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对望
梦见。
北美旷野的十月初秋,印第安之夏(IndianSummer)的烽火欲燃,枫叶激狂地渐次转为红、橙、黄的暖色,肆虐涌动着成片的燎原,像咄咄逼人的火舌逼近瞳眸,挑衅着焦躁的视觉神经,意欲纹身苍白的记忆。而远山总是铁青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凝止守候,毋惊毋扰着,只是冷寂了的眼蒙上了一层灰翳,阴森森地哆嗦着,眨眼,有些湿濡,垂悬在常绿冬青的针尖,珠滴反转倒映着四方化现的一切,是睫下的泪光点点?抑或是心上的泣血?
湖波倒影如镜,潋灩所有动静、冷暖、远近、躁郁、正反对比的瞬间,无有分别的,全缩编在天地的方寸眼里,那怕热情与冷静之间的悸动,纯然反差的好奇与试探,以及任谁也不明所以的靠近,祂也仅仅是看着,无扰。
夕阳霞飞,晕染绯红,像在景致上罩了一张橘黄的透明灯光纸,共犯帮凶似的,宣示着热情暖溢的一点点占了上风。
无限好,只是近了黄昏。极其短暂的,天空唰地一抽,换上了冷色的宝蓝灯光彩纸,静定的等待着黑暗,绝对的神秘,却又允许一切可能地包容着。
人间多生累劫,天地不过转眼瞬息;世情变与不变,宇宙仅是弹指忘失;因缘来去聚合,造物总是了了无碍。
祂就仅仅是看着如戏的一切,轮回周始…飘蓬似地空转,在风中这麽近、那麽远的错乱着。
继续看着…湖的西北边远山,崖边切风口处连植物都渺然了踪迹,岩石歇微风化成灰,在偶然呼啸的山风里,卷起,青烟般的,借位效果下看起来像是岩块的悠悠鼻息,在低温里雾化、圈团变异、扭曲的圆,其中,两个小黑点被包覆着,自成一个小宇宙似的。山下是聚落的炊烟袅袅,是另一个世道人间。
凑近迷团里看,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
年约三十多的印第安男子罩着一件过膝灰黑粗毛斗篷,微驼着背,及肩的长发飞散,像鹰的振翅,在每一层风动里交错、旋舞,他静默远眺,就仅仅是定定地看,彷若这看是亘古垂悬的一颗星子,初始的注定。
男子身边坐着的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垂着两根松散的大麻花辫,一身鹿皮背心、片裙,衣着有些单薄,她冷不防地双手交叉胸前,以掌心偎着上身的暖。脚上那双翻毛皮的筒鞋,倒成了火堆似地腾升着一股热气,垂着头埋在脚尖,发呆望着筒鞋边上的流苏,风铃似地转着。
男子忽焉仰头,望向初升的那颗天星,许久。
小女孩感受了寂静氛围里,那麽一点点扬升的风动,也抬起头来侧身望去,顺着男子下巴的那道剪影弧线而上,接续了他眼底向前的抛物流光,衔接了那天边闪烁的星点。霎时,时、空失序扭曲了起来,彷佛达利的那只融化变形了的时钟,连身处的四周竟像被挤压变形的空间盒子,脱落了等量的信度。
这麽近,那麽远。
身边男子的剪影与天上的星子点线面地接续串连,倏忽抽离到千万光年之外,落在女孩眼里已成为向天遥远的仰望,男子每一处剪影的转折,都是女孩所不可触及的星空图的索骥,在秋末的北半球浩瀚天际,等待星座的命名与意义。
不属世的,远。
朔风野大,女孩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天地之间萧然只剩下她的孤绝,她心想,「他怎麽不见了呢?」原本身边唯一的存在与相依,现在竟只剩下伸手不可触及的星光。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却是憋着那心底最深恐惧地不敢泄漏,就怕这唯一仅有的,哪怕只是让她更无助罢了,她还是要抱残守缺,不放!
铺天盖地绝灭的黑,女孩感觉周遭的一切,包括她自己都没入了黑洞的幽暗里,就连先前眼底山谷下群落的人烟,都完全被真空抽离光了。
绝对的无!而「有」也失去了相对的存在。
希望,亦然。
女孩是彻底地一个人了,就连恐惧都没了来由地止息了,很久,很久。
乍,泄。一颗辉亮的星光,奶蜜般地流溢出来。
女孩定睛地看见,那是男子眼底的星光,在方寸瞳眸里聚光,恒星。
那麽远,这麽近。
男子倏忽再度近在咫尺,女孩狂喜凝视,忍着不肯眨眼,有一点失而复得的倔强,却也有那麽一秒的放松,让她不小心地眨了眼,一闪一闪亮晶晶,讶然里,女孩发现自己竟也是一颗星子,守在恒星旁的辉耀。
几万光年间距的,转瞬,慧眼、会心。
静夜,星空。
寂灭的四方远大,神秘的星图,远近的互即互入,纵然无声,却也絮语说出人们永远的梦。
墨深的湖水,收容这一切的来去,恒常不变的,静定,这是祂的眼,一切都在广严且深不可触的旋秘里。
一梦,这是大三某个午後,在秋芒霜雪醉梦溪畔的图书馆K书,累坏地眯个眼後所作的梦,就这麽被纪录在形上学这门课的笔记里。
自小总是梦见许多超现实与不属世的,镜头在微焦与钜视之间,以某种律动神秘切换着,叙事最多是与己无关似的,又或者有另一个更超然存在的观看,偶而才是自导自演的第一人称,只是那些脑袋瓜难以理解的,或被大人所斥责藐视的,都在皱眉疑惑与委屈不安里,以轻忽或压抑再次被堆栈回海马回里,幽幽地蜷伏在潜意识的深海底。直到大二上【消费者心理学】时,PP熊老师突然暗插播似地提到了他四十多年来都会在床头准备纸、笔,以及一只小型手电筒,随时在梦中醒来的恍惚里,纪录下梦的断简残篇。
「梦,是很神秘的,又很像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考古、挖宝,刚开始挖掘到的都是看似无用的破碎,但是只要我们老实地纪录、编号,以及累积一段时间之後,神来之笔似的拼凑与想像,总会有惊人的发现与收获!」熊老师突然跳脱务实的企管学者身分,以一种无法当下变现价值的空灵姿态,幽幽地说着,彷佛缝补一件梦的织锦。
课堂一阵窃笑不已,这也难怪,才刚满二十岁的一群大孩子们,老是瞎闹地在课堂上突然玩起波浪舞来逗乐太过认真的老师,脑袋里净是轻佻的幻彩泡泡,而喜怒哀乐是即刻变现的,没有片刻的耐心,根本没有人愿意在虚幻的梦的世界里埋头,更遑论在碎片里完形。
当时,我虽是跟着起哄笑着,但身心的某个陌生角落,却像被老师催眠似的,也加入了梦的考古工作,开始以一年至少两本日记簿的老实,记录着现世难解的魔幻。
就仅仅是以文字,对抗着遗忘,又或者像在梦的思维里剪下脐带血般,低温凝冻某一节脱落,等待着未知的新生。
多年後在加拿大念书时,辗转听到熊老师在某个深夜,没了呼吸地趴在书桌上,骤逝在自己的研究室里,转述者叹了一口气说:「这也算是给一生勤勉治学研究的老师,作了最後有力的注解!他一定是感研究报告时累死的!」,但是,我更好奇的是,在老师断气前那书桌上未完的文字,承载的是不是梦的重量呢?老师那五十多年的梦境考古里,究竟拼凑、解开出多少的神秘?又或者,老师完成了梦的织锦,在那最後的针黹挑起,打上了一个死结,将线头埋回的瞬间,他便穿起了这织锦如隐形衣般,穿梭在人世幽冥的四度空间?也许,他并没有真正死去,只是遁入了梦的平行世界里,来去,永生着一份明白?
无从得知!
我只能有问无答里,在自己的梦境考古里,喃喃自语。老师的骤逝,也为我梦境的记录添了一抹神秘,彷若他是一位前行者,身後留下自己当时也不解的玄机,却是先走一步地启人疑窦,杂沓了未知道途上追随的尘埃。
我以毫无根据的想像,却也在心底闷烧一股相信的火苗,向着人间杳然的老师致意,也许在遥远的某一天,我是那梦中世界的风雨故人来,他早已红泥小火炉地偎着一分暖,等待。
「我」梦见。「我」是梦的主格,记录者的行为主体。纸本的日记簿里,一段接续一段的梦,细胞切片般地以文字一格一格封存,再以日常生活轻忽遗忘的低温速冻、保鲜,或者脱水。
「梦」见我。「梦」瞥见了我、我的本然,以及属於我生命故事的主轴。就在我手写我心的当下,以现世思维再次重塑梦的经验,二次发生似的,这样的文字落在我眼里,又幻现了异样的如梦之梦,在心底秘密铭刻着命运泉脉来处与此去的里程碑(milestone),标记着看似断了线的前因只是伏流了去,而暂难预知的果,只是在潜意识里的阴暗水层里积蓄,驱动着某种惯性反应的爆冲如泉,以及预言着超意识最终汇流海阔天空。
命脉,终归全有的海洋,无边。
若有似无,是一条生命故事叙述的主轴,我便在如梦之梦里,再次演绎曾经,重新定位错乱现世里的自己,然後,活出一个最贴近自己本然的未来。
梦,如梦,如如梦。
梦,非梦,非非梦。
梦,解梦,解解梦。
就在作了这【印地安之夏】的梦的三年之後,七月溽暑,梦里的许多乍忽意象,无声复苏,主导着一切的「没有偶然」。
没有,偶然。
也是身旁的一记眼神星空仰望,我无声顺服地望向天际,那麽远,这麽近,时、空象限揉碎着所有线性的观看与想思…
那是第一次在嘉南平原举办的媒体生态学术研讨会,当时研读的研究所刚好是这场「学术大拜拜」的主办单位,而研究生当野兽用的潜规则一如既往地适用,全班几乎被当成便利商店没日没夜地供教授差遣着,暑假空荡荡的校园内,竟有一批研究生半夜吃泡面果腹、日间狂吃零食以解焦虑,「走肉」地虚胖水肿,并且行屍般地期盼研讨会的噩梦赶快结束,或者乾脆直接让时钟跳针,让这段煎熬根本没发生过。
然而,我的内在却有一种解离,既痛且快乐着,虽在一些外在小动作上,抗拒着教授们的人力剥削,但有一份隐微的意欲是肆虐、张扬着,在当下尽管难以辨识,或者否认压抑,但一种偷偷摸摸的欢快,总是出人意表地溢流。
我想再见那个人!就是那个人笑得一口牙白,像顽童似地毫无遮掩搞怪的伎俩,在五月的研究所口试报到里,让趴在报到台前打盹恍惚的我,惊见地给身心震撼了一下。
期待他能考上研究所、希望他能出席学术研讨会、想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企盼、希冀、想望…,那段忙着筹办学术研讨会的紧绷状态里,我发现自己竟漫天地渴盼着关於那个人的一切,有时念头都失控地以「希望」的发语动词,无意识地白痴造句了起来,到最後连自己都讶异与怀疑,这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锺情呢?
他来了,逆着光从研讨大楼的门口走来,大大咧咧的外八字,一身鹅黄花衬衫,一条洗白的牛仔裤,再加上一双米白帆船布鞋、一只束口水桶包挂在肩上,签到簿前才摘下墨黑的太阳眼镜,孩子般的字体拙朴书写着自己的名字,惹得我噗哧地笑了出来。
「这位先生,你会不会跑错场地了?这是学术研讨会,可不是什麽海岛度假中心,或是ClubMed招考!你要不要先确认一下?」我促狭地笑着说。
语毕,报到处哄堂大笑了起来,这一笑又惹来更多的侧目,几乎在大厅的所有人都盯着他瞧,这下更凸显了他一身的格格不入,或者与众不同。或许,这只是我眼里的他,在他出现之後,我的觉受里自此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他、非他,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一如好友可维在多年後所说的:「你眼前的人只分成两种:他,以及“不是他”的所有集合,後者是不被你所爱或者忽视的绝对多数与无名,一点名分都争取不到的!」
如此的绝对,也是多年後我才愿意认证的事实。只是那时我隐隐懊悔着,觉得自己大声嚷嚷的让他发窘,并不是我的本意,甚至有些心疼的。
众人的注目,他搔头地傻笑着,眼神无辜地像拱起了双手,看着我讨饶似地,我笑得有些抱歉、心疼,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过火了,像只忘了自己是具攻击性的的喷火龙,明明想靠近、示好,却在开口的当下,把眼前的一切都焦灼了!
火,分寸失控的无情,却是炽烈的。
我总是这样的,以主动的亢奋出击来,来障蔽自己怯弱的颤抖,惯性以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的哀鸣,甚至主导一切地强势、剽悍着,封存意欲的骚动与慌乱。
我从来就是害羞与胆小的,像是一只蜷伏在陷阱里舔拭伤口的幼兽,只是我不允许这样的自己被看见!原生家庭的暴力,像亲情土石流般地淹没了人、我间的信任,难以理解的情感土石崩坏,无能为力的祸患源头,预知不了也无从处理的突发状况,一切都超过我能力所及的未知与遥远,我只能在自我认知里强大,在坚强的妄想里苟活。
家庭暴力最恐怖的,并非肢体冲突与血肉模糊的当口,相反的,最耗磨人的就是山雨欲来的「剉着等」时刻,那样揪着心的瞎猜,闪躲眼神地搜索,神经像持续旋转、紧绞的钢丝,所有的生存防卫与反射动作早已森严戒备,肾上腺耗弱地无限上钢分泌着。即便如此,一次次的家暴让我学会,与其静观其变、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地作些什麽!
先发制人,一如我在家里总是努力地作个乖小孩来讨好父母,绞尽心思地圈围欢乐的气氛,这比起回应父亲暴怒毒打母亲的失控,真的容易多了。於是,有一种执拗的相信,只要能主导、掌控一切,不管是弱势的苦肉计或强势的先声夺人,我就能避免自己落入失控状况的无助,自逃跑(flight)、战斗(fight)或冻结(freeze)的无可选择中逃脱,还保有一种「作些什麽」的力气感。
以主导的惯性防卫让我在家暴中苟活了下来,但是我在人际间却出现了不同步的间隔,平常之交不至於有太大的问题,我总是话匣子大开,加上生香活色的耸动用语、夸张的脸部表情、女丑般手足舞蹈的肢体语言,毫无冷场地像主持一个人的脱口秀节目。这样强势的议题设定常让我在人群里颇受欢迎,喜欢我的人觉得我幽默风趣、见识丰富多元,不喜欢我的人则是懊恼我老是抢去了风头,完全主场的霸道。只是,当遇上自己所喜欢的人,我的惯性防卫却有着强大的破坏力,由恐惧驱动的张牙舞爪,赶跑了自己明明想靠近的人,而这样的结果更是将自己陷入自责与羞耻的懊悔,自我实现预言地喃喃着「根本没人会喜欢我」,恶性循环下,惯性更从无意识的自动化,演变成失速爆冲!
家暴环境的适者生存里,我演化成了一只獒犬与哈巴狗的双头连体怪物,有时亢奋地像在马戏团里耍把戏,一会儿跳火圈,一会儿荡秋千,吐吐舌头、摇摇尾巴,无辜装可爱,努力杂耍表演特异,就只是希望在使出混身解术的耍弄之後,能够得到一记关爱的眼神,填满内在的匮乏。但是面对「陌生」的靠近与温柔,却是起肖地不断喊叫、面露凶光与展现尖锐的犬齿,警告着「快闪!不然我要咬你喔!」。
意外的是,那个人面对我的张扬与鲁莽,竟也不闪躲地迎向,他彷佛是斗牛士手上挥舞的红巾,无伤地虚空飞舞,风动挑起我的兴奋莫名,跃跃欲试。
对我那头长期被内在恐惧所喂养的獒犬而言,那个人的天真直来,也像鲜红多汁的一块牛肉,唤醒了胃口、活化了渴望,隐隐厌倦起「恐惧」那无味嚼蜡般的狗粮;另一头哈巴狗更是等着被驯服、拥有,那个人的眼里温度,锻铸成一只红色的项圈,不愿再是小丑般地杂耍,更期待被属於一个人地牵着走。
双头连体狗的原型暗地蠢动,但是现世当家作主的还是那个过度「政治正确」的我,合宜地符合主流期待。
研讨会的休息时刻,其他研究生们总是围着那个人闲聊起来,下午得提报论文的我虽然装忙,眼耳鼻舌身五感却也不忘贪婪地捕捉他的一切…。他笑起来的尾音,有一点点乾涩、间歇的回音磨擦着,惹得我都忍不俊地分叉着好奇的毛燥;他说话时喜欢以指尖空中挥舞,作为引逗似的,让我的全神贯注得以稍息;他走过的空气里,嵌着一丝丝木质基调的古龙水气息,混合着他炽盛扬升的原始苔藓体味,想飞;思绪踩了个空的踉跄里,渗进了对他的想,身体莫名涌现着无数的泉眼,湿润;喉间不自主地脉动,双颊凹处深埋的冷静智齿巢底,竟也生津地甜蜜起来,无中生有的幸福。
忽地听见大家起哄地笑说他长相、打扮与说话像大少爷与古代侠客似地,最爱给人起外号的可维,随口出跳说:「大少!」,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用「大少」叫唤着他,他也不迎不拒地笑纳。
我在心里无声轻唤:「少…」,余韵地垂悬着意犹未尽,无限,像是发语後的等待,五月柳丝若有似无地垂点着流水,要它在温柔流里绵绵叙语来应。「大少!」,太嫌直白了,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僵硬,我只让自己在光天化日的嘴里与众人附和着,但我心底是不这样唤他的,梦中、虚拟世界里也是。
「少…」,色香味触法的五识因这名相而有了从属,并渐渐地细微、丰富了觉受的触须,早蕨般地蜷曲、萌动。记得在某本德文书里的一句:「上帝落下的第一个念头是天使,上帝说出的第一个字是人类」,开天辟地的,觉受的混沌状态终结,所有未曾触及的情感荒原,从此便有了前行的指标与回首来时路的里程碑。
「你怎麽都不跟我说话,一整天下来也不理睬我呀?!你很讨厌我吗?!」晚餐排队取食时,少迳自插队冷不防地钻到我身边,一翻两瞪眼地问我。
我没答理他,只是紧蹙着眉,门栓似地两道交错放下,死锁,生人莫近。他满眼真切、无辜,让我的答与不答,都同样落得矫情与作态,因为我从来都不够诚实,特别是感情,竟也套入「角色」的刻板操作,与己无关的。
暗地里,我让自己耽溺在异想世界里的为所欲为,却在真实生活里自砍手脚、削足适履,那一个个血肉模糊的样板,都是我硬生扮演的角色:女儿、姐姐、学生、女朋友…。我应该、我必须、我非得、我一定得,这些强制性的驱迫动词,反倒让「我」退居为被动的受格,教条似的生命,让我成为一个索然无味,并且只能按表操课的人。
分裂的我,二元分立的绝对,但极端地也让自己不敢跨越楚河汉界,越黑暗的激躁潮动,切割着青天白日的条理分明。
我仅仅允许自己暗恋着少,暗恋,因为我是某人的女朋友,而这角色竟也讪笑着我意欲的动弹不得,落得我只能以暗恋酬慰着一连串的憋屈与不能,也是一点点反叛着角色的幸存与报复。
於是,我在外显的一切,心甘情愿地由「角色」所管辖、奴役,於是,符合主流期待地远离与少的各种接触,冷淡漠然的,但私底下的想却是不设限地让情欲妖孽着。
现实角色越主流,我的私心躁动就越另类脱线;越是闪躲少,我的感官触须就越蠢动、贪婪地伸向他…,越禁忌越美丽!
给了餐券端着套餐後,我慌乱脚步地找到靠窗的坐位,上百人的学术研讨会将餐厅蒸腾得热闹烘烘,让我的焦躁得以掩身,少却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你这人真古怪,就板着一张脸,我刚看你提报论文时,还肢体丰富地手足舞蹈,不时幽默风趣地笑着,怎麽这下换了一个人似的?!」少疑惑地笑着说,有点俏皮地咬了下唇。
我又是一阵沉默,因为我最讨厌、更害怕别人提到我讲话时总手足舞蹈这件事,虽然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让内容更生动的加分作用,但我自己很清楚,那是因为肾上腺素分泌过度的缘故,我得蓄意地以夸张表情与挥舞的动作,来掩示手脚发麻、不自主的颤抖,甚至脸上藏不住的勉强与惊恐。我从小敏感害羞,最害怕在人前说话,或者抬起头来看人,却因为家暴冲突的极端经验,训练我得在危急时刻能忍住哭泣地像邻居、警察等陌生人求救,即便在最慌乱的时刻,我得要求自己把话快速地交代清楚。
我总觉得别人一定在嘲笑我可笑的一切,蓄意地让我难堪。
我堕入了受害者情结的泥沼里,哭不出来的眼泪都速冻了一根根防卫的冰锥,像围墙上布满的碎玻璃瓶,不让人靠近地恫吓着。
我的不语,少的不解。幸好可维与几位同学也端着托盘落坐在同一桌,正插科打诨地打屁闲聊,,招手要我过去,适时化解了我的危机,事实上,只要有可维在,每个人都自来熟了起来,尤其他喜欢单打直入,没有分际的私密问话,常让人有种坦白从宽的错觉。
「你有女朋友了吗?」可维爽脆地问着跟在我身後的少。
少笑着摇摇头。
「我看你也不像有女朋友!」可维再补了一句。
「你一定是花花公子,太多女朋友了,所以生人勿近!」身旁女同学们花枝乱颤地笑着说,算是给他五颗星的评价。
原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撩拨的是女人的冒险与自我感觉良好,私心揣度自己终究是那最後的一位,独立事件的例外,就像将一颗起了毛球的心放入口袋,洋洋自得的。
我也好奇他粉色的私密,却只是听着,不动声色地埋头吃饭。
「我猜你一定有男朋友了!」少突然凑近过来,逼视地问着。
被他这麽一结论,我瞪大了眼睛,像被蛋黄哽住喉咙地难受,入嘴的那口红烧狮子头掺了过多的太白粉,败笔地生硬、乾柴,难以下咽的,让我进退维谷地无法发声。
「他男朋友是交大的,都六年了!」可维代言人似地帮我回答。
「难怪,你一副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样,好像怕被别人骚扰,原来是有了交往这麽久的男朋友呀!」少有些损人地说着。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我自知被他贬得颇显小家子气似地暂居下风,却也从话语里摸见他话语里那一截骄傲得藏不住的尾巴,「他以为自己魅力无穷吗?!这个人讲话也太自以为是了,而且还喜欢对别人骤下结论了!」我这样警告自己,脑袋突然开了一方异想天窗,看见自己是一只浮肿的死屍,被他那只盖棺论定的法医的白手套,在验屍报告上潦草地签字结案。这一死屍的异想画面,果然让我卡到阴,只能心不瞑目地翻了一下白眼,肌肉不自主抽慉地撇了一下嘴,说不出口的憋屈,但却意外地瞥见可维的眼睛里有一抹阴郁,短短的一秒钟,他便在眨眼间收敛了起来,依然是谈笑风生地,他绝对比人们想像得要来得城府深沉。
积云未雨,又突然晴空乍现,最是启人疑窦,让人的防备有如手上的那把伞,开阖都不是地尴尬着。
「你以为自己有了男朋友,就可以不理我吗?!」少突然爽利的发话,既像质疑,但又更似铁铮铮的结论。
我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少,因为少的话很是惊世骇俗,让人完全毫无招架的余地。
这些话听在可维耳里,净是无端挑衅,他立马以学长的威权,斥责少的浮浪与无理。
少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硬是插坐在我对面,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还时不时地将目箭射向我,我倒显小气了,完全像失风的小偷,惊惶失措地说不出话来。
这充满哄弄的世界里,少的直白有时成了人们眼中的陌异。
而容若终究到许久以後才领悟,自己根本不属於那世界的,但想站到少这边,少已经不在了。
少的那句话,那年容若的确没接住,让它被自己的怯弱给吞没。
晚饭後,众人再度回到研讨厅进行论文题报人分组讨论,研究生们可以自由选择场次旁听,我负责资料的分发,并且按照名单引导教授们进入个别的会议室。大厅一下子空荡了起来,刻意挑高的门廊,罗马式的廊柱,在南台湾的夏夜里,有种矫情的作态,但也轻易地让人在时空错置里恍惚。怔忪了一下,我看看手上的分组标题与内容,离正式讨论还有两分半钟的时间,足够自己作出「学术正确」的决定,於此同时闪逝着一截藤蔓绻曲的猜:「少的研究的是哪一个领域呢?他会选哪一组去旁听呢?」
猜谜似的,眼前的一个个会议室门口,都像小时候玩的戳戳乐方格,「笃」地食指一戳,总是眼睛紧闭地还喃喃着自己想要的大奖,当然,最多时候是「铭谢惠顾」,这常让我怪起自己一定是抽筋偏向了的手指来!我想,大奖一定是旁边那一格,只是我口袋里已经没有半毛钱了!
就在收拾了档案夹与背包,起身准备往里走时,突然眼前轰然降落一个深棕色的空抛物,脑筋还来不及判断的,双手已经反射性地去接,定睛一瞧,原来是一只长约40公分的胖乎乎泰迪熊,下午在报到柜台工作时,正好看见自北部来的教授签到,带来的小女孩手中把玩的就是这只毛茸茸的玩具。
那绒毛纤维触感,在手心里有种搔痒,好像电流自某个神经传导的秘密基地发出,我无意识地抗拒着这一分陌生与黑暗指令,隐隐地启动了防卫且反骨着。自小,我从来没拥有过任何布娃娃或者填充玩具,只有床底下那一只只等着被出售的狐狸狗,才是我触觉的延伸,只是都过不了多久的,便无故地消失,「无故」是因为忙着营生的大人们,繁衍着当时最流行的狐狸狗贴补家用,却从来没想过我突然被人剥夺走某种心爱玩具的感受,更别说他们会安慰我那种不解与失落。後来五岁时看见大我两岁表姐手上的那只会巴眨蓝色眼睛的娃娃时,我竟有点害怕,趁着她被姑姑叫唤去吃豆花的空档,我便将娃娃拿起来,手欠地扯那往上翘且有些扎指尖的塑胶眼睫毛,不知怎麽的,突然一只眼睛翻了白眼,竟再也巴眨不动了。
「是你弄坏了我的洋娃娃!」惊见洋娃娃不见的表姐走回来抢,一看那眼睛翻了死白,便厉声尖叫哭泣了起来。
我猜,自己後来是被大人毒打了一顿,依然没人想到给我买洋娃娃或布偶,但我自己则是暗地讨厌起这虚假的东西,或许是失落与惩罚这些不愉快经验的连结吧!
无故天外飞来一只深棕色泰迪熊,在起鸡皮疙瘩与防卫的瞬间,我反射地四下张望,果然在廊柱後的黑里看见那笑开的一口白,烫手山芋地往那个方向丢了回去。冷不防地,泰迪熊再次被弹了回来,我有些被激怒了,丢回去的力道里有一种不悦的脱手。少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收敛了满口的笑,那笑便流转到眼底,漩涡般地眯着一双眼,让人找不到瞳眸来对质,而我越想明白他到底想怎样时,反倒让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愚痴地追着那鱼鈎闪现的光,几乎成为一种膜拜与信仰。
看似我被他勾召出一些粉色幻想,好奇着他的企图,其实,我更不明白的是,自己对少偷偷摸摸的意欲,到底想怎样?!
那闪现银光的鱼鈎,不是少的捕猎工具,却是我的不明所以,那是压抑太久之後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自己想要什麽都猜不着的疑惑一枚,一记问号地倒挂、垂悬!
黑暗如流,意识、潜意识、无意识与超意识各自分层涌动,我的意欲如鱼在其中翻腾,几乎灭顶地找不到自己所属的顺流;空气如网,泰迪熊被抛来抛去,像是玩着高空弹跳,我与少的气息,交互穿梭如绳索,织成泰迪熊的秋千,放手瞬间的刺激与高峰。
泰迪熊贝我们一来一往地空抛,少的脚步逐渐向前挪移走到了大门外,我竟就这样跟着走,不记得正在进行的分组研讨会,也暂时忘失了人群,以及自己所扮演的诸多刻板角色。
学术会议厅的大门外是弧形的阶梯,顶上特别作了相应的圆形遮檐,少走到了最前沿的阶梯,便停下了脚步,手上的那只泰迪熊这麽被他收留了起来,不再抛向站在他斜後方的我。而我就与他保持等距地停在大门边上,五步之外地发愣着,好像一个梦游初醒的人。
「我为什麽会跟他走到这里来呢?我到底跟了他多久呢?」梦的最後一个念头里的自问无答,但毫无根据的梦游业已行走,在清楚为什麽之前,我已经追随在後。
一时半刻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如何回去?呆呆地伫立如招魂的幡,是为了让跑得太快乃至丢失了的魂,有了归向、附体。
回神,眼底是他削瘦的背,以及他在逆光的剪影,熟悉又陌生地错接到某段某境的一幕,我所习惯的看。
这麽近,那麽远。
无声里,少抬起了头仰望天空,许久。周流引动地,我想看见他的看,也探向天际,意外地看见繁星点点。不知道有多久,自己已经遗忘了仰望的这动作,更失落了相信自己被看顾着的相信,物质世间里,我惯性地平视,亟欲以惯性暴冲,来迅速回应一切的发生,於是,我只剩下疲於奔命的自己,枯槁的一双手。
「一阵大雨刚刚下过,充满寂静的天空,向地上发出星光,照射无限神秘星光,四处无声黑夜森森,万物睡在无言中,向地上发出星光,说出人们永远的梦…」
脑海里回旋出这首小学音乐课本里的「静夜星空」,内在女孩童音轻唱着,那是家暴童年陪伴着我度过孤单黑暗的一首歌,我总是边发抖边啜泣地低声唱着,直到自己忘了身体的疼痛、心里的害怕,乃至最後在平缓呼吸间沉沉睡去,存在只剩下气息的进出之间。然後,梦见了自己变成了颗星星地一闪一闪亮晶晶眨眨眼,那是垂悬在眼角的一颗泪滴。
最苦难未解的凝冻,却也是千万光年之前的闪耀,现前之前早已给出的祝福,等待旷远之後的看见、懂得与接收。
人间的泪水,是遥远星光的守护,在时空揉捻成灰之後,合一,玄秘闪亮着。
在少的身後,跟随他的仰望,我的心底有一种不属世的平静与满溢,即使是不说话的,却有身心脱落的轻盈。那道光,就是那道光,只是眨眼的星星不知道自己就仅仅是那道光,忘失一切,却也全有本然地存在着。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就只是彼此看见,以及被看见。
投射与反投射,在彼此的光里,看见。
直到二十年後,我作了另一个有所本的梦,并在完形工作坊的解梦课程里,透过孵梦,让曾经隐晦的意象浮现。
梦里,我舟车劳顿地赶到深山里的一家田园式餐厅赴约,虽说是某群友人的邀约,但容若却执抝地只想见到少。
巴士在山谷里绕,周而复始地像原地打转,以为快靠近了,却又忽然渺远,让原本就不适的胃,更加悬虚、泛空,呕出了酸水。
好不容易到了终点站,脚步才落到地面,却浮浮的失去平衡,定睛一看前方是一泓墨黑深潭,虚掩在蓊郁竹林里,才知道得走上一段泥泞,手划竹筏才到得了餐厅。
叹了一口气踏上艰辛,一番折腾後,心神都还散了,却还死守着那一执念,非见到少不可。
终於,来到竹墙茅草屋顶的田园餐厅,人声鼎沸地热闹着,看了几张熟面孔,却疲乏地连打声招呼都不愿意,便挑了靠窗的位置坐着,眼还是没能停歇,雷达似地搜寻少的踪迹,眼看湖面都罩上了雾气,天色渐次地氤氲宝蓝,眼前的静谧却反差出心底的急躁与不安,彷若生命走这一遭,又要落空白费了,心灰地只想赶紧搭上回程的末班车,草草了了这段旅程。
就在众人喧哗声中,再次渡了湖、脚踩泥巴来到登山口处,眼见巴士在回转,忽然眼角瞥见竹林有道人影晃动,心头一紧,便知是少,刹那念头翻转,这一遭算是让我等到了,便催促众人赶紧上车离去,并且心机甚重地在关门的那一刻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冲向竹林里寻找少。
我穿着一袭隐身衣跟上了少,不让他发现我的踪影。只见他坐在湖缘石头上,拿起画布,凝神地画起了眼前的景色。
小心翼翼地落坐在少身旁,凝望着他的剪影,也好奇着他的画笔流动,勾勒出眼前的暗夜湖光,以及他自己作画的模糊身影,忽然他凝视了画布好半晌,竟在画作中描摹出我的身影与脸孔,彷佛他知道也看见我正坐在他身旁…
我很讶异,摸摸身上的隐形衣,慌张地检查有无破绽或裂隙,怎会被发现了自己的行踪?
倏忽,少用浓厚、饱和的宝蓝色油彩,盖住他身边尚未成形的容若的影像,整片画布三分之二,便是映漾着渐暗天光的湖水,出格满溢地几乎将他整个人吞没进去。
画完,少起身没入更深的竹林里,我定静伫立原地看他渐行渐远,直到只剩下一点闪现的光点,才正想要掀开自己暗黑的隐形衣,竟发现就像天空瞬间换上了夜幕,我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肉身形体,却不过是天际的一颗小星星,无声地眨眼。
就在那一刻,少回首望了身後的天空,凝视一颗小星星忽明忽灭,亦在他的瞳眸深潭上乍现花火。
倏忽,有一枚熟悉却又模糊的念头,落在少心上,但他却是怎麽也想不起来,皱了皱眉。一记恍惚,少便转身继续走着,更远了,天际的另一颗星就这麽地亮了。
两颗星,那麽远、这麽近…
当我於工作坊的练习中,孵完这梦的结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泪水也温热地流下。
人生道途,那些爱过的、遗忘的、痴缠的、离断的人,终究不过是彼此眼里的星光,所谓交会互放的光芒,都已是千万光年之外的错失了。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习惯地望着那暗夜中的辉芒,似乎走向,或者更远,但我们终究是走着,一个人的朝圣路,以及带着自己的故事,不断地在重说之中,寻找意义。
泪水氤濡、怀思漶漫,抑是好的,苍凉人世能有所感,痛过之後的明晰,是雨破云开的婴儿蓝,献给天明,放亮每一位有情。
至於在无声暗黑的夜里,一念既起,思念的眼就在泪垂瞬间,无意识地眨了眨,便点亮了静夜星空,就在下一次眨眼瞬间,便能看见另一颗星正对着自己笑着…
故事,不必然是朝着未来式的需要黏贴与拼凑,或许在结局已然注定的撞墙下,逆反地回思,拾掇自己曾经无心错失对方的善良与美丽,不是追悔,而是加倍凝链意义,彷佛是擦亮了自己的眼,不仅仅是为了看见,更是为了照亮辉映那一颗最爱的星子。
即使,那麽远,这麽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