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升学了。」章尹默和毛子文并肩半卧在床,犹豫一会吞吞吐吐说。
这个决定在她心中酝酿已久,一直以来只在脑海盘旋,迟迟不敢说出口。而今毕业在际弓系弦上,不得已只好鼓起勇气表明志向。一则,她真心不想升学,评估就算继续升学对她不见得有实质意义;再则,他们虽然已经结婚,却无法像一般夫妻拥有自主经济能力,所有的衣食住行都得仰赖公婆,也许毛子文认为理所当然,她却过意不去,等他毕业还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如她先就业,起码一家三口的食衣住行有能力自主。
「不想升学?」毛子文震惊地从床上坐正,挺直背脊,不能理解的蹙紧眉头,瞅着她。
终於真相大白,这就是今晚她所要商量的事情,难怪近来极少见她碰书本,丝毫感觉不出她有准备重考二技还是插大的准备;又感觉她好像满腹心事,原来为这件事烦恼。
「嗯。」她轻哼一声代表答覆。看他的表情和惊讶程度大概能猜出端倪。
他烦躁地换了个姿势,弓起脚抱着膝陷入一阵沉思。须臾嗫嚅说:「这件事我不赞成,爸也不可能答应,要是不继续升学你连个大学文凭都没有,我们家里没有人不念大学,你不能首开先例吧。」他很为难。侧身看着斜躺在床上的她,希望她能慎重评估事态轻重,不要一意孤行,他家不同一般家庭。
她能体会他的顾虑。公公堂堂医学博士,婆婆亦是硕士,屈指一数,毛家大家族里,要找个仅有大学文凭的还真不容易,很多时候在这个拥有优良血统的家庭里,她不得不妄自菲薄。倘若不是奉子成婚,她想,这麽优秀的家庭她无疑望尘莫及。
自认不是读书的料,当初选择专校就读,不就是想逃避沉重的课业及升学压力,多些时间朝自己的兴趣发展。认识毛子文後,她的人生突然转了一个大弯,做过的梦想霎时如南柯一梦醒了,现实随之若浪潮向她汹涌推进,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若是还有选择权,她并不想留在幻境继续编织梦幻,而是面对现实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任何「决定」,事到如今,都不再是她一个人即可作主。
「你想以我的程度考得上哪间二技,读一所烂学校,不如不念算了。」她泄气说,也算是个无庸置疑的好藉口。
他很想反驳,就算是烂学校总比放弃升学来的好。可是终究没说出口。她知道自己老婆什麽都好,就是不是读书的料。纵然不赞成,以他的立场还是愿意尊重她的决定。早婚的代价已让她失去很多自由,又何必用既订规范来箝制她。
他愿意尝试接受她的决定。「我是可以勉强答应,你要自己跟爸妈说,还是由我来说。」
她烦躁地说:「我不敢说,怕爸妈反对。」再怎麽说她老公也是医学院的学生,将来有很大机率会继续深造,而她连大学毕业都没有,这样公婆能接受吗?
当然,毛子文继续深造也需要一大笔费用,难道这些还要继续仰赖他父母?
「怕他们反对就忍着点找间二技念,两年一眨眼就过了。」他往床上斜躺下去,将双手往後脑勺枕着,悠哉说全然不清楚她现在全脑袋算计着想扛起经济负担。
听他的口气不以为然,找他帮腔好像不妥。她为难的哀求,伸手摇着他的膝盖说:「帮我说说话嘛,你去跟他们说,我不是读书料这件事。」不找他也没人帮了。
看她哀求,他笑着说:「爸妈没那麽可怕或者不好商量,嫁过来这麽久还不了解。」
当然不是他们不好商量,能嫁给他当他父母的媳妇,算是她前世修得的福份,就因他们将她视为己出,凡事为她设身处地着想,她才不敢贸然直言,担心辜负他们对她的期望。每对父母都希望儿女未来的成就高於自己,在能力所及的范畴推波助澜,协助他们更上层楼。所以可想而知,公婆一定会极力劝说,让她无力反击,最後耳根子软了,又不敢违逆他们心意,定会顺着他们为她铺陈的道路一路走下去。可是,那未必是她认为她该走的路。走一条不是自己想走的道路,纵使前程似锦,走起来未必能平顺坦荡。
虽然要老公帮忙说情感觉有点畏首畏尾,简直像一只胆怯的缩头乌龟,可是,他是不二人选。
她坐在床上拱着手,装出可怜模样苦苦哀求,「拜托啦,你明天跟爸妈说,我不升学了,毕业我就出去找工作做。」
「什麽?」毛子文惊愕得提高音量,错愕地几乎从床上跳起来,挺起背脊,做正後满脸困惑地看她。「你要出去找工作?怎麽可以?」
他反应激烈,她吓一跳。「不升学就是就业,不是吗?」她说得理所当然也战战兢兢。
他无奈地挥挥手,要她放弃。「就算我答应爸妈也不可能答应,我们家根本不需要你出去工作赚钱。」
「不然我毕业後要做什麽,中中要念幼稚园了,我只能成天无所事事。」
他冷静下来,沉住气说:「我们再生个孩子,你在家照顾小孩,这样不就有事做了。」
什麽?再生个小孩?她瞠着水汪汪的大眼说:「子文,你有没有搞错,你还在念书,就算不上研究所,还有五年的医学院,难道我们一家几口这几年都要让你爸妈养。」简直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还想再生孩子。
这话是在贬抑他吗?他极度不满,「现在是这种状况没错,不代表未来都是,等我毕业我会奉养他们,加倍还给他们……」他突然停住话,发觉两人都在气头上了。他深吸口气,稳住情绪接着说:「不要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升学或就业的事,不是我们一家谁养的问题。」
「是你自己说要再生孩子的。」
「我是想既然你嫌在家里无所事事,不如我们先再生个孩子……」
章尹默不悦地腰斩他的话。「生孩子也要养得起,你又没收入,怎麽生?」
「我是没收入……」他突然语气乖劣,怒气冲冲跳下床,「不说了!说了也是吵架。」
其实他只是犹豫不决,丈夫不赚钱,让老婆出去,怎样说面子都挂不住。
下了床他往门外走,将她独自留在床上。伸手握住门把,站在门前他回过头压抑愠怒,平心静气问:「你不升学是因为我没有经济能力的关系是不是?」
她将脸撇向一旁不愿正视他,眼眶里的泪水悄然滚动。就算是,她也不会向他承认──是或不是,在她心中显然已经无所谓了。这个想法在她复学当时已做下决定,她不想伤害他,如果这段婚姻有谁必须牺牲,那应该是她,而不是他。
不欢而散後,他独自回到二楼房间,躺在单人床上,开了空调的房里明明舒适宜人,他却感到心烦气躁,心中彷佛郁积一股燥热的低气压盘旋不去,整个晚上翻来覆去无法成眠,只能张着眼睛盯着看不见颜色的天花板,吸着房里寂寞的冷空气,想着重重心事,眼里溽热难耐,沉重得想滴下一抹泪,冲散心中酸甜苦辣交杂的情绪。
转眼间,中中三岁了,日子过得真快,快得好像呼吸一样,那麽不经意的开始、结束又辗转重复。日子这麽快,可是他却还有五年的医学院才能毕业。五年?想想好久!孩子日益成长,开销与日俱增,这段漫长的岁月倘若仍然没有收入,老是跟父母拿钱,势必变成另一种心理负担──难怪默默想出去工作。
撑不起一个家,实在称不上是一个男人,他是个无能的丈夫……无能?却不能继续逞能。
现实俨然已像落日後的黑幕堂而皇之向他招手,开始考验他的意志力。路不转人转。还是让她自己决定,或许,她说的没错,不能一家人都仰赖父母的经济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