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也挡不住地,引人留意的话题,像是危险毒雾快速地扩散,漫入她耳里。
「有一次他在马德里救了一个差点被两名混混强暴的女孩,那女孩才八岁,听说是贱民,所以被欺负也没人管。你别看杜医师穿着衬衫看起来蛮斯文,他其实很有肌肉,一个人面对两个大块头印度阿三没在怕,大腿上中了一枪、背部也被砍了好大一刀,幸好後来警察来了。他们印度警察对无国界医师蛮尊敬的,赶快把他送到救护站,但是救护站人力不足,那个子弹听说还是他自己挖出来的。」
身後一阵窸窣的窃窃私语,不知是哪个单位的护理师,她转头睨了一眼,话唠顿时嘎然而止。没过片刻,又吱吱喳喳地攀谈起来,只是可能顾忌她方才的一瞪,音量缩减了些许。
「还有,听说有一次他在南苏丹,曾经遇到一个被炮弹打中右手的记者,整只手又烂又肿,但是就是迟迟不肯截肢,那个记者说他的手等同他的命,如果截掉就不能按快门、不能打稿,谁要截他的手他就杀了谁。後来被杜医师揍了一拳又骂了一顿,他说他自己是外科医师,如果他的手炸掉,他一样会截,因为他要活下去。不能靠手吃饭,还有一张嘴和大脑里的东西,那些经历和知识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无价真宝,如果死掉才是真的甚麽都没有了。」
「怎麽那麽帅!但是他应该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吧,不然怎麽可能去无国界?」
「结婚?应该是没有,还是离过婚我忘了,很多事其实都是一位香港来的行政大姐说的。告诉你们,他超酷的,平时没事不会多跟人讲一句话,笑的时候也都是这样很淡定的样子。救护站好多女孩子爱慕他,他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有一次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俄罗斯女麻醉医师自己跑到他房间示爱,还被他赶出来。」
「哇靠!该不会是Gay吧?科科!」
一句质疑竟让姚典娜也差点儿噗哧笑出,赶紧摀住了嘴。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倒是有一次我们有个同学说看到他皮夹子掉出来一张很旧的照片,好像是立可拍那种相机拍的,和一个穿像圣诞服外套的女生合照……。」
彷如一记重槌敲下,敲醒了她沉睡在大脑皮质中的记忆,蠢蠢欲动地搔挠心底深处。一场圣诞晚会的九十九朵红玫瑰,一次圣诞宵夜的腼腆单独合影,或许可以算是那错爱纠缠的序幕,她已经快忘得差不多,未料此时再度被蓦然掀起。
纵使那些丰功伟业都与她无关,而且根本像是夸大其辞的瞎诌,但他还继续存留着那相片又是甚麽意思?为了断除所有牵念,她在离去前把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都丢弃,他曾送给她礼物也一并遣回,包括那条挂着蠍子和水瓶标志的银项链,为的就是让他知道她不再回头的决心。
从最初生命伦理课的辩论、生理解剖课的挑衅、圣诞晚会的告白、实习的共患难、同居的缱绻甜蜜、卵巢手术的煎熬、遭遇流产的心痛、出国留学的相思、收到他结婚讯息的错愕、回国重逢的刻意避嫌、泰国医学会的纠缠……
当回忆一幕幕如凶猛狂涛,从旧伤中涌出,她已措手不及再次将一切封印。
真是该死的一场演讲!
直到王院长悄悄地坐到她身边,看见她铁青的脸色,愣吓了一秒,「呃……我欠你一百万吗?还是……上个月薪水没入帐?值班费没算清?」
姚典娜只是冷冷地转头睨过一眼,又别过头无奈地拖住下颚。要不是王院长坐在她身边的位置阻住去路,她还真想像秘书一样,交棒出去一走了之。
谁知演讲结束,王院长仍旧不肯放她干休,硬拉着她一起和杜鑫评往外走,「谢谢鑫评这麽精彩的演讲,以前没有来过我们这里吧?我刚刚已经跟古厝咖啡预订了三个人的位置,他的下午茶松饼好吃喔,喝杯咖啡再走!离这里很近,走路过去三分钟。」
「院长!」姚典娜两眼瞪得如弹珠一样圆又大,咬着牙怒嗔。
但眼前的长辈是她一直以来敬重的主管,同时又是两人的师长,让她简直像个吞了黄莲的哑吧。
杜鑫评看出她的为难,赶紧赧然地回绝:「院长……我想,应该不用了,我……」
「唉唉!走走走,难得请你们喝咖啡,不去就太不给我面子了!」王院长老谋深算看透了两个年轻人的别扭,根本不将小俩口一抗一拒放在眼里,半推半拖地领着路喝下午茶咖啡去。
原来,封印并不代表消失,走过的痕迹一直都在。对於所认为早已云淡风轻的事,她试图一笑置之,却发现还有某处仍然微微隐隐作痛。
尴尬的一杯黑咖啡在她面前,轻啜一口便又立即放下,松饼被推到她面前,她也安静地不动一叉一匙。只有王院长的叨叨声和杜鑫评一问一答聊着,高谈阔论分享国内外医疗的现况和愿景。
甚至,王院长还不只问了一次他,有没有意愿到偏乡来服务,就让她开始怀疑,眼前这长者到底在打甚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