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在这里。」
少女瞄了我一眼之後,一语不发地继续将那死水似的目光放回舞台上。
或许这时应该要说「噢,你也在这里吗?」会显得更有些浪漫气质吧,不过我没打算对那家伙献殷勤。
三天不见,原本身型就娇小的她,现在看起来似乎更为瘦弱。
她屈膝箕坐着,那姿势如同我曾经在司令台底下看到的一模一样,一脚屈起,另一脚则伸直放在地板上。我是在舞台的侧前方找到她,背对着羽球场,差不多就是上次我与露露交谈的位置。
我走近她的身边,在未被抗议的情况下坐了下来,与她大概相隔了大约半公尺的距离──或者说,隔了一个平躺在地的银色长梯形物体。
「我不喜欢带着那玩意儿。」
她静静地说道:「它让我显得更可悲。」
但不带不行──少女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那只平放在地的右脚,膝盖与脚踝都裹上了绷带,使得她那有如招牌造型般的黑色过膝长袜只维持了一脚;右脚的五只趾头露出於绷带之外,看似不安地缩了缩。
一直看着人家的脚好像也不太好,於是我顺着柯佩雅的目光,看向舞台上的排练。
将近二十名男男女女,在舞池间伸展躯体。他们配合着舞台边一位看似老师的人的击掌,顺着节拍调整姿势,时而快速,时而缓慢,偶尔还会出现相互拉扯,或是抬举。
「是现代舞吗?」
少女没有答话,只是微微颔首。
体育馆的舞台,多半让才艺科班级优先借用,扣除不需要舞台表演的体育班与美术班,这学期每周的使用分配如下:周二、周四是戏剧班,周五是音乐班(军乐社),而柯佩雅经常迟来社团的周一与周三,正是舞蹈班的时段。
再加上大嘴婆的目击证词──换言之,她在周一与周三迟来社团的理由,无非就是跑来观看舞蹈班的练习。
当然,在没有真正看到她坐在这里以前,一切都只是我的假设罢了──不过事实印证了我的推想。
但在没有看到少女被绷带包裹地死死的右脚以前,我确实无法把过去她那些怪异的行为串联起来:包括她无法参与体育课的理由、在司令台旁休息时的坐姿、走路时只有一边的脚步声、不选择蹲下而是弯腰将收在底层的小提琴取出,甚至她攀爬楼梯的速度慢到,跟玫娥学姊打过照面之後过了近二十分钟才爬上顶楼,走到社团活动室。
「对不起。」
「为什麽突然跟我道歉?」少女用眼角瞄向我。
「上周四的事。」我看着她那已经无法显现出原本艺术品般的曲线、被包紮地坑坑巴巴的右脚。「抱歉害你摔倒了。」
「……没什麽。只是旧伤复发而已,并不严重;母亲太爱小题大作了,硬要我绑上……明、後天应该就能拆掉了。」
她抚摸了一下膝盖上的绷带:
「再说,原本就是我自己的错。应该是我该向你道歉才对。」
少女微微转过身来,然後向我展示出她头顶漂亮的发旋:
「抱歉,你没有我想像中的坚强。」
「……已经分不清你到底是想道歉还是想吵架了。」
「无所谓吧。」
她转回身去看向舞台,用着冷淡低沉的声音搔动我的鼓膜:
「毕竟,我讨厌你。」
我无奈地抓了抓头:
「……这我当然知道。半裸的模样被同龄男生看光光,女孩子的心里铁定很受伤……」
「不是那件事。」少女略低的嗓音打断我的发言:
「我已经很习惯自己的身体被看,或者说我生来就是被训练成要展示自己的身体;穿着内衣裤的模样根本只是小意思,一些表演团体甚至会全裸上阵──那些都无所谓,因为我并不在乎别人看我的眼光。」
她顿了一下,然後用着宛如琴弦般冰冷而坚硬的语气说道:
「我只要求自己呈现完美。」
挺直的背脊,高抬的鼻梁,以及那漠然的眼光──我身边端坐的不单单只是一位高中女生,而是一名自我要求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只负伤的孤傲天鹅。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了些什麽吗?」
第一次见面……我首次见到她,应该是在那场表演吧,坐在台下的我不可能有机会跟台上的她讲到话──柯佩雅指的显然是进入高中之後的事。虽然不过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但我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把生活上任何琐碎的对话都记下来。
於是我摇了摇头。
「真是个薄情的男人。」少女叹道。
在我尚未出声反驳前,她抢先接续着话尾:
「我那个时候问你,『为什麽要加入古典音乐欣赏社?』」
啊,好像有这麽一回事。不过我当时的注意力都刻意放在另外一位女生身上了──毕竟柯佩雅抢眼的外貌让人有承受不起的压力,所以被这麽漂亮的陌生少女搭话,我那时应该是随口敷衍几句就逃之夭夭了吧。
「你回答:『因为这里距离才艺科教室最遥远。』……」
……确实如此。我加入古音社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对报考音乐班一事还有所眷恋;相反地,是想远离音乐班所在的才艺科教室大楼,离地越远越好──所以选择了位於校园最角落的古音社。
「听到你的回答,我当时非常诧异……因为我的入社理由跟你一模一样。」
少女蹙起了眉头。顺着她的目光,就能猜出为何她有着跟我一样的入社理由──舞蹈班自然也是位於才艺科教室大楼内。
「呐,学音乐的,」少女突兀地插入一个问题:
「你听过梦碎的声音吗?」
我来不及反应,她便伸出一只手,摆在我的眼前:
「很清脆,就像这样。」
她打了一个响指。
那是姆指与中指关节磨擦在掌心造成的回响。
不过事实上,她梦碎的声音,是发自於大腿与小腿、小腿与脚掌之间的关节、韧带与肌腱。
那篇网志并没有写地很详细,我也没刨根究底去调查她负伤的真相……似乎是在一次排练中,大概是过度练习导致脚踝的韧带忽然断裂,於是她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失去平衡,滑出了舞台边缘──坠落──
事情大概就发生在那场《天鹅湖》表演的不久之後。
那篇网志的撰文者还用开玩笑的语气写道「还以为终於有人在她的舞鞋里放图钉了呢」,当然我是完全笑不出来。
「我把你的名字打上网搜索,就看到了音乐班联招的报考名单……不过当我有一天来社团,在楼梯间实际听到你的琴音时,又是另一种冲击──为什麽你还要拉奏小提琴?你不是理应当痛恨音乐,所以才选择距离音乐班最遥远的角落吗?事到如今为什麽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练习像似准备应考的曲子?难道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吗?难不成你还想凭着那残破的琴音踏入窄门吗?没错,或许你还有机会,但是我呢?如果我在舞台的演出无法达到满分的话,我是会羞愧至死──然而我现在连拿零分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恨!恨透了舞蹈,恨透了在舞台上扭着不完美曲线的那些人,但最恨的是我自己并没有办法上台展示出真正的『完美』!……罢了……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的你,不可能了解我的心情。」
少女略失冷静的语气及有些混乱的语序,使我一时间难以判断她所要表达的意思──但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怨怼中混杂着失落。
被她列入黑名单的那些俄国及法国音乐家,乍看之下没有共通性:时代相差甚远,风格迥异,然而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全部都创作过芭蕾配乐。简单来说就是迁怒;所以才会连符合大众口味、《天鹅湖》的原作者柴可夫斯基也被她憎恶。
「但是,我看到了那些『文字』。」
她把自己的逐渐高升的音调拉了下来。
不用说明也能了解,她指的是哪些文字。
「如果是『C』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感受吧?如果是『C』的话,一定能知道我的痛楚吧?虽然我不知道那些文字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人留下的,也不知道『C』究竟代表什麽,但我想找出来、我想知道、我想确认──不是只有我一个『C』……」
她垂下了眼帘:
「不过,就算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C』,好像也没有用……」
就算能找到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充其量也只能互舔伤口罢了。
「你要我去破解『C』的谜题,是为了要故意刺激我吗?」我问。
她显得有些困扰地蹙起眉头:
「不──虽然也不能说不是。」少女看起来有些疲惫,也许是被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耗去许多精神了。
「我说不上来理由。或许是因为怀疑你是真正的『C』吧。我忘了。」
少女强行终止这段话题,使我不敢冒然接续。
──『对话与对话之间的疏离感』
为什麽会发生这种事呢?我想是因为,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无法用言语正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思,亦无法完全了解对方的想法吧。
「呐,我问你,」少女指了指舞台边上的台阶:
「从那个梯子掉下来比较痛,还是从台上掉下来比较痛?」
我交替着看向舞台、台阶、绷带及平躺在地的拐杖,然後闭上双眼。
短暂的沉默之後,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在物理学上,有个名词叫『终极速度』(Terminalvelocity),也就是说当重力与空气阻力达到某个比值之後,不管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都是一样痛的。」
或者说,都是同样地粉身碎骨。
少女漠然地看着台上的排练,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当然,就常理推断,从台上掉下来远比从梯子掉下来还痛,但因为我不曾走到台上,所以我没经历过;同样的,柯佩雅已经通过了梯子,所以她也没经历过从梯子摔下来的痛。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都在同一个平面上。
同样眺望着远方台上的演出。
我朝少女伸出了右手。
「……你想干吗?」她用着充满警戒的态势瞪着我。
「邀你共舞。」
「…………………啥?」
不待回答,我拉起了她的手臂,一个使劲让她的腰际滑入我的左手腕中。
周四抱着她到处跑时就一直有个疑问:这家伙到底有没有体重啊?
「呀啊!你、你干什麽!?呀!」她罕见地发出符合自己娇小外型般的叫声。
为了避免动到她的右脚,我的左手使了力扣住她的腰际,而柯佩雅为了保持平衡,便会无意识地把重心都放在自己的左脚上,於是现在的情况便是以她的左脚为轴心,我以3/4拍的节奏,引领着她的身体摆动。
……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只是绕着她转圈圈而已。唉,我也没学过什麽国际标准舞,并且她现在这个模样,事实上真的无法踏出什麽舞步。
然而,言语难以正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思。
所以才需要其他沟通方式:或用画面,或用旋律;此时与她最有效的沟通方式,大概是肢体吧。
「你这是在嘲弄我吗?」少女忿恨地瞪着我。
「不,只是想让你回想起自己为什麽要跳舞。」
「为什麽要跳舞?……」
她略显犹疑地微微颤抖着唇角,但旋即竖起眉毛反驳:
「这、这关你什麽事?并且我学的又不是这种舞!」
「我知道啊,只是,你为什麽不试着跳这样的舞?」
「……什麽意思?」
没错。我跟她有太多的不同。我是在徘徊在台下自怨自艾的人,但正如老妈所说的,我还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只是自己偏往死胡同钻,并且除了时间,我未曾因为小提琴而真正损失了什麽,所以并未痛恨音乐;然而她为了舞蹈付出太多,似乎除了舞蹈之外,她已别无选择──却从台上被狠狠地抛了下来。
不过,如果真的对舞蹈恨之入骨的话,又怎麽可能刻意跑来体育馆看排练呢?当时在司令台旁那怅然若失的目光,不就是在眺望着自己原本生存的地方吗?
那片,让少女尽情施展翔姿(attitude)的晴空。
我不晓得她是否能够复健成功,重新站上舞台;我也担负不起指引另外一条人生道路的责任。
於是我只能让她继续跳舞──在台下跳舞,让这位孤傲的天鹅把目光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广大的世界。
「你知道绣球花吗?」
「上次你拉的那首曲子?」
由於左手跟腰际都被我箝制住,少女似乎已经放弃争扎,顺着我的引导绕圈圈。
「不,我指的是那种花的本身。」
以下的知识其实都是从老妈那边现学现卖的:
「其实绣球花不是花。」
少女困惑的神情表露无遗:
「不是花?那是什麽?」
「那一大丛,其实都是萼片。」
那双总是浑沌的眼睛闪出讶异的神情。也许跟我同一次听说这事的表情一模一样吧。
「……萼片?」
「嗯,绣球花是由许许多多不起眼的萼片组合起来,才能成为那一朵我们所见到的『花』。」
没错──任何的舞台,只要没有观众就无法演出;没有底座,就根本盖不起高楼;我们的目光总是被悬在天边的繁星所吸引,但真正照亮生活的其实是近在身旁、平凡无比的白炽灯。
「……绣球花……」
少女喃喃道。
那漆黑的双眼渐渐地反映出光茫──而我从她的眼中认清自己的模样,也不再是一滩死水。
我领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进行着看似比学音乐、跳街舞还要更「没有用处」的动作,既无法像运动类的社团挥洒汗水,也没办法踏上台面展现自我,并且纵使能够在当下尽情地发挥、尽力追逐梦想,也难保未来不会为这段青春感到「後悔」──
──但,至少买了「保险」:用「光阴」支付。
得到的理赔是「回忆」。
无论未来会变成怎样,我相信现在我与她共舞的时光,都会转变成无法取代的「回忆」──当然我无法确保未来想起这件事,究竟是能会心一笑,还是懊悔苦恼。但,那些都无所谓。
就把握当下吧──我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
而少女彷佛从我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什麽,突然露出了那一如既往的狡黠微笑:
「想邀我共舞,那得看你跟不跟得上我的脚步!」
说罢,她一个扭腰,挣脱了我左手对她的掌控;她的右脚轻盈地踏在地面上,虽然脚踝与膝盖都不能活动,但她单单凭着趾头,便可滑动出曼妙的舞步:
方才那3/4拍的节奏被她转变成2/4拍,慢板(Adagio)的步伐猛然转变成急板(Presto),但不一会儿又倒了过来,从急板变成慢板……
果然这就是柯佩雅的调调:不光是交替在柔媚的白天鹅奥洁塔与妖艳的黑天鹅奥狄莉(Odile)之间,而是忽快忽慢、使人疲於捉摸,并让李斯特与布拉姆斯两位风格迥异的大师都醉心於其中的──匈牙利「查达什舞曲(Csárdás)」。
她脱离了我的引领,踮起左脚在舞台下转了两圈,纤柔的腰身、娇媚的臂膀、高昂的颈项,使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场演出──如今除去那源於自我的恐惧之後,她的舞姿所带来的感动更为强烈,并且不光是身体,那双眼眸也绽放着坚定的光茫;配合飞扬的百褶裙,现在的她正如一朵盛开而美不胜收的……
绣球花。
「不过说起来,」
少女主动伸手,暗示我将她拉回身边:「『C』到底代表什麽?」
「这个嘛……」
我带着柯佩雅转了一圈:
「你为何不直接问问『C』本人呢?」
「──什麽!?」
她险些失去平衡,我赶紧将她拉进怀中;她似乎对这般肢体接触不以为意,只是仰躺在我的手臂上,怔怔地问道:
「……写出那些文字的……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