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之时，无盐总算等到司药回来。原来他早早要离开了，谁想百花之神忽派了仙子过来，似乎有谁伤了要寻司药过去。那会儿正好有鼎丹炉炼到关头，司药怕走开要出岔子，无盐见状，便说帮忙看顾，待他回来再走。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无盐本来还想回一趟丽水宫，之前出门，零禹特地叮嘱过他，这会儿已来不及了。不知道会是什麽事？那时他没有多问，反正从来也没有需要他决定的事，问或不问一点也不要紧。
无盐直接去了向来等待神君的地点，今天他仍旧来得早了。此前二人总是约在山下见，虽然不一定是他早到——绝大多数是，总之那一段山路如今於他已非常容易，他後面便大起胆子问神君，日後直接等在洞口前，对方并未反对。
由於时候还早，无盐今天便慢慢地走了。此际山风徐徐，吹得满山林叶拂动，他步行其间，只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彷佛没有变化的那沙沙的声响。突然，他依稀瞥到了什麽——他即刻停住，侧头去看树丛深处。
昨日他下山时，也似乎瞥见了个影子，当时吃惊了一下，不由啊了一声，使得走在前方的神君停步看来。他往来这山里多次，偶尔看见鸟禽也并不稀罕，他当时以为自己大抵眼花了，是故对方看来，连忙摇头。这会儿，他便凝神去瞧仔细。从方才开始，风吹一直不止，这时突然停住了，周围一片静谧。
冷不防地，一只赤尾雀鸟从林中飞了出来，无盐一时不防，就吓了一大跳，他瞪大眼睛，僵住片刻才舒出一口气。
「原来是……」他方自语，面前一枝树桠竟无风荡动起来。他一顿，又迟疑几下，侧过头去，马上察觉一丝沉沉地浊息。他愣住了，在那幽深的绿林之间浮现出一对青金色的光芒。他下意地退了一步，那对光芒旋即一闪。
风忽然盛起。眨眼的瞬间，一庞然黑物已然扑来！
紧要关头，无盐旋身避开了，然那迎面扫来的利风还是划过他的左臂。他感到一阵刺痛，此刻却没功夫管顾。在前方，一头黑黝巨兽正发出了沉沉低嗷，前肢竖起，後腿蹬着地，那对青金色的眼瞳流露一抹阴鸷。
无盐终算瞧清了这来物的模样，不能不讶住。这巨兽模样分明是一头黑虎，其额间有着三枚白色羽形花纹，在他印象里，只看过这麽样的一头黑虎。
十有八九是今日从玉京逃窜出去的小黑虎了。无盐记起今日司药说的事，想牠应是吞下那炼制不纯的丹药，身形才会忽然变化。他有了主意，手中便捏了印迦，施出法阵困住牠。
黑虎奋力地挣扎起来，不住吼叫。无盐注意到牠一侧的後腿姿势有点怪，又看牠狠戾的目光下隐隐有一丝痛苦。他不禁不忍，手里再度捏出法诀，那法阵流光一闪，黑虎的吼叫慢慢地变成了低嗷。
「别怕，我不会伤你。」无盐开口：「天尊在寻你，我带你回去。」
黑虎依旧对着他嗷叫，不过受了术法影响，逐渐不再挣扎，只阴阴沉沉地盯住无盐。无盐并不惧，继续劝服：「我真的不会伤你，你乖些，我便解了术法，你後腿有伤，我带你去找天尊，他会治好你的。」
黑虎仍旧凝视着他，突然把头伏到了地上，也不嗷叫了。无盐见牠似乎信了，一副配合的模样，心中微喜。他盯着黑虎，牠这时动也不动，只与他对视。
无盐试着走近了一步，看黑虎仍无动静，更加松了口气。他便往前再走两步，口气和缓地道：「我要撤去阵法，你别动。」
说罢，他便撤开阵法，眼前黑虎确实听从的静伏不动。他说：「我先把你变小一点。」又抬起了手。
黑虎却目光一闪，猛然拔身而起，就往前扑去！
无盐蓦然一惊，已不及反应。陡然地，他感到腰间一紧，便被一道气力带着旋开了身，堪堪避开猛虎的利爪。他耳边响起黑虎昂然的怒吼。他惊魂未定地看去，那头黑虎已磅地扑在地上，不住昂头低嗷，四肢挣扎着要蹬起，可彷若受到压迫，屡屡起不来身。
无盐又怔怔地转头，方才带他避开的人已经放开了手，他瞧着近在身侧的那俊美无俦的男人，对方此时眼帘轻垂，正着手应付眼前的猛虎。他看对方手里捏起一记法诀，金光隐约闪烁。
黑虎发出了非常凄厉的嗷叫。无盐想也不想，便伸出手去阻止。
清垣正欲调伏了这黑虎，手臂忽地被一拉。他微怔，侧头看去。无盐脸上有点着急，他口中道：「神君，别伤牠！牠，牠原不是这个样子的，是因为误吞丹药，牠後腿受伤了……」
无盐心中发急，不免说得坑坑疤疤，也不知对方听懂没有，总之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淡淡地注视着他，一副不为所动似的。
黑虎还在嗷叫，无盐眼看其依旧不撤去仙术，又解释，说的也是七零八落：「牠，牠是元始天尊的灵宠，被欺侮了，所以才逃出来，牠还吞了丹药，那丹药尚未炼制完好……」
清垣只是静默地听，不等他说完，突然别开脸。
无盐一怔，还要说什麽，那困在阵式中的黑虎是长嗷出一声，其周身教金芒掩住，不过片刻，那金芒全数收束回神君的手上。无盐愣了一下，对方手掌上搁着一样东西，是个小巧的黑色玉虎，虎额上隐约有着小点的白色花纹。
这是？无盐又一愣，他不由看向神君，对方也正看来，目光隐微一低。他顺着看过去，一顿，终於才知道对方的意思，他慌忙地松开拉在对方手臂上的手。
「你带回去吧。」清垣这时开口，把手掌连同那只黑玉虎递向无盐。
「我？带回去？」无盐讶异道。
清垣点头。
无盐顿了一下，才迟疑地伸手。他将黑玉虎拿到手中，看了神君一眼，生出一股局促。他不禁开口：「神君，我……」
清垣已将目光停在他的一侧肩上，出言打断：「你受伤了。」
无盐不由低头一望，才发现左肩下的衣袖一截已经变得破烂，隐约露出的手臂上有几道血痕。他能感觉那衣袖里面有股湿黏，莫怪他总觉得手臂隐隐刺痛。
「这必须上药。」清垣道。
「是。」无盐点头。
「走吧。」
无盐怔了一下，他不禁问：「去哪儿？」
清垣未解释，已是召来了浮云，他才看着无盐：「上来。」
无盐张了张嘴，但望着对方的眼，却什麽也说不出来，只得照了他的意思。
此际月华升起，照在林间的石子路，一路映进深处的围院。周围悄无声息，隐有肃穆的气氛。无盐恍惚跟着神君，他不明情况，半点没有心思去看看周围，又不知道为何开不了口。
直走到园中深处的一间堂前，清垣才停步了。他抬手往前一拂，里中即光亮大作。他回头，朝无盐看去：「进去吧。」
无盐应了声是，跨步进入。
堂中倒没有想像的杂乱，意外的空广且乾净，气味也不大差，只次里头几无家具。无盐怔怔地环顾堂中一切，他想起这里曾教道德天尊要去，可此时看着实在不像天尊会有的手笔。他望向神君，其正走到一张高几前。
几案上放了只小香炉，清垣从衣袋中取出一颗香丸，揭开炉盖将之置入。他抬手拂过，炉中便徐徐燃起浅淡的香气。
无盐闻着这一阵香，从方才一直紧绷的心绪不觉松开。
「你在这儿等会儿。」清垣这时道，欲转身走时，又伸手指了一处，说了句：「去那儿坐着等。」
无盐往他说的方向看去，那边有一张长榻，上头铺了条软毡。他走近，伸手试探的摸了一摸，触感柔软洁净，就坐了下来。他低头查看手臂的伤，那衣袖破得凌乱，并不好瞧仔细。他想要脱掉袍子，又不便动作。
无盐踌躇了一下，乾脆使劲，布帛即发出嘶地一声，一整截袖子就扯了下来。没了衣袖遮掩，他总算看清手臂的伤口——有些惨。他不由紧了紧一直揣在另一只手中的黑玉虎，想不到吞下不纯丹药的小黑虎会变成那样巨大，而且心性全变了。
「你不该如此莽撞。」
带着平静的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无盐回过神，同对方对上目光。他脸色讪讪，将黑玉虎放到衣怀里，有点忍不住辩驳：「我、我只是想跟牠说道理。」
清垣淡道：「牠已发狂，任何道理都是听不进，只余天性。」他坐到长榻的一侧，目光望向无盐受伤的那一手，又说：「你倒乾脆。」
无盐本来还要为黑虎说几句话，听见这句，一顿又一窘。他说：「总归回去也是不能穿了。」
突然他才注意对方手中端了个木托盘。那木盘上有小水盆，和一只空的碗钵，以及几片草叶。他怔了一怔，认出那是朱槿叶。他的印象里，那药池旁就是栽种了这些朱槿。
清垣将木托盘放到长榻一边了。他微挽衣袖，直接取了无盐方才扯下的袖子，又撕下一段布料。他折了一折，放进水盆浸湿了。
「这是药池的水，先覆到伤口上，一会儿血便能停了。」他道，即微微倾身，将无盐的左手轻扶在手上。
无盐霎时吓了一跳。其指尖触在自己的皮肤上，带着一点水的湿润及温热，他不由瞧向对方。对方亦隐约瞥来，他心头没来由地一慌，慌忙垂下眼。
不过湿的布一按在伤口上，无盐便皱起眉头，也只是一下子。他感觉对方的手势十分轻缓。
「会有些疼。」清垣却道。
无盐微微动唇，然又讪讪地。他低道了句：「一点也不会的。」
好一会儿，清垣才放开了无盐的手。无盐看着他取来朱槿叶放到碗钵中，仔细揉碎了，又洗净了手。
「敷上这个，」清垣道，将碗钵中的草泥缓缓倒在无盐的伤处。
无盐觉到一阵凉意，疼痛慢慢舒缓了。清垣再将剩余的衣袖布料撕成长条，绕在无盐的伤处上。他这麽做时，无盐是低着脸的，长长的鬓发遮住了颊畔。
无盐着实局促，对方很专注地包紮他的手臂，目光如此接近……他的脸。他感到很不自在。
这中间，二人皆是无话。好不容易，无盐感觉神君往後退了开。他顿了顿才抬头，低声开口：「多谢神君。」
清垣收拾着东西，闻声，看了他一眼，淡道：「毋须客气。」
无盐一怔，也说不清感觉，还以为对方同平常一样不会有任何表示。他感到赧然起来，对安静不适应。他不禁想要说话，便开口：「这、这里，就是神君从前的清修处麽？」
清垣颔首，开口道：「天尊讨去後，把四处改动不少，这里倒还是从前模样。」
无盐往旁看了看，堂中朴素空广，可假如要增添什麽，又彷佛多余起来，更别说要减去什麽了。倒是他们方才一路行来，这座园院似乎大而深阔，周围又静。他心里起了好奇，不由又问：「在这儿清修似乎不错的，神君为何愿意让予天尊？」
清垣淡然答道：「因为我寻了个更好的地方。」
不料他这样说，无盐顿了一下，脑中霎时浮现那处满布松柏的湖中岛，不禁笑了。他道：「唔，说得也是。神君而今洞府是挺好的，平时无事还能乘舟钓鱼，唔，赏赏月亮也不错。」
清垣静静地看他，方道：「赏月倒是没有做过。」
无盐原想回对方一句着实惬意，可对着那双彷如静水的目光，一时有点不自在，又心慌。他局促地改口：「今、今日神君可是要再授一段法门？」
「不忙。」清垣道。他眸目一低，便端了东西起身，对无盐吩咐：「你先静坐，我去去就来。」
无盐愣了一下，微微点头：「是。」
他看着神君走了出去。独自坐了片刻，他便瞧了瞧左臂上的包紮，再想到方才对方及时救了自己，且真是放过了黑虎一事，心头不觉生出一丝奇异。他原来想——他顿了顿，发觉他原来的想法着实把神君看得差劲了。可他真的没有想到，对方会教自己劝下了，饶过那头黑虎，方才又……。无盐有点茫然起来，他不禁缩了缩身子。刚刚经历一惊一咋，他这时才真正放了轻松，加上满室香气，便隐隐犯倦了。他不觉把身子往榻边一靠，屈起腿来，头伏到膝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