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泓悯其实也没想到那孩子会一点儿异议也没有，便跟着他回家。
「小诚，妈妈今天突然生病住院了，没办法来接你，小叶老师带你去他家住几天，或……一两天就好，等妈妈病好了就马上来接你好不好？」
尤宝芩蹲到正玩着回力车的孩子身边，轻声地对他说。
「小诚，妈妈生病了没办法，小叶老师带你去吃晚餐……」
方才工作人员在护理站里小声地讨论，不确定他是否听到只字片语。沈芃希回家之後，他便一个人安然地面无表情，恍若与外界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无声无息沉静在自己的世界，是他既来给人的印象，却在叶泓悯问话到一半，起身走向置物柜取来西洋棋，摆到大客厅的桌上。
叶泓悯正纳闷着，男孩走到他身边，扯扯他的袖子，仍旧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未吭。
「要我……一起玩吗？」叶泓悯狐疑地问。
男孩点点头，微微抿动嘴角，眼眸内是深不见底的墨棕色。
「可是小叶老师还有一些事没做完，你先在一旁等等，我忙完再陪你好吗？」
没有应诺，也没有违拒，或许对男孩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回应。叶泓悯将病历里的病人和活动记录完成，收拾好私人物品，男孩也安静地收拾了一人对战的棋局，像个影子般，跟到叶泓悯身边。
「跟我回家吗？」他半屈下身，一手摊开在男孩面前。
男孩瞪看了他半晌，流不动的冷空气让他弯身的双腿有些麻痛。
可是医院里的冷气开得太强吗？
就在他打算收回大掌，挺直身体之时，男孩却握住了他的手。
从没近身照顾过那麽大个孩子的叶泓悯，大姐两年前结婚，小外甥也还不过正在襁褓中。这年纪喜欢吃甚麽，对甚麽有兴趣，他其实毫无头绪，只能以自己小时候的喜好兀自揣测。
他带男孩去了几天前曾去过的简餐店，男孩才吃一半的义大利肉酱面，便晾到一旁，事不关己般，继续玩起自己的小车。
「吃这麽少，等一下会饿喔！再多吃一点吧？」
叶泓悯千拜万托好言鼓吹，男孩没搭理。问他的话如同一根细针直直落入湖里，连个涟漪都看不见。
最後的结果，便是一人份的咖哩饭，再加上半份没吃完的肉酱面，全进了叶泓悯的五脏庙。幸好，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否则不消几个礼拜下来，他的体重铁定就要翻倍了。
或许下次该找大食怪张楷霖一起来吃饭，这样就不会让他的肚子撑得像只蛤蟆噎得难受，也甭担心糟蹋了食物。
一起搭上捷运，男孩跟着叶泓悯来到他的套房时，站在门口盯了好一会儿。眼珠子从天花板转到地板，又从床上转到桌子、衣橱，不安地打量这个小小的房间。窗外飘来一阵孩子们嘻笑叫嚷声，男孩扭动了一瞬的浓密眉宇，视线便落向黑压压的窗口。
他帮男孩拿下背包，悬到门上的挂勾，抚抚他的头，示意他脱鞋子进房。男孩迟疑了几拍，才脱下鞋子，局促地坐在矮桌旁。
静默寂寥的内心世界，到底都想着些甚麽？别的孩子玩闹在一起的欢乐模样，不知是不是他也挺羡慕，想要和他们玩在一起？
叶泓悯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孩子。
纵然不是孤儿，却仍旧被遗落在幽闭角落的小小身影，让叶泓悯的心里一扎一扎地刺痛。那是他在这相同年龄的时候，父母亲因为常换工作，他也跟着一家幼稚园换过一家，不熟悉的环境、不熟悉的人事，团团包围在身上便是无以复加的恐惧，但这样的孤寂却也让他习惯到忘了该怎麽哭泣。只等待每一个天黑以後，所有的小朋友都回家以後，忙碌的妈妈终究会出现在幼儿园门口接他回家。
可这男孩的妈妈，却不知何时能来领他回家。
当叶泓悯发现背包里放了几套孩子的衣服，还有一封拜托其他人照顾孩子的简短信笺，让他一整个鼻头酸涩地噎了气。
难不成，小诚的妈妈早就准备好了走上绝路？
「妈妈早上带你来向日葵花园的时候，有没有跟你说些甚麽？」叶泓悯小心翼翼地问。
男孩耸耸肩，摇摇头。
「那妈妈……」无辜的眼神，让叶泓悯忍不住中断了想说的话。
是甚麽原因让一个母亲决绝地放下自己的孩子，狠心求去，他无法理解。或者他该庆幸，小诚的妈妈没有像许多社会新闻案件那样，乾脆带着孩子轻生。但此刻，那般残忍的现实，他又怎麽能对这麽小的孩子问得出口？
「没……没事，我想，你妈妈身体一定会很快复原，就可以带你回去了。」这个谎，自己说得都哽咽。
男孩顿了顿，突然抬起头大声地叫嚷：「我不要去安置！」
「甚麽？」叶泓悯吓了一跳。
「我不要去安置，有一个葛格会打我！」男孩低下头，扭搅着小小的指头。
他是不是知道了甚麽？关於妈妈的状况，关於工作人员伤神地讨论着的内容。
「一个哥哥……会打你？」乾涸的喉咙，让他的声音也开了岔。
「上次马麻也是自杀。」男孩面无表情地说。
一句话轰得叶泓悯脑子一片空白，他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回应，鸡皮疙瘩从头顶炸到手臂。
他可是甚麽都还没透漏呀！
不敢说出口的字眼，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却是轻描淡写样的就这麽说出来，那可是真的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大人们常常以为孩子还小、不懂事，或许他们心里比这些虚伪迂腐的成人还要清明也说不定。
「你……怎麽？是谁跟你说妈妈自杀？」他没有肯定的附和，却也不敢否认。
「那个葛格跟我说的，上次也是这样。我不要去杨妈妈家，那个葛格会打人。」男孩无奈地呼了一口气，拿起他的小车，就这麽在矮桌上遛了起来。
看来，或许男孩以前去过的寄养家庭也有个情绪不稳的孩子。而在许多事情没有弄清楚明确前因後果和来龙去脉之前，他也不敢妄下任何定论，只是私下悄悄先留了简讯给尤宝岑学姐，告知孩子的状况和背包里的玄机。
「对了，你有带牙刷吗？背包里好像没有看到你的牙刷。」
坚持自己洗澡的孩子，刚从浴室出来，叶泓悯一边帮他吹乾头发，顺口提议：「如果没有的话，我们就到楼下便利商店，我带你去买一支吧。」
男孩点点头，给了他难得一见的笑脸。
叶郁诚像是放出鸟笼的雀儿，一蹦一跳地下楼梯。叶泓悯跟随在他身後，忖度这时间点不知道是不是还会遇上那女孩。
八时许的便利商店，人潮似乎较他以往下楼闲逛买宵夜时还多些。他从门外窥探，人缝里犹仍仔细地搜寻，眼尖的孩子便惊讶地裂嘴叫唤出声：「芃希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