溪的事,是隔天我才告诉她的。
她听到後非常兴奋,一马当先骑至溪旁。
我从包里翻出好几艘同样造型的船,以及那颗石头。
筑幸从我手上接过那些东西,仔细比对那些船,「不是船或石头的问题,你的技巧很棒,几艘船没什麽差异,我猜,应该是水流随时都在变,无法掌握吧。」
「可是我都在同一个地方放啊。」
「不对,那没有用。船的路线应该每次都不相同,你有记录吗?」
我想了想,「我没记录,但你说的没错,船有几次大偏移,原来是水的问题。」
她无奈笑笑,「看来这真的得看运气,好希望我当时也在呀!不过,你把船的规格统一,还把石头留起来,做得很对。」
寒假过後,我以为等到气温暖点,我们又会到溪边玩玩水、放小船,但筑幸却说想换个地方。她带我来到溪流另一分支汇聚成的水潭。
由於我不常在筑幸这边的地区闲逛,这水潭我是第一次见。
「你不想再挑战吗?我是指木船。」
她双脚在潭边踢打着水,「想是想,不过,我不再那麽执着了。木船很有趣,我们何不用另外一种方式来玩呢?」
「什麽方式?」
「把你那五、六艘船都拿出来,」她从我手中取过一半,「绕着水潭,隔段距离就放一艘,然後往前推它一把。」
我听从指令,唯见小船各自漂动,孤零零的。
「就这样?」看不出有何特别。
「你不觉得挺不错的吗?水潭不同於小溪,十分平静,只有小船静静陪着我们。」
「这不是很没挑战性?」
筑幸耸耸肩,「是啊,但一直挑战不累吗?人生不应该只有挑战,放松放松也是必须的。」
「我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我还是想回到小溪那里。
「我知道,你为了让木船渡溪付出了很多努力,你想做个好结尾,可是,你不是已经达成了吗?」
「哪有?」
「你已经目睹过木船到了下游。」她的手拨着水。
「但你还没有。」
「对,这就是我要说的,是『我』没有,而我并不强求。现在我希望就在这里悠悠哉哉地休息跟玩耍。」
我搔搔发鬓,「你不後悔?万一再试几遍就成功了呢?」
「每个选择总不能十全十美,有时候,享受当下就够了。就像我们,平时老是跑来相见,但是,如果把这些时间,挪到别的地方使用,或许我们也能得到些什麽更棒的东西。」
撇撇嘴,「我不这样想,我还是喜欢跟你待着。」
她嘻笑,「我也是。」
往後,我们周六、日时常来这个水潭。
我不再雕刻木船,而是自由自在的创作,头脑像是解开了束缚,轻松不少,思绪也灵活许多。
我打算挑战更高难度的人偶雕刻,要可以替换不同手势。因为人偶的手很小,我方便带去水潭那雕。
果然和我想像中的一样难,手很小,手指及细节处,常常想要多用点力,却不小心把手指或手掌给刻坏。
太过专心,伸个懒腰时才发现筑幸跑到我侧後方,盯着我手中的雕刻刀和木头。
我尴尬地笑,「嘿嘿,不小心就失手了。」
掉在面前地上的正是一根细小的手指,筑幸肯定都看在眼里。
她走到我身前,捡起那根笔尖大小的手指,凝视着它,「没想到,居然连指甲都雕出来,好细致。」
「我想要藉由挑战自己极限,逼自己进步。」
「假如你这次突破了,会是跨了很大一步,那麽,之後还有什麽地方可挑战呢?」
我抛着那只断指的手掌,「哈哈,还有很多啊,像是眼睛,我到现在从未雕刻出像卡通人物那样子的眼睛,还有战甲,有些战甲有鳞纹,那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倒是我见识太少,问了个笨问题。」
「哪有?每个人专长不同嘛,就像你会演戏。」
话一出口,我心中大喊糟糕。筑幸不就讨厌演戏吗?
「你脸色变得好糟」,她笑了,「我明白你在想什麽,如果是很棒的戏,我其实也不是那麽排斥,想努力演好,不过,比起演戏,我更喜欢听些有的没的。」
「什麽意思?」
「有时候,能偷听不少人的八卦,我有次甚至听到某位导演下次要拍的新戏内容,她的构想蛮有趣的。」
「可以跟我说说?」
她笑着点点头,「当然,可是,你不能告诉别人哦。」
「当然,与你的约定,我绝不会毁约。」
「那是……一个有超能力的男生,遇到另一个有超能力的女生,两个人闯出一些麻烦,解决之後,获得幸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