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罗逻海这里,一侧是沙地绵延,到了另一面,却满布大小不一的礁石,鲛人们就住在这一头,他们把村子建在其中一块巨大的礁石之後,以此为屏障,普通人不能够接近。无盐他们方才出了镇子一路行来,看见的村子不过一个掩护的外围。
无盐与清垣一齐随着那诃两人走上一条大的栈道。这栈道极为简陋,未有围栏,天又暗,假如走得不小心就会掉下海里。好不容易,四人走过那巨如山壁的礁石。无盐望向前,便见月色下的海湾上,那盖在礁石上的一幢一幢屋子。礁石与礁石之间也搭着一条条小的栈道。
无盐光顾着看,突然前面的几人一停。他顿了一顿,见到前头守着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也是村人打扮,邀间却佩有短刀。两人看见那诃及阿素,原是笑意盈盈,待瞧见他与清垣,神色俱之一变。
「那诃,你怎麽……」
那诃摆出脸色来。她哥哥是族长,族中人自也不大敢拂了她的意思。她道:「他们有事找我哥哥,而且他们方才救了我。」
两个男子同时瞪大了眼,齐齐地往无盐及清垣打量,脸色却是沉沉的。其中一人道:「那诃,你该知道,族长不喜欢……」
阿素这时岔道:「他们二位可是猷浅帝君的朋友。」
那两人闻言,神情皆是讶然。阿素看他们懂了意思,即刻说:「还不让开?」
两人虽还有疑虑,但也是让了道。无盐走过时,清楚瞧见他们眼里有着一层深的防备。他想想,开口:「他们……知道我们是来自何处?」
走在前头的阿素答道:「听见说是猷浅帝君的朋友,又如何不知道。」
那诃道:「放心吧,猷浅帝君从前对我族多有相助,大家对他一直都是十分感激。只是村子里多年不曾有天族人进来,不免会……」她顿了顿,回望了一眼清垣:「您确实救了我,大家不会说什麽的。」
清垣未作任何表示。无盐倒不由地去看他一眼。刚刚一阵混乱,无盐也忘了阿素此前那番胡来,这时他想起来,当时那诃与神君这边,应也是同样的情形——。无盐顿了顿,突然对那诃所谓神君救她的一席话,心头生出一点古怪。
说话的中间,那诃已领着他们走到一处大的礁石。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听说了,这处大的屋子前方聚集着好几十个人。
这一大票人有老有少,亦有男子,不过最多还是姑娘家,相互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也不知道说着什麽,神情倒不是惧怕,反而有点羞臊的意思。无盐与清垣经过去,几个人更不觉退到边上,不过一双双目光都是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二人。
无盐着实局促,他微垂目光,不敢到处张望。突然,他听见那诃喊了一声姥姥,便一愣,抬起眼来。
前方屋门这时打开了,走出一个老妇人。这老妇人神情严峻,头上也戴有一顶缀着珠玉的发冠,苍苍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她拄着一根木杖,身侧还有个少年伸手虚虚地扶着,显得小心翼翼的。
在这儿的人一见到她,全部安静下来。
老妇人环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清垣与无盐身上。无盐被她一看,整个人不觉紧绷起来,不敢动。
清垣仍旧无动於衷似的。老妇人特地留神了,才开口:「那诃,你这是带了什麽人来?」
那诃听老妇的语气,知晓她其实心如明镜,大抵已经看穿了清垣他们的来历。她忙上前:「姥姥,他们是猷浅帝君的朋友。」她犹豫一下,还是加了一句,手指了指清垣,「他还救了我。」
阿素不用那诃以眼神提醒,已帮腔起来,连连点头。那诃瞧老妇人神色仍好,再将带人回来的原因说了说。
老妇人沉默地听完了。周围的人们倒先忍不住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老妇人眉目一凛,握住的手杖朝地上重重地敲了两下,众人霎时又安静下来。
老妇人才望向清垣与无盐,开口:「二位说是猷浅帝君之友,老身姑且信了。救了那诃既为事实,这个恩情,我族也必当报之。至於你有什麽想问的,就要待我族之长穆谒回来。」说着,她看了眼身侧的少年,问:「早先整理出来了两间屋子是不是?」
少年垂头道:「是的。」
老妇人点头,对那诃吩咐:「安排他们住那儿吧。」
那诃应道:「知道了,姥姥。」
老妇人便对众人发话:「不早了,今日祭典也要告终,大家都累了,各自退去吧。」她就拄着手杖回身,身边的少年同样服侍在侧。
眼看老妇人与少年进屋去了,把门一关,原来安静的几十个人就要蠢动起来。阿素便咳了一咳,开口:「姥姥方才说的,大家没听见麽?还不散了。」
无盐见那些人神色都是讪讪的,彷佛依依不舍地走了,尤其姑娘们,几乎是一步一回头,他着实感到不明白。
那诃这时与他们道:「我带你们过去休息吧。就是那两间屋子分别离得远一点,不过不用担心,周围都有我们的人,我也会遣人去照应。」
「不如这样——」阿素道,她瞅了一眼无盐他们:「你二位乾脆住一间吧,省得一时要拨去太多人照应。」
那诃不太明白地看着阿素,道:「不过就是拨一两个……」
阿素轻扯了那诃一把,目光在清垣及无盐身上溜了一圈,一面凑到那诃耳边说着悄悄话。无盐不知道她对那诃讲了什麽,就看见那诃脸上隐隐红了红,神色倒是凛了一凛。无盐不解,便看向神君,忍不住低问:「她们……这是怎麽了?」
清垣淡道:「大抵有什麽事吧。」
无盐默然。不过他听对方口气,突然感到不知所措。对方说话的口吻与之前也没有不同,却不知为何,他突然怅然若失起来。
两个姑娘叽哩咕噜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要带他们下去休息。那诃听从了阿素的意思,将他们两人安排住在同一间屋子。对此,清垣没有多的想法。不过他倒是以为这里不比寻常陆地,同住一处,假如有事的确方便照应。
无盐本来并没有想得太深,待走到了地方,他才惊觉,他与神君将要同住同睡。他不禁去看对方,只是一眼,也不知道为什麽心跳非常快。他很快挪开,佯作打量周围一切。他这才发现,这间屋子距离村民们主要居住的礁石群较远,且连通的栈道只有一条往回。
走在前面的阿素已去推开了屋门,那诃回头招呼他们。无盐回了神,随着神君的脚步走进屋里。屋子里比想像的宽敞,味道也清爽,打理得乾乾净净,布置朴素,不见多余的装饰,一面墙前放着一幅竹屏风。而这里只有一张床。
无盐看着,也不知道能够怎样想。就是紧张。这份紧张,在那诃与阿素离开後又更加剧。陡然安静的气氛,无盐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不过他一想到今晚所见,满腹的疑惑就盖过了心中的别扭。他正欲张口,突然屋门被敲响了。是那诃遣来的人,是两个少年,穿着短衣短挂,但未戴发冠,而是缚了彩织的头巾,布结长长的曳在其身後。他们抬了水来,再送来一床被子,放下东西就离去了。
屋中灯火摇曳,再次剩下无盐与清垣二人。
清垣开口:「已经不早,有什麽话明日再说吧,先歇下。」
无盐便不好多问了,他只好应了是。他看对方态度自如,两边袖子一挽,迳直地取起挂在水盆边的一条巾子擦起手脸。他心想,对方既这样坦然的,那麽他也没什麽能别扭。不过,他终究放不开,收拾後,仅褪去外袍,余下衣服还是穿得妥当。
清垣见此,并没有说什麽,只要他先睡进去。
无盐默默照办。不待闭上眼,屋里的灯火便一灭,他感觉身畔躺下了一个人。此际帐子轻垂,乾燥的气味中隐约带着一抹极浅的香气——是属於另一个人的,极其贴近的气息。他隐约恍惚。已是静的深夜,那阵阵的浪潮声越加明显,他感觉好像打在了心尖,心头悸动起来。他几近慌张地闭上眼,敦促自己快快入睡,不再胡思乱想。在外走了一天,他原是累的,然而竟又躺了好一阵子,睡意才慢慢袭上。